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为牵着孟聿秋停在了来时的山岩边,却没有再眺山下村庄,而是举目望着万里长空。
秋日的天空算不得晴朗,有大片大片的流云盘旋于天际与远山之巅的交接处,沉沉地压向了此山。
看得久了,心里便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慢慢收回了眼,回身挨入了孟聿秋的怀中,阖上眼闻着淡淡的竹香,才略微平静了些。
孟聿秋只无言地揽住了谢不为的腰,他知道,谢不为现下需要的不是谁的安慰,而是一个安静的环境,能让谢不为自己沉下心来梳理心中纷乱的千头万绪。
谢不为身处此处,又见到了原主的“故人”,便不免想到了原书中原主被赶回会稽庄子后就遇刺杀的剧情。
他虽然已经改变了这个剧情,但并不代表他可以忽略藏在其中的“幕后黑手”。
究竟是谁对原主、也是对他怀有杀心。
之前,他几乎断定,是谢席玉的嫌疑最大。
可在有了与谢席玉为数不多的相处后,他心中竟有了动摇。
如果谢席玉当真想要除掉他,那么即使他不回会稽庄子,谢席玉也可以对他动手。
但很显然,谢席玉除了经常对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外,似乎都未曾对他做过任何阻拦之事。
那如果不是谢席玉,又究竟还有谁会有杀了他的动机
另外,就是导致现今局面的最为关键之事家奴换子。
其实这件事早已有了可以自洽的逻辑,毕竟谢皋换子,是切切实实让他的亲生儿子得到了世家公子的身份,且即使事情被揭发,也并未对谢席玉造成什么大的影响。
是故,似乎谢皋冒险换子,其中便也没有什么疑点或是冤情。
但,在今日得见谢皋之后,即使谢不为没有原主的记忆,也并不了解谢皋平日里的为人,可谢不为却本能地觉得,谢皋并非是那般奸邪小人。
况且,此事中有一个极易被忽略的疑点。
那就是,为何得知其中实情的产婆会在十八年后突然揭发此事真相。
如果产婆完全是出于正义,那为何要生生拖了十八年才出面;
如果产婆是因为利益,那既然谢皋之前能让她闭嘴不言,怎么十八年后她却突然和谢皋撕破了脸。
毕竟,谁也不知道揭发此事后,谢家是会感谢她,还是会追究她的责任。
而就谢不为所知,谢家确实没有特意感谢这个产婆,但也没有特意追究,只当她是功过相抵,与谢皋一并被赶出了谢家恢复了平民之身。
突然,谢不为心下一坠,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谢皋被赶出谢家后就定居在此,那那个产婆呢她被赶出谢家后又去了哪里
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家奴换子一事中定然还有不为人所知的隐情,而这隐情便与原书中原主被刺杀一事相关。
谢不为忙从孟聿秋的怀中抬起了头,微微红肿的眼中映着
天上的流云,像是有海浪在眼底翻腾,“怀君舅舅,我想要查清楚这件事的原委。”
不等孟聿秋反应,他更是握紧了孟聿秋的手,再急切地补充道
这件事一定没有那么简单,对我也很重要。”
孟聿秋温和地笑着引袖为谢不为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痕,他没有问谢不为究竟为何突然会有这种想法,只第一时间温声应下,“好,我们将这件事查清楚。”
他反握住了谢不为的手,牵着谢不为慢慢走向了马儿,“鹮郎,你只需告诉我,你想从哪里查起,我都会帮你。”
谢不为心下漫生出了暖意,索性换了个方向上马,好让自己可以与孟聿秋在马上面对面相拥。
他靠在孟聿秋的怀中,抬手摩挲着孟聿秋胸前为泪所湿后略略有些发干发硬的衣襟,“怀君舅舅,我想找到那个产婆,她一定还知道更多。”
