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秋雨过,山间分外秋清气爽。
再往山中西麓去,便可见高耸的城墙逶迤,险峻的石崖雄峙,宛若一个巨人,驻足在了清凉山间,拥山持江,镇西护城。
而这,便是拱戍京师的石头城。
两日前,朝中任命下达,右相孟聿秋加三品辅国将军衔,员外散骑侍郎谢不为加五品宁远将军衔,领石头城外军五百、京口北府军一千前往会稽郡鄮县平叛。
且以示对国朝右相的宠信,此行不设监军。
但不管皇帝再如何特例加宠,若非危急存亡之时,国相出京平叛,仍可视为贬谪。
朝议由此纷纷,皆道孟相这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谢家六郎,甚至连国相之位、尚书之权都不要了,等孟相回京,尚书恐怕就会易主。
不过好在,在孟聿秋出京平叛的这段时间内,录尚书事一职是由谢翊暂为兼领。
是故,朝局在短期之内便不会有太大的震荡。
只是众人皆知,这也恰恰代表,陈郡谢氏在皇帝心中已有了不可估量的地位。
而谢不为此来石头城,便正是为交接兵符,点五百外军。
至清凉山西麓,谢不为才下了车,便有一骑踏泥尘来。
他似有所感,站定车前眺之,只见黑骑之上,乃是一身着橙褐色劲装的少年郎。
谢不为心下莫名一慌,因他辨出,来者正是季慕青。
也正是此时他才想起,先前有所耳闻,萧照临以弋阳之功为季慕青请了石头城外军护军长史的官职。
可他并未想到,今日前来石头城,竟是季慕青亲自来接他。
上回与季慕青一别,实在是失礼且尴尬,而他也未曾想过再见季慕青该用何种态度。
如此,当季慕青下马奔至他身前时,慌乱间,他也只能再尴尬一笑,对着季慕青拱了拱手,“季小将军。”
是连“阿青”二字都说不出口了。
季慕青嘴角的笑顿时僵在了面上,他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双眼微微睁大,愣愣道“哥哥”
谢不为并不应,但也没有表示对这个称呼的抗拒,只扯了扯唇角,疏离地笑着,“有劳季小将军带我入营点兵了。”
季慕青握紧了马鞭,似是几番欲言又止,但终是垂下头来,默默对谢不为伸出了手,言语中有着几分微不可查的固执,“哥哥,我扶你上马吧。”
谢不为稍有错愕,季慕青竟是想与他共乘一骑吗
他连忙摆首,甚至还不自觉却后了两步,“季小将军只需为我引路,我走着入营便可。”
但季慕青却丝毫不让,迈步上前,眉目之间有着独属于少年的蓬勃朝气与执拗,“若是不骑马,得走小半个时辰才能到营中。”
这倒是出乎了谢不为的意料,毕竟他对石头城内部的构造一无所知。
但即使如此,他实也不想与季慕青共骑,便缓声问道“那可否让
我乘车入内如若不可,那就劳烦季小将军为我指条路,我自己走就行。”
随着谢不为这一句句刻意疏离的言语,季慕青握着马鞭的指节逐渐用力到泛白,就连眼眶之中也渐渐蓄出了雾气。
他本想立即开口,但话至嘴边,却囫囵吞下,定定看了谢不为半晌,又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才道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了哥哥厌烦吗”
他语调中有着微微颤抖,原本满是少年意气的眼中也多了几分脆弱,像极了一只受了伤的小狼崽,在低低呜咽。
谢不为看着这样的季慕青,心下又生不忍,默默叹了一声。
可他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季慕青之问,只走到了季慕青的马前,红衣翻旋,踩蹬上马,再对季慕青一笑,“阿青,上来吧。”
季慕青一愣,但旋即回神过来,一个箭步便跃至马上,双臂绕过谢不为的腰间,握住了马缰,面上笑意又显,半垂下头,轻声道“那哥哥可要坐稳了。”
说罢,扬手一鞭,黑马便似一道闪电在瞬息之间驰入石头城中。
马快风疾,谢不为下意识闭上了眼,但这般,背脊贴在季慕青胸膛前的触感便愈发明显。
也或许是因季慕青异于常人的灼热体温,在此秋凉之日,他竟觉得浑身有些燥热,且季慕青微微垂首喷在他耳后的鼻息也让他面颊不自觉浮出了绯色。
但好在,在如此疾驰的情况,不到一刻钟,他们便到了石头城中的军营里。
马才停下,谢不为便迫不及待地立刻钻出了季慕青的双臂之间,用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下了马。
季慕青眼底的笑意略减,但很快又装作无事,跃下马后,领着谢不为入了营帐。
谢不为甫入帐中,就拿出了朝廷的文书,交给了营帐内的长随。
