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雨丝冰冷地打在了城墙上。
但在下一瞬,便被一束又一束汹汹燃烧的火焰燎成了水汽,再随着呼啸的南风,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不下任何一点痕迹。
立于女墙后的军士们皆手举火把,目瞰城下,严阵以待。
也果如谢不为所料,海盗在黎明时分被孟聿秋彻底击溃后并未善罢甘休。
才至晌午,便死灰复燃。
甚至,攻城的声势堪比军伍,云梯、土车等都运至了城下。
这绝非寻常海盗所备。
即使仅凭此,还远不够推测出其中与朝政相关的隐秘,但至少已经可以说明,海盗首领孙昌早对夺城有所预谋。
天际乌黑的阴云不断汇聚着,又翻滚着朝这座孤城沉沉地压迫过来。
而城下的海盗贼寇也如这翻卷的乌云般,黑压压地直逼城墙。
“谢将军,城下至少有两千贼寇。”刘二石在瞭瞰城下敌情之后,急忙禀告。
谢不为握紧了手中的长弓,指节处隐隐泛白。
城墙上风疾雨速,吹得谢不为如烈焰般的赤红长袍不断地鼓动扬起,猎猎直响。
也更是衬得谢不为单薄的身姿如在风中微微颤抖,但他的言语却保持了平稳,“就按我说的去做。”
刘二石抿了抿唇,似有些欲言又止,但终是只对着谢不为拱了拱手,“属下遵令。”
阴云之中忽有闷雷隆隆而过,竟像是战鼓一般,激起城下喧沸。
海盗贼寇迅速分散,架云梯,推土车,一个接一个地冲向城墙。
而城墙上的军士则在谢不为的军令之下,有条不紊地点燃了灌上了油脂的篙草束,迅速向下投掷。
一时之间,黑烟弥漫冲天,鲜血般红艳的火团如雨坠下。
城下顿时响起了一片又一片凄厉的惨叫声。
可即使如此,却并未击退贼寇的攻城之心。
他们竟试图踩踏在城墙下越积越高的尸骸,爬上女墙。
逐渐的,城墙上的油脂篙草就快要耗尽。
而仅以几百人的刀剑,便更不能阻止这密密麻麻如黑色潮水一般涌上的贼寇。
就在火焰将息,贼寇愈发汹涌之时,城中忽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车轮声。
谢不为与李刘二将迅速寻声看去,竟是一群女子齐心协力用推车运来了更多的油桶与篙草。
而为首者,正是前几日找到的“刺客”春娘与莫娘。
谢不为与春娘的视线相对,后者神情坚毅,朝着谢不为微微颔首。
谢不为心下一震,也对着春娘颔首之后,再未多有耽搁,便命刘二石和一队军士将推车上的油桶与篙草搬运上来。
原本渐渐消散的黑烟又再次浓稠,而火焰甚至要比方才更加炽热。
这似乎超出了贼寇的预料,城下攻势竟因此减缓。
而谢不为等待的便正是这个时机,
他脚步急匆,走到了瞭台之上,半眯着眼向贼寇后方眺去。
果然,在局势大变之时,贼寇后方出现了被众人簇拥着的身影。
只是在凝神细望之后,发现那人群正中,竟有多个衣着身形相仿的身影。
谢不为呼吸一顿。
他原想着,若是海盗准备急攻城池,孙昌就必然会亲来指挥。
那他便可趁此机会,找到孙昌,与孟聿秋破局一般擒贼先擒王
只要杀了孙昌,余剩的海盗自然不成气候。
可却没有预料到,孙昌竟也防备到了这点。
即使他以命相搏,至多也只会有一次接近孙昌的机会。
如果不能准确辨认出那些身影中到底谁是孙昌,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谢不为收回了眼,握着长弓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他深深呼吸着,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肉身焦糊的恶臭伴随着呛人的黑烟不断刺激着谢不为的感官,他不自觉地朝城下看去,满眼尽是火光。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疾疾奔至城边,折下一支枯木,又果断地撕下袖边布料,将这支枯木与篙草绑在一起,蘸了油脂之后用火点燃。
随后,便再一次登上了瞭台,将这用枯枝篙草做成的“箭”架在了弓弦之上。
燎人的火近在咫尺,甚至烧断了些许谢不为随风飘扬的长发。
可谢不为却不畏不惧,丝毫没有动摇。
只掌弓的手背上渐有青筋浮现,而他映着赤色火焰的眼眸也逐渐狭窄。
“嗖”的一声过后,燃着火的“箭”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那群人身前。
那群人似有一惊,但很快又察觉,朝他们射来的并不是寻常箭矢。
便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拾起了“箭”,在辨认之后,似是兴奋一震,忙回身将这支“箭”呈给了孙昌
谢不为眸光一凝,将那道身影牢牢记在心间。
再迅速收弓奔下城墙,吹哨唤来了黑马与早已待命的弓箭手。
城门迅速开合,谢不为一马当先,撞开了堆积在城门前的尸骸与贼寇,如一支真正的离弦之箭,迅猛地冲向了贼寇后方的人群。
此举出乎了敌我所有人的意料。
以至于,簇拥着孙昌的贼寇也都完全来不及反应,便被迫为如雨的箭矢击散。
但那几个衣着身形相仿的人却始终没有分开。
可就在此时,谢不为却忽然勒马,长臂一举,搭弓引箭。
真正箭矢上的箭镞寒光一闪,如流星一般划破了气流,射中了正在慌忙逃窜的孙昌。
一声惨叫之后,众人发现,那支箭竟是中了孙昌的左眼但这却并未达到谢不为的意图。
