“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
清朗舒缓的钟磬与琴瑟声似潺潺流泉自渺邈之古而来,祭坛上裙裾翻飞间,峨冠与博带的舞步庄严却不失灵动。
正是南郊大雩郊祭时。
国朝是有四常祀,分别在春、夏、秋、冬举行。
其中这仲夏大雩郊祭是为祭祀天帝及山林川泽之神,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通俗来说,也就是旱祭,是祈求接下来的季夏不生旱灾,不致秋日歉收。
而这次大雩十分隆重,不仅是因祭祀本身,还是因此次大雩也同样是六年一次的国师择选世家子入凌霄宫教导的时候。
是故,众多世家子皆赴南郊参加此次大雩。
谢不为也在其中。
但,若是他知晓南郊大雩过程会如此枯燥,而天气又如此炎热,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答应谢翊的要求。
他额角又沁出了一滴汗,令他不免疲乏叹息,再稍踮脚望了望不远处祭坛上的舞乐,起初的兴奋劲散尽后,也只觉耳边嘤嘤嗡嗡,聒噪得难受。
可他又不能随意离位,便只能站在原地,开始放空自我,而千万般的心绪,也在此时占据了他的灵台。
这首先,便是有关此次大雩郊祭主持一事,以往四常祀中唯有冬至大祀是由皇帝亲自主持,而其他三祀则都由储君代为主持。
但主持此次大雩者,却是为豫王。
对外缘由是为太子身体有恙,不便主持,而豫王则是今上成年皇子中最年长者,故此次大雩便交由豫王主持。
本是合情合理,可谢不为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他看来,虽萧照临有伤是真,且伤得不轻,但以他对萧照临的了解,主持大雩之事并不会对他多有大影响,反而是将这主持之事交给豫王,对萧照临或是如今的局势影响更大。
因这豫王不仅仅是如今的皇长子,还是庾妃亲子,而大雩郊祭意义重大,乃是国君之责,让亲王代为主持,难免会让人觉得国本有异。
那萧照临当真是心甘情愿将主持大雩一事让出的吗
还是说,那晚之后,萧照临的伤当真严重到让他无法主持大雩
想起那晚,谢不为心下一颤,他是知晓他与孟聿秋的关系已瞒不了萧照临,以萧照临的脾性,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即使萧照临这几天都未曾找过他,他也不敢去见萧照临,但他知道,此事早晚要在萧照临面前有个交代,只是他本能地想要拖延逃避罢了。
说到拖延逃避,也当真是恰好,在他醒来的当日下午,谢翊便传话给他,说是朝中将有要事交付与他,让他先行回府。
回府之后,谢翊告诉他,朝廷准备以季慕青为将,以他为随行监军,前往豫州弋阳郡平匪。
这弋阳郡匪患并不凶恶,而豫州又是谢家起家之地,从谢家先祖谢鹏开始,谢家就久掌豫州。
现如今的豫州刺史是他的大
堂叔谢晋,而淮南太守则是他的二堂叔谢宁,只要他去豫州,自会有诸多助益。
是故,此次朝廷指派对他来说则是千载难逢的立功良机,教他务必好好完成此任。
谢不为为了逃避萧照临,也是为了把握住这次立功机会,他自然不会拒绝,此事便定在了十日后。
谢翊另外所说,便是有关此次国师将在大雩郊祭上择选世家子教导一事。道是如果能被国师选中,便会如谢席玉一般,受世人所重。
上一回,国师选中谢席玉入凌霄宫时,谢席玉才只有十三岁,却因此声名鹊起。
也是如此,谢席玉才有资格参加两年后皇室举办的清谈夜宴,并在宴上辩倒善于清谈的汝南周氏长公子,一举成名,受皇帝看重,从此仕途顺风顺水。
但这件事对谢不为来说,却并不那么重要。