孟聿秋用大氅将谢不为裹住,轻扬马鞭往营驻处去,再低下头来,目光温柔地拂过谢不为的双眼,笑着颔首。
“好,我会传信让他们去寻当年产婆的行踪,一有消息我就会告诉你。”
谢不为终于舒出了一口气,紧紧地攀住了孟聿秋的脖颈。
眼底海浪平歇,唯剩粼粼情意波澜,“还好有你在,怀君舅舅,不然我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孟聿秋忍不住微微垂下头来,吻在了谢不为的眉心,轻声似和风。
“鹮郎,遇到什么事都不要焦急不要害怕,孟怀君此人、此心都甘愿为你一人所用。”
谢不为如何不明了孟聿秋的情深,方才种种所有的负面情绪皆因孟聿秋此句而一扫而空。
他便更是贴近孟聿秋的胸前,听着孟聿秋“砰砰”的心跳,万般柔情皆化为一句缠绵低唤,“怀君”
此声便如马行中的清风,掠过了山间草木,悠悠飘向了远方。
等到了营驻之地,他们二人还未来得及下马,便有一缣巾黑衣之人从主帐之中钻了出来,小跑着来到了马前。
此人面容清秀,气质也是不俗,本可称是一表人才。
但不知为何,其行止原本也与常人无异,可偏偏就是比常人多了几分“至纯”之气。
如此,也就没了那世家公子身上理应有的清贵,反而像是布衣士子那般质朴。
而此人,便是谢不为的表哥,也就是谢翊选中的新任鄮县县令诸葛登。
诸葛登像是没有意识到谢不为和孟聿秋之间的暧昧氛围那般,径直趋步凑到了谢不为面前。
看到了谢不为微微红肿的双眼便稍有一怔,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六郎怎么出去一趟竟哭了”
说罢,他又抬手挠了挠头,还弄乱了头上的缣巾,显得颇有些苦恼。
言语也非对着谁,倒像是自言自语,“父亲母亲让我照看好六郎,可六郎现在哭了,我却不知该怎么办了。”
谢不为与诸葛登几日相处下来,已是对诸葛登慢半拍的反应以及时不时的
自言自语见怪不怪了。
他便对着诸葛登展颜一笑,“没什么,不过是晨间的风大了些,一不小心迷了眼。”
诸葛登丝毫没有怀疑,在又愣了一会儿后,也丝毫没有掩饰地重重松了一口气,再道
“此处离山阴城不过一个半时辰的路途,雾也已经散了,不如早些出发,也能早些见到表妹。”
诸葛登口中的表妹便正是谢不为的长姊谢令仪。
谢不为闻言便立刻点了点头,看向了孟聿秋,眉梢眼角流露出几分期待,“怀君舅舅,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孟聿秋自然没有任何意见,也立即吩咐营中副官整军启程。
果真在一个半时辰后,谢不为和孟聿秋等人便到了山阴城外,且远远的就看见了城门外的一辆装饰甚为豪奢的犊车。
谢不为褰帘望之,双目有一亮。
在马车还未停稳时便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快步往犊车前奔去,赤红的长袍半扬在了青石大街上,他稍扬声唤道“阿姊”
随着此声出,犊车上的锦绸门帘便从内掀开,鹅黄淡绿的罗裙如水泄出,像一朵兰花俏生生蔓了出来,绽在了谢不为的眼前。
谢令仪也在侍女的搀扶下急切地下了车,并对着谢不为的方向伸出了纤纤素手,柳眉杏眼下坠着几滴如晨露般的泪珠,“鹮郎,慢些。”
话还未落,谢令仪便被谢不为紧紧拥住了。
谢不为的眸底也泛出了浅浅水光,谢令仪云鬓上的步摇流苏拂在了他的额前,珠玉自然有些冰凉,但他却丝毫没有松手之意,只切切道
“阿姊等了多久,冷不冷”
谢令仪抚上了谢不为的肩头,唇角弯弯,“没多久,不冷。”
再略微抬起头,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谢不为的眉眼,仔细端详着,柳眉淡蹙,“鹮郎,怎么瘦了许多”
