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您回来了”
东郊宅院的侍从听见了门口犊车的动静,赶忙上前迎接。
但才行至谢不为跟前,就吓了一跳,“六郎,您怎么赤着脚”
他这才抬眼细看,便更加惊慌。
因谢不为不仅赤足,且一身衣衫不整,面色惨白如雪,双眼更是暗淡无神,仿佛失掉了三魂七魄般,只像个精致却又随时将碎的玉人。
他顿时呆愣在原地,伸出手滞在半空,言语结结巴巴,“六郎,地上冷,我先扶您回房吧,再找个大夫为您看看。”
谢不为恍若未闻,玉白的赤足踏在了灰黑色的鹅卵石之上,即使并不会伤脚,但在此初冬时节,自然是十分冰冷的。
可谢不为却像是感知不到任何冷暖那般,仍旧没有什么反应,只兀自往房中走去。
侍从又急忙跟上,“六郎,六郎,地上冷,要不您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取鞋过来”
谢不为这才堪堪有了反应,脚步一顿,声音不再清越,而是沙哑异常,像是活生生从破损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不用管我,也不要去找任何人。”
若是换做阿北或慕清连意,遇到这种情况,定是不管如何,都要先劝说谢不为穿上云履,再伺候谢不为入房梳洗更衣,并必会请大夫为谢不为探脉。
可他不过是守在东郊宅院中的普通侍从,身份低微,平日里与谢不为接触也不多,便既不敢违逆谢不为,又不敢乱拿主意,一时就有些手足无措。
犹豫再三过后,便只决定打一盆热水送去谢不为房中,再等候谢不为吩咐。
但就在他才端着铜盆来到谢不为房前时,竟撞见了一道英姿挺拔的玄金色身影。
他即刻认出,这道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他急匆的脚步猛然停住,铜盆中的热水也稍稍倾洒而出。
但就在他将要跪伏行礼之时,却听到了萧照临低沉地询问,“卿卿他如何了。”
侍从身子一僵,战战兢兢地将方才谢不为的模样描述了一遍。
萧照临顿时横去一眼,黑眸也有一沉,“那怎么还愣在这里,还不去请大夫过来”
侍从更是不敢抬头,“六郎有吩咐,教奴不要去找任何人。”
萧照临本欲再言,但却不知为何,又陡然止住了。
良久之后,才略略叹息,“孤知道了。”
再有犹疑,须臾,竟是亲自接过了铜盆,“去熬两副补药过来。”
侍从霎时如蒙大赦,匆匆行礼过后便迅疾退下了。
萧照临端着铜盆,又在房前踟蹰许久,似是在静闻房中的动静,却未听到料想中的哭泣之声。
甚至,就连稍大的呼吸或是咳嗽声都没有。
他顿时便有一慌,也再顾不得其他,猛地推开了门,大步踏入房中。
在绕屏过后,终见谢不为的身影。
可眼前的场景
却并未让他悬起的心放松分毫
谢不为并未躺在床榻上,而仅仅是蜷缩着抱膝而坐,是一种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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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衣衫凌乱,素白的中衣已是露在了赤红的长袍之外,一袭乌黑的长发更是散乱着铺满半床,也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此时的神情。
在听到动静之后,相抱的双臂一紧,便侧身倒在了榻上,青丝便也缭乱地堆在了枕际,只微微露出一段纤长皓白的后颈,衬得他的背影更是消瘦。
就像水墨画笔勾勒出的人儿,单薄却意态绝美,并不似真人,直教人疑心,是否下一瞬,他便将飘然乘风而去。
萧照临心下陡然一痛,攥着铜盆的手也有一紧,边沿的热水便微微摇晃,漫湿了他掌上黑色革制手套,但他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只缓缓走近床榻。
他张了张口,声音十分轻柔,“卿卿脚冷不冷。”
谢不为仍是恍若未闻。
萧照临看着谢不为的背影,黑眸之中逐渐浮现一丝隐痛。
他并未再试图与谢不为交谈,而是将铜盆放至床尾矮案上,又脱下了黑色手套,动作甚不熟练地沥出了温湿的巾帕,便向谢不为赤裸的脚擦去。
但在巾帕触及谢不为肌肤的一瞬,他竟忽然听到了谢不为破碎沙哑的声音,“你满意了吗”
萧照临的手猝然一顿,言语也有些无措,“卿卿”
谢不为缓缓转过身来。
他面色如雪,眼睑浮肿,双唇干白,像一株经历了风霜雨打、褪去了所有颜色、即将枯萎的花。
但此时,他的面容却十分平静,平静到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甚至,双唇微动,嘴角还扯出了一个笑。
这个笑自无任何喜色,而满是讽刺之意。
“殿下,我和他分开了,你满意了吗”
萧照临呼吸一滞,巾帕上残余的水滴沿着他的手腕,淌入了他的衣袖之中。
分明方才还是温热的,可现在却冷得像冰,令他浑身一僵,自然也说不出任何的话。
在这一瞬,仿佛他真的成了一个罪人,只能怔愣地站在原地,等候谢不为的“审判”。
“你一定好奇,我为何没有哭,对不对”
谢不为语调轻缓又随意,仿佛说的并不是什么穿心凿骨之事,而只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如何。
可,即使平淡、平静如此,却让萧照临心下隐痛更甚。
他略显仓皇地错开了眼,表达了自己的回避。
但谢不为却并未放过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追寻他的视线,“我知道你今日为何要来看我。”
谢不为唇际的笑意越来越深,可眼底却越来越冰冷,“你一定是觉得,我会因此哭到肝肠寸断,甚至,自暴自弃、自伤自残,这样,你就可以及时安慰我、保护我,再一点点接近我”
“得到我。”
“卿卿,我”萧照
临慌忙抬眸,正欲辩解,却被谢不为打断。
“嘘”谢不为徐徐抬起一指,放至唇前,“殿下,听我说完。”
“其实,我也不明白,明明我已经和他在一起了,你、你们为何还不放过我,甚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我。”