长随在接下之后,便转身出了营帐去找护军将军核对。
他在目视长随离开后才发现,如今营帐之中,竟只剩下他和季慕青两人。
而他的目光,也正好与一直看着他的季慕青对上,一时之间,也只能讪讪而笑,再佯装四顾,“怎么不见其他人”
季慕青又如何感觉不到谢不为的刻意疏离,眉梢半沉,默了片刻,才闷闷出声,“军务繁忙,白日里营帐中只有军吏杂役。”
谢不为点了点头,眼神还是飘忽,再问“那何时点兵”
季慕青闻言不知想起了什么,竟主动收回了一直落在谢不为身上的目光,垂首道“太子殿下已替你选好了军士,都是善战的良兵,也深受殿下信任,你大可放心。”
语落,便再没有出声的意思。
而谢不为一听季慕青提及萧照临,也突兀地缄默住了。
这般,营帐内便陷入了尴尬的凝滞。
就在谢不为有些忍受不了如此气氛准备去帐外走走时,却忽然听得季慕青开口道
“哥哥,你与孟相是什么关系”
谢不为这下当真是万分惊愕,即使他知晓
他与孟聿秋的关系如今恐怕已是人尽皆知,但也从未想过季慕青竟会当面问他这个问题。
不等谢不为想好要如何回答,季慕青又突然抬起了头,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长眉半蹙,面上神情复杂,“那太子殿下呢哥哥和太子殿下又是什么关系”
谢不为只觉得现下的气氛比之刚刚还要令人窒息,便匆匆撇过了眼,想要立刻出帐。
但不想,竟被季慕青一把拉住了手臂,他的言语依旧有些颤抖,“哥哥为什么不回答”
谢不为顿时有些慌乱,想要抽出手臂,却惹得季慕青更加箍紧了他的手臂。
慌乱便有少许化为了不解和怒气,他索性也不再挣脱,回身微微仰首望向了季慕青的眼,“那你为何要问我这些问题”
季慕青明显有些愣住了,眼圈竟慢慢泛了红,额上的碎发凌乱地搭在了眼睫之上,暗红色的抹额也无端衬得他的神情有些无助,“我”
谢不为见状只得再叹了一口气,“阿青,先松手吧。”
季慕青这下倒是“乖乖”听话,立刻松了手。
谢不为负手在后,迟疑了片刻,再道“你是听旁人说了什么吗”
季慕青有问必答,“是,他们说你先与太子殿下相好,现在又和孟相在一起”
说到此,他的话便突兀地停住了,但谢不为也知道,这后半句话不会是什么好话,便也没有追问。
谢不为又犹疑了一会儿,再问道“所以,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季慕青本下意识想要开口,但又再一次欲言又止,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再小心翼翼地望向了谢不为的眼,轻声问道
“那哥哥是喜欢孟相吗”
谢不为没有犹豫,“是。”
季慕青呼吸明显一滞,言语也有些急切,“那哥哥也喜欢太子殿下吗”
谢不为又是错愕,他不解地蹙紧了眉头,季慕青怎么会用“也”这个字。
他下意识想要开口纠正季慕青言语中的疏漏,可不知怎的,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如此又是沉默了半晌,最后只低声,显得很没有底气,“阿青,喜欢这件事,是只能是对一个人的。”
可不想,季慕青竟语出如惊雷,“但明明也有人可以喜欢很多人啊”
谢不为以为季慕青说的是古代的三妻四妾之事,便摇了摇头,“阿青,那不叫喜欢,三妻四妾是不合理的。”
季慕青上前一步,专注地凝着谢不为的眼,“哥哥误会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一个人同时被很多人喜欢,那他为什么不可以也同时喜欢很多人”
谢不为只觉得自己都快要被季慕青绕糊涂了,什么喜欢,什么很多人,又什么可以不可以,“阿青”
“哥哥。”季慕青却稍显强硬地打断了他,“那我再问你一遍,你也喜欢太子殿下,喜欢吗。”
季慕青这是明
显隐去了一个字,但现下心绪慌乱的谢不为却没有听出来。
谢不为的呼吸都开始莫名急促起来,可不知为何,他还是下意识回避了这个问题,只稍厉了声,“阿青,你还小,这些情爱之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季慕青却陡然更扬了声,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委屈,“我不小了,我已经十六岁了,我大哥就是我这个年纪成的亲。”
谢不为的额角少见地开始隐隐作痛,便侧过了脸,只道“那你大哥有同时喜欢很多人吗”
季慕青立马否认,“没有,我大哥只喜欢我大嫂。”
谢不为舒了一口气,“是呀,即使现在很多人都有三妻四妾,但真心喜欢的,也只会有一个人。”