他再次搭弓,可两侧却猝然冒出了更多的贼寇,将孙昌密不透风地挡了起来。
而他身后原本正在攻城的贼寇也都反应过来,放弃了攻城,转而迅速朝谢不为与弓箭手围聚。
谢不为知晓现下已是失去了射杀孙昌的机会,心下虽有不忿,却也只能调转马头,与十余弓箭手一道,冲开了一条血路,杀回了城中。
在城门再次于身后轰然关合之后,谢不为才后知后觉他的左臂之上竟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而浑身也非完好,即使是在轻甲的保护之下,腰上、背上、腿上也有多处血痕。
忽然钻心的痛令他额上冷汗直冒,身子也不禁歪斜,似要坠下马去。
但他却又及时忍住了堪比凿骨的痛楚,死死抓住了马缰,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李刘二将也在此时奔下城墙,于马前单膝跪下,面上皆有难得的喜色,“禀谢将军,海盗已尽退”
谢不为面色煞白,却仍旧沉稳地朝李刘二将点了点头,“不可松懈,若是他们急于夺城,今夜或是明晨,他们还是会再一次攻城。”
李刘二将面上的喜色顿时消散,又皆隐隐叹息。
两人相顾后,先是李滨起身上前,仰首看着谢不为,稍稍压低了声,“禀谢将军,城中油脂已尽,恐怕再不能以此法守城了。”
又看了一眼挂在马身上的长弓,再道,“且城中也再无箭矢了。”
而刘二石紧在其后,也来到了谢不为身边,同样低声道“城中粮草余剩不多,若还是要分发给城中百姓,便只够两日了。”
他见谢不为没有立即回答,便抿唇再道,“但若是只供军士,那便至少还够五六日。”
谢不为因疼痛而微微垂下的眼睑忽有一动,他知晓刘二石的意思,是在劝他弃民保军,以至保城。
可他也同样清楚,在他们来到鄮县之前,城中米粮便已尽,才至“人相食”。
若是他们当真不再给城中百姓分发粮草,那那些活下来的百姓,若想继续活下去,便只能再次相食。
谢不为想到此,心下的痛楚甚至更甚于身体上的疼痛。
马缰深深勒入了掌心,他几乎是咬着牙,才压下了浑身不自觉的颤抖,“可我们守城的意义又是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守住这些砖瓦泥石吗”
谢不为眼帘沉沉,半压住了视线,“如果城中再无百姓,此城与空城又有何不同那我们又为何要死守此城”
此话一出,李刘二将皆有一怔,旋即再次单膝跪下,垂首道“是末将属下糊涂。”
谢不为知晓李刘二将只是一时心急,而非真的是想放弃城中百姓,便也没有怪罪的意思。
“况且,两日便已足够。”
谢不为声音已是不受控地低了下去,却仍是在勉力激励军将,“两日之后,永嘉必定来援,到时海盗便不足为患”
但李滨却默了片刻,再次仰首望向了谢不为。
“可,若是海盗再如此势攻城,仅以军士们的血肉之躯,恐怕很难撑过这两日了。”
谢不为闻言也缄默了许久。
他的面色愈发惨白,手臂上的鲜血终于湿透了赤红的长袍,一
滴一滴地坠落在地,将地上的尘土迅速染成了殷红。
李刘二将这才发现了谢不为身上的伤,便连忙起身,齐齐搀扶谢不为下马,再准备送谢不为回县府。
但下马之后,谢不为却回拒了回县府之意,而是半靠在马身,气息微微,强撩起眼帘,再询李滨
“若是能有箭矢,是否能多一些胜算”
李滨一愣,很快答道“自是如此,可城中箭镞已尽,即使能找到足够的铁料,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再造出新一批的箭镞。”
谢不为却牵了牵嘴角,再重重喘出了一口胸中的浊气,“不必铁料,也不必箭镞,只要有足够的稻草,就能有箭矢。”
李刘二将皆有疑惑,谢不为却已是浑身痛到失力麻木,再不能多言,便只简扼道
“去多扎些稻草人来,今夜垂挂城墙外。”
语顿,便有些支撑不住,勉强拽住了马辔,气若游丝,“替我转告军医,务必要让我在今夜之前醒来无论用什么方法。”
话音未落,眼前便再一次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李刘二将一惊,忙接住了谢不为,又快速驾马回到了县府。
在与军医交代谢不为的言语之后,军医却面露难色。
他一壁为谢不为上药包扎,一壁道
“谢将军本就身子孱虚,易郁结在心,这些时日来又多处于惊惧之中,如今身上又有这么多伤口,留了这么多血,最好还是要让谢将军安心休息。”
李刘二将一来是不敢违逆谢不为的话,二来也觉若无谢不为主持,仅凭他二人未必能守住鄮县,便再将谢不为晕厥前的交代重申了一遍。
“谢将军说,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让他在今夜之前醒来。”
军医心生不忍,重重叹息道“我确实有办法,但需先下猛药,再以针灸刺重穴,谢将军便必定会醒来,可这般将会大大折损谢将军的寿岁”
李刘二将闻言皆有迟疑,但忽然县府外再有军报传来
“那些海盗,又开始在城外聚集了”
李刘二将再次相顾,便只好叹息着对军医点了点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887805068</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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