因是他本就不想倚靠这些虚无缥缈的名声为官,而且,虽然他不是很想承认,但谢席玉之所以仕途如此顺遂,还是因为谢席玉确有其才,国师教导之事,顶多也只是给了他一个表现自身才华的机会而已。
而他所求的机会早已无关世家名声,所以,对他而言,与其指望国师能选中他,还不如指望能完满完成豫州平匪之事。
不过,在他忆及凌霄宫内那惊鸿一面时,他心底便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情绪,虽然他并不能分辨这些情绪究竟为何,但他知晓,他还是愿意再见国师一面的。
也是因此,他今日才会来参加大雩郊祭。
就在他神游之际,忽然,一阵惊呼声炸开,令他一下子回了神。
大雩祀礼已毕,霎时之间,原本晴朗无云的碧空便有浓云汇聚,遮蔽了天上正炽的太阳,但天光却没因此暗淡,反而有愈亮之势。
再有狂风起,吹得祭坛四周山林“哗哗”作响,但依旧没有惊扰林中鸟兽。
这一切,都有如神迹,众人皆在惊叹,“是国师神力”
谢不为随着众人先是仰首望天,再是四顾观林,试图找寻国师身影,又恍然想起,国师曾说的,其身并不能出凌霄宫。
一种失望之感漫上心头,他自觉并未有鹤立之处,便也并不觉得国师会选中他,若是在郊祭之上见不得国师,那应当是再无机会了。
可就在此时,山林深处又忽然传来一阵异动,并迅速朝祭坛奔来。
有人惶惶想要逃窜,却被宫中卫兵阻拦,少不得引起更多恐慌,场面一时乱做一团。
但谢不为却没半分惊慌,反而是似有所感地凝目异动方向,像是在期待什么出现。
“是神兽是神兽”突然,一声带着兴奋的叫喊之声盖过了祭坛四周的嘈杂。
众人寻声看去,不远处的蓊郁山林中忽而发出“轰”的一声震天之响,继而天色骤变,云雾陡生,疾风拂开了茂林,一阵刺眼白光显现,随即犹如天降寒雪,冷意窜骨竟像是一息入了冬。
众人皆屏息,待到白光散尽,山林处,一只大如半山的雪豹缓缓出现在
众人眼前。
其周身有浓云环绕,寒霜随覆,深蓝兽瞳如两块巨大的寒冰,鼻息便如凛凛寒风,尾尖一扫,山林便折断了大半,让众人不禁都心生畏惧。
而就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之时,那双深蓝兽瞳忽然锁定了人群中的一个方向,再一阵狂风起,众人眨眼之后,那只雪豹已变成了只有一人高,并四爪踏踏,朝人群奔来。
众人虽知这是国师座下神兽,不会伤人,但还是本能地开始逃窜,而卫兵也都不再阻拦。
就在人群四散之际,雪豹也突兀地停下,毛茸茸的长尾高竖摇晃,竟像是在向面前之人示好。
众人皆有惊愕,顺之而望,见雪豹身前站着的,竟是谢不为。
一道温湿之感覆面,谢不为本能地侧过了头,熟练地抬手拂开还要继续舔舐他的雪豹,悠悠打了个哈欠,“小雪,别闹我,让我多睡一会儿。”
这已是他来到凌霄宫的第三日了。
那日雪豹停在他身前,便是表明他就是国师选中之人,而在众人的惊呼声还未停歇的时候,又一阵风,他便来到了凌霄宫。
他本来在惊喜之余还有诸多忐忑,不知要如何再次面对他心中的仙人,而仙人又会教导他什么。
可出乎他意料的事,这两日来,他却是仙人的衣角都不曾看见过。
整个偌大的凌霄宫,便只有他和雪豹两个“人”在。
但若说无聊,却也不是很无聊,因着他发现,这凌霄宫的景致竟是在不断的变化。
不同于他初见国师时凌霄宫殿室像是凡人居所一般,这第一日,凌霄宫内,更像是处在雪山脚下。
虽内里布置倒也没什么不同,但是仰首便可见巨大的雪山幻象,另有大漠之景,倒是更像是身处塞外。
而第二日,他醒来之时,却发现,周遭景致已完全不同,不仅是雪山、大漠之景皆消失不见,内里也完全变了模样。