季慕青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了许多“歪理”,竟还是摇了摇头,“不是,那些三妻四妾的人本来就没有真心,而他那些妻妾,也不会对他有真心。”
他语有一顿,抿了抿唇,再道,“可我大哥是真心对我大嫂,我大嫂也是真心对我大哥,这才是喜欢。”
谢不为觉得季慕青这句话有些奇怪,但也不是没有道理,便稍颔首,“没错,只有彼此都用了真心,才叫喜欢。”
季慕青见谢不为赞同,双眼竟有一亮,又踱步绕到了谢不为的面前,执意要看着谢不为的眼睛,“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被很多人真心对待,那他便也可以喜欢很多人了。”
谢不为脑中“嗡”了一下,惊诧反问,“阿青,这是谁告诉你的”
季慕青眨了眨眼,“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悟”谢不为顿时有些喘不上来气,深深呼吸了好几下,神情也严肃了起来。
“阿青,虽说彼此真心才叫喜欢,但这并不代表,如果有人真心待你,你就一定要喜欢他,更不是说,被很多人真心对待,就要同时喜欢很多人。”
季慕青却摆首,眉宇之间仍是透露着固执,“我没说一定,我只是说可以。”
谢不为当真是糊涂了,“有什么差别吗”
季慕青很是认真,一字一顿,“就比如,如果有很多人真心待你,你不一定就要喜欢这里的所有人,但你是可以喜欢很多人的。”
他再次抿了抿唇,竟显得有些紧张,“我知道,孟相是真心待你的,所以你可以喜欢孟相,我也知道,太子殿下是真心待你的,所以你也可以喜欢太子殿下。”
谢不为突然明白了季慕青的意思,浑身便有一震,他张了张嘴,“阿青”
但季慕青没给谢不为机会说话,又自顾自地坚定地说了下去,“所以,哥哥可以既喜欢孟相,也喜欢太子殿下,即使有人非议又如何凭什么他们没有真心就可以三妻四妾,但哥哥有真心反而要被束缚”
谢不为终于想到了可以反驳季慕青这套尚可自洽的“歪理”的理由。
“可是阿青,如果一个人将一整颗心都交给了你,你却不能还给他一整颗心,那对那个人来说,不仅是
不公平的,而且是残忍的。”
但即使如此,季慕青竟还能“自圆其说”,“可如果那个人愿意付出这个代价呢即使不公平,即使残忍,可只要那个人愿意,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越说声音越低,但话中的坚定却没有减损分毫,“也许,对那个人来说,只要能和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接受。”
谢不为看着季慕青如此认真且郑重的神色,竟觉得有些疲惫,或是想要逃避。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阿青,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不要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季慕青看出了谢不为面上的疲惫,神色顿时又有些小心翼翼,“那我可以问哥哥另外一个问题吗”
谢不为微微颔首,反正无论什么问题,都不会有季慕青方才那一番话让他头疼了
可还不等他松完这口气,季慕青的“另外一个问题”,便让他再不敢有此断言。
“那在离开弋阳前夜,在我酒醉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哥哥为何突然疏远我”
谢不为的手滞在了半空,片刻之后才缓缓放下,眼神再次飘忽不定,只嘴硬道
“没有,我没有疏远你。”
一瞬间季慕青眼角又再一次泛了红,“那为何哥哥方才要喊我季小将军”
谢不为哑然,他莫名有种感觉,如今的季慕青比之前对他动不动就“恶语相向”的季慕青还要难对付。
但刚好就在此时,长随回到了营帐中,将核对好的文书以及半边的兵符交给了谢不为,“已经都安排妥当了。”
谢不为“如蒙大赦”,拿了文书和兵符便想离开,却被季慕青抬手拦住,就连那个长随也在季慕青的眼神示意下快步退下了。
谢不为下意识看向了季慕青,发现,此时的季慕青的眼中竟噙着些许的泪,而他的额发也不知在何时更加凌乱了些,整个人看起来可怜极了,但却又和他身上的少年朝气完美地结合了起来。
让谢不为恍然错觉自己是被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缠上了。