谢不为摇了摇头,再握住了谢令仪有些微凉的手,“不过是路上稍微辛苦了些,不妨事。”
又将谢令仪的手拢在了掌中,垂首呵了一口气,轻轻揉搓了两下,“城门风大,阿姊带我们回郡府吧。”
谢令仪两颊漫出了浅红,抽出手来点了点谢不为的鼻尖,“你呀,也是知道心疼人了。”
再是越过了谢不为,看向了等在马车边的孟聿秋和诸葛登。
她的目光在掠过孟聿秋看着谢不为的眼神时略有一惊,下意识又回眼看了一眼谢不为,红唇微动,但终究没有表示什么。
只牵着谢不为缓缓走近了孟聿秋,对着孟聿秋欠了欠身,“拜见孟相。”
孟聿秋连忙对着谢令仪虚虚一扶,“王夫人多礼。”
谢令仪直身淡淡一笑,再对着诸葛登颔首道“阿登哥哥也来了。”
但诸葛登像是完全处在状况外,仍是仰首四顾山阴城外之景。
在谢令仪这声时,目光甚至是停留在了山阴城墙的石匾上,低声喃喃道“好字。”
谢令仪也自
是知晓诸葛登的脾性,故也没有计较什么,复看向了谢不为,“与我一道吗”
谢不为下意识瞄了孟聿秋一眼,见孟聿秋双眸含笑,才对谢令仪道
“自是要与阿姊共乘一车。”
谢令仪自然没有错过谢不为和孟聿秋之间的眉来眼去,柳眉又有一动,但也只是对着孟聿秋再欠了欠身,便领着谢不为上了犊车。
会稽郡府离城门并不远,乘车不过两刻时候便到了郡府。
郡府门前也已有许多侍从等候相迎,但谢不为下车之后还是略觉异样,仔细分辨了一会儿,便皱着眉头对谢令仪道
“王叔安呢怎么不在这里”
不说他与孟聿秋是受皇命前往鄮县平叛,或是他与王衡之间的姻亲关系。
只说孟聿秋国之右相的身份,王衡身为会稽内史便该亲自在郡府门前相迎。
谢令仪闻言稍有一叹,再微微摆首,“鹮郎,他并非有意怠慢,不过为人如此罢了。”
言语间已是不掩对王衡的失望。
谢不为心中陡生了怒火,他知晓,这并非是有意或无意怠慢之事。
而是王衡身为会稽内史已是严重渎职不说,甚至还对朝廷遣军将至辖内平叛都无甚关心,便已算是目无皇命。
也许是孟聿秋和谢令仪皆在给了他十足的底气,他在与孟聿秋相顾一眼后,便对着郡府管事打扮的人沉声道
“带孟相和我去见王内史。”
郡府管事显然没料到谢不为竟会当场发难,求助似地看了谢令仪一眼。
见谢令仪只是敛眸不理,犹豫了几番,还是对着谢不为和孟聿秋躬身道“那便请孟相与谢将军随我来吧。”
谢不为是知晓王衡一心钻研鬼神之道的,便原以为他会在王衡的院中看到或听到许多神神鬼鬼的东西。
但不想,才至王衡院前,最先听到的竟是众多女子的嬉笑之声。
谢不为意识到了什么,忙看向了谢令仪,“阿姊,王叔安他”
谢令仪缓缓叹了一声,眼眸之中光彩稍暗,却也毫不意外,“鹮郎,里头甚是污秽,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若说谢不为方才只是对王衡有公事上的不满,那么现下便是公私皆有,心中怒火也燃得更甚。
他看着院中方向冷笑道“阿姊,你就在这里等我。”
说罢,便不等谢令仪和孟聿秋反应,回身拿走了随行军士的剑,大步踏入院中,奔向了主屋。
又不顾急忙追上来的管事的阻拦,一脚踹开了房门。
浓浓的脂粉气、酒气便迎面扑来。
谢不为定睛一看,屋内昏暗暧昧,层层纱幔后有着仅着纱衣的女子正围着一个衣衫袒露的男子,场面十分淫靡。
谢不为见之怒火欲出,当即“铿锵”拔剑,划破了眼前层层纱幔,疾步走向了主位。
在那些女子惊慌四散而逃的尖叫声中,用剑对准了已是瘫在了锦席上的王衡,眼眸中寒光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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