一切像极了皇宫宫殿,可却又与他见过的含章殿和东宫不同,处处透露着一股古朴之气,更像是另一个时代的宫殿。
在意识到他暂时见不到仙人之后,也是在雪豹的“怂恿”之下,他便开始在凌霄宫内四处“探险”。
很神奇的是,每当他身处具体一地时,过不了多久,那处的布置环境也会再次改变,就像是他当真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一段时间,一切布置便会随着他的生活痕迹而变动。
这种类似于虚拟人生的体验给足了谢不为新鲜感,让他在这两日内和雪豹玩得不亦乐乎。
而更为神奇的是,他原本还有些无力酸疼的身体,还有少有知觉的右手,也好像在经历快速的时间流逝一般恢复。
也才两日,他便感觉到他的身体已完全转好,而右腕也恢复了知觉,只是还用不出多大的力。
而这第三日,他被雪豹叫醒之后发现,果然周遭一切又有了变化。
他打量着四周,发现此处有些像是古代普通百姓的家中,而走到窗
前往外一看,那庭中的高大银杏树也变成了一株正挂满了白色花簇的槐花树,充满了昂然春意。
谢不为早就不奇怪,便想再躺回去多睡一会儿再与雪豹一起“探险”。
但不想,今日,雪豹却有些奇怪,一直阻拦他再次入睡,还咬着他的衣角,试图领他往外面去。
谢不为迷迷糊糊了一会儿,突然,他反应过来,揉了揉雪豹的头,满是惊喜之色,“小雪,是不是国师愿意见我了”
雪豹咬着谢不为的衣角不放,却在连连点头,而它头上的一双毛茸茸的兽耳,也随着动作簌簌晃动。
谢不为忍不住搓了搓雪豹的一只耳,是惊喜之后的紧张,“国师见我是要做什么呢”
雪豹未被谢不为揉搓的另一只耳在疯狂地晃动,似是不适被人揉搓耳朵,却也似是在提醒谢不为不要忽略这只耳。
谢不为出言过后又自觉好笑,即使雪豹是通了灵性的神兽,但它毕竟不会说话,又如何回答他如此复杂的问题。
在顺着雪豹的意,又揉捏了一会儿雪豹的另一只耳之后,谢不为已是做好了心理准备。
无论国师见他是要做什么,总归是能再一次见到国师了,而这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谢不为随着雪豹出了殿,又是一道光暂时遮蔽了他的视线,再凝目,槐花树下已有一案一席,案上有一炉一壶两盏。
谢不为不禁走近去看,炉中有火炭明灭,壶中装了大半的清水,而盏边则放有一团茶饼,倒是欲待煮茶的模样。
他有些疑惑,转首四顾,却还是没见到他想看到的白色身影,再看跟在身侧的雪豹,见它已是惬意地卧在了席边,便大概明白,这应当就是让他煮茶的意思。
他索性不再纠结仙人之意,而是干脆地坐在了席上,大致回忆着这个时代的饮茶习惯,动手煮起茶来。
不过,真要是正经煮茶,只一炉一壶两盏肯定不够,还得需许多其他茶具,可案上并未有茶具,谢不为也就不准备讲究,反正能喝就行。
待到壶水响如松风桧雨,谢不为便提壶去冲盏中茶末,滚烫的热水浇下,白雾汹涌,溢盏而起,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朦胧。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如踏在琼玉之上的步履之声,他浑身一震,抬眸去看。
隔着渐渐散开的白雾,他再一次撞上了一双犹如冰湖一般的淡蓝色眼眸。
正有风过,槐花簌簌似雪而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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