“哥哥,就算我有罪,也该让我明白地受罚吧。”
谢不为心跳都有一顿,忙错开了眼,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文书兵符,“你没有罪。”
季慕青见谢不为语气缓和了许多,又赶忙低下头来,去追谢不为的眼,“那哥哥就告诉我,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不好。”
谢不为闻言终是一叹,像是无可奈何一般,“是我的两位兄长,他们问我,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季慕青有些疑惑的同时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追问,“那哥哥是怎么回答的”
谢不为再一次避开了季慕青过于灼热的目光,“自是说你与我只是同僚。”
季慕青难掩失望,但还是继续问道“然后呢哥哥是不会因为这个就疏远我的。”
谢不为见并不能敷衍过去,索性一闭眼,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他们说,你喜欢我。”
季慕青一怔,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可在看到谢不为面上稍显沉重的面色之后,他面上的笑又瞬间僵住了。
他有些踟蹰,“所以,哥哥就是因为这个,才故意疏远我的吗”
谢不为没有回答,只是在叹息,阿青,我知道你早已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即使成亲也未尝不可,可你我之间其实没有多少正常相处的时间与机会,不过一直是奔走于公务朝政,共同经历了许多,再加上你的父母亲人又不在身旁,所以才让你生了错觉。”
季慕青不知为何,竟没有出言反驳,谢不为便又继续说了下去,“更何况,早在去弋阳之前,我便与孟相心意相通,便更是不能与你再生什么情意。
所以,我才擅自疏远了你,如果你因此有了不悦,也完全是我的错,你不必多想。”
说这话时,谢不为一直没有睁眼,也就看不到季慕青究竟是何神情。
可他以为,季慕青总要回应他两句,不管是反驳,或是其他。
但直到这番话落后许久,他都不曾听到季慕青的声音。
他心下竟有一乱,忙睁开了眼。
季慕青正双眼通红地望着他,眼眶中也早已蓄满了泪,且即使见他睁了眼,也依旧一动没动。
谢不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开口喃喃,“阿青”
季慕青又忽然引袖去抹眼中的泪,再背过身去,“我知道,哥哥是因为孟相才心有负担,我可以理解哥哥的为难,但你为何”
“要擅自替我做出决断。”
谢不为有些不解,“阿青”
季慕青没有因此停下,而是继续说道“为何孟相对你的喜欢是喜欢,太子殿下对你的喜欢也是喜欢,那我的喜欢,就什么也不是”
谢不为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慕青还是没有理会谢不为的找补,“心意相通,哥哥你说你和孟相心意相通,那你和我呢不也是心意相通吗”
谢不为心下慌乱更甚,“我和你怎么心意相通了”
季慕青听出了谢不为言语中的慌乱,低低笑了两声,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嗓音竟在此时显得十分低沉有磁性,如一阵清风吹过了谢不为的耳畔。
“你是唯一知道我心中对阿爹阿娘思念的人,也是在京中唯一给我庆生的人,更是唯一告诉我,北伐一定可以成功的人。
包括在弋阳在黄崖山寨时,你所有的想法都与我不谋而合,甚至,你还救了我一命”
“如果这些都不算心意相通,那哥哥你告诉我,什么才叫心意相通。”
谢不为支支吾吾了良久,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季慕青。
季慕青却陡然转回了身,再一步一步靠近了谢不为。
在看到谢不为飘忽的眼神之后,他的双眸一暗,竟捉住了谢不为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左胸前。
“哥哥,我的心意就在此,即使你还不能接受,也不要再否认它,疏远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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