说到此,谢不为忽又轻笑出声,“但,我也并不想知晓其中的缘由,我只是想告诉你”
他缓缓放下了手,笑叹着,眼底终于闪过了一道光,却是十分冰冷又残忍的,“我不喜欢你,即使我与他再无任何可能,也不会喜欢你。”
萧照临手中的巾帕陡然坠落在地,于地板上留下了一滩水渍,像是谁流下的泪,又像是谁滴下的血。
不过,他是觉自己维持住了冷静,却不知道,他此刻虽面容僵硬,但他一双沉沉黑眸之中,却有什么在崩塌、在碎裂,并从中流露出了极大的痛苦。
谢不为自然是故意的,他如何不明白,他这是在无端迁怒萧照临。
是在仗着萧照临对他的喜欢,而去伤害萧照临。
他与孟聿秋的分开完完全全是迫于时局的选择,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与萧照临并无半分干系。
并且,萧照临也算是如今时局的受害者。
但正因如此,他心中的痛苦,便完全无从发泄。
甚至,已经到了哭都哭不出来的地步。
可痛苦并不会凭空消失,便只能在他心底不断堆积、发酵。
不过短短半天,便长成了一只怪物,折磨到他失去了一切的理智,并驱使他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一个宣泄口,来让自己好受一些。
而也就在此时,萧照临正好撞了上来。
他便无暇去猜测萧照临的真正用心,只任凭自己已经扭曲的内心,通过伤害萧照临的方式,企图获得一丝慰藉。
可当他真的如愿以偿了,却并未如设想那般好受许多。
相反,竟令他内心的痛苦更甚了几分。
他便再没有勇气直视萧照临的眼睛,只能匆匆转过身去,逃避他犯下的错。
可正当他才转过身时,他的手却陡然被轻轻握住
他听到了萧照临低哑的声音,“卿卿,我必须要承认,在得知你与他分开之后,我确实是如你所说的那般,想要趁机接近你,安慰你得到你。”
“甚至,我还有几分庆幸,庆幸自己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
谢不为能感觉到,萧照临的手在微微颤抖。
“可当我看到你如此难过、如此痛苦的时候,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心中便再无任何的庆幸,而也是难过的,痛苦的。”
萧照临的言语忽然止住了,又深深一呼吸,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
半晌,才继续道“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
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握着谢不为的手也紧了紧,“可我并不会逼你,逼你喜欢我、接纳我。”
他语调愈低,“方才,我只是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明明我早就对你动了心,却碍于种种不肯表露,才让你和”
“我便在想,如果在清林苑那夜,是我带走了你,或是在栖芳园那日,我便将你留在了我身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是不是,如今你就不会如此痛苦。”
他徐徐抬手,轻柔地捋着谢不为鬓边的碎发,黑沉的眼眸之中满是怜惜,“但我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我虚妄的幻想。”
他的目意愈发温柔,但却是夹杂着隐隐痛苦的温柔,“卿卿,原谅我,在你如此难过、如此痛苦的时候,我还是不想放弃,还是不想就此退出。”
他的语调也逐渐颤抖,“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起码,不要这么排斥我,让我可以,继续等下去。”
谢不为忽觉脖颈湿冷,才恍然回神。
原是不知何时,他眼中竟有泪滑落。
温热的泪滑落到了玉枕之上,迁延流淌着,便由此变得冰凉。
又顺着他呼吸的微动,缓缓淌入了衣襟,沾湿了他的脖颈。
这冷意便仿若在此瞬息之间,传至了全身,令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而眼中的泪,也愈发汹涌。
萧照临顿时有些惶然无措,本想抱起谢不为,却又怕惹得谢不为厌恶,便只握紧了谢不为的手,一声一声地轻哄着。
“卿卿,是身子不舒服吗我让太医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谢不为哭到哽咽,也哭到满脸通红。
虽然凄惨,但这点浮在眼尾、面颊的颜色,却像是给谢不为添上了一点生机。
就如原本残败、干枯的花,终于重新绽出了一点该有的秾艳。
恰好侍从端药而入,见他二人如此,便站在了屏风旁,一时进退不得。
萧照临注意到了侍从的身影,侧首吩咐道“将药给我吧。”
侍从连忙应声,躬身而近,再匆匆离去。
萧照临单手接过了药盏,本想劝谢不为服药,但却见谢不为陡然止住了哭泣,又徐徐撑身而起。
谢不为以袖抹去了脸上的泪,再缓缓抽出了手。
这下,已是恢复了往日真正的冷静,“多谢殿下关心,我自己用药便好。”
萧照临手中一空,一时竟愣住了,须臾,才开口“卿卿”
“殿下。”谢不为闭上了眼,像是极为疲惫的,“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还请殿下体谅。”
萧照临看着盈在谢不为长睫上的一滴泪,沉默了许久。
直到药盏微凉,他才像是恍然回过了神,将药盏轻轻搁在了矮案上,再缓缓起身。
“卿卿,药凉了,但我教人熬了两副,你记得让他们呈上来。”
谢不为长睫微动,泪水便滴落在了锦衾之上,留下了一道湿痕。
他轻轻启唇,语调中没有任何情绪,“多谢殿下。”
萧照临又是一默。
但在离开之前,他终是忍不住再道
“卿卿,我会一直等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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