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成了太学博士
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到头来竟是一场贼喊捉贼的闹剧。
何小三这人实在没什么骨气,板子都没打就把所有参与的人都给供出来了。除了这次偷换“剪边钱”,先前偷木料、破坏地基、为难工人的事也是他们干的。
共犯打板子、罚钱,梁五这样的主谋少说也得落个抄没家产的罪名。
只是,不等定罪,梁五突然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揪住楚溪客的衣摆“楚小哥,楚小哥救救我我、我只是一时眼红,想搞个小麻烦,让廊桥耽搁上几日罢了,根本没想过害你啊
“我知道,你原本出身高门,又认识楚旅帅这样的侯府公子,即使牵扯到剪边钱也不会真有什么事我不一样啊我、我只是一个无根无蒂的商户,沾了剪边钱八成是个死啊
“楚小哥,我知道你最心善了,是我不是人,你不要跟我计较,就、就当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帮我求求情,可好如果我死了,家中老母与稚儿可就再无依靠了”
这样一番卖惨,句句直戳人的心软之处,就连原本性情直率的李婶子都把到口的脏话憋了回去,讷讷地骂了一声“真不要脸。”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楚溪客要心软了。
没想到,楚溪客只是冷淡地把衣角扯回去,说“我给过你机会了,倘若在武侯铺时你就存了点到为止的心,也不会闹到这一步。梁五哥,是你想置我于死地,才反过来害了自己。
“你也不用求我,事情是你自己做下的,审案的是万年县令,依据的是国朝律例,怎么着都跟我没有关系,你若无辜,我不会坑害于你,你若伏法,我也没那么大的能力抹去你犯下的罪行。”
众人心头一凛,可不是么,这事跟楚小哥有什么关系还不是梁五自己惹下的祸天爷爷,差点被这孙子绕进去了
大伙齐刷刷看向楚溪客,顿时肃然起敬。
衙门外。
姜纾对身后的云飞和云柱摇了摇头,含笑道“回吧,不用进去了。”
他家崽崽已经处理好了。没有借机报复,也绝不圣母心软,像他的父皇。
另一头,钟离东曦一只脚已经下了牛车,听到云浮复述的那番话,同样漾起一抹骄傲的笑。
只是,冷不丁看到姜纾,笑容里莫名带上一丝丝决不能让旁人看出的讨好意味。
姜纾却不领情,反倒皱了皱眉,招呼都没打就大步离开了。
县衙内。
万年县令被楚溪客的气魄感染,没有当堂宣判,而是惊堂木一拍,把梁五等人押去了大理寺,以便查查他们背后是不是牵扯到私铸铜钱的大案。
三名太学生羞愧难当,拱手向楚溪客致歉。
楚溪客不卑不亢道“出了这样的事,原本怪不到你们头上,所以你们也不必向我道歉,唯一需要道歉的人是云竹,倘若不是你们看不起女子,处处排挤她,昨天何小三换钱的时候就能被发现”
三人自是羞愧难当,面红耳赤地朝云竹拱手,深深一揖。
云竹有些惶恐,想要还礼,却被楚溪客拉住了。
今天要不是她找到了真凶,这三名太学生也难逃干系,甚至将来的仕途都会背上黑点。所以,这一礼她受得。
生死关头转了一遭,大家都已经身心俱疲。楚溪客干脆挂了个牌子歇业一天,带着云竹回了家。
一路上,云竹都很沉默。
楚溪客逗她“能去太学读书了,不开心吗”
“开心的。”云竹扯出一丝笑。
回家后,她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惊讶的决定
她跪到姜纾跟前,用很大的声音说“先生不避讳学生是女子,更没有嫌弃学生的出身,不管能不能去太学读书,从今往后,学生只尊先生为师”
这一跪,几乎用尽她平生所有的勇气了,就连特意提高的声音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姜纾怔了一瞬,随即笑了。
他慈爱地拍拍云竹的头,带着几分得意说“十几年前,我还在国子学读书时,便与同窗打过赌,看看将来谁收的入室弟子最有出息。虽然为师至今还没见过他的学生,不过已经可以确定,我赢了。”
全家人,包括猫猫,都笑了。
只有云竹呜呜地哭了起来。
楚溪客也忍不住鼻子发酸。
明明身怀利器,只因是个女子就处处被轻视,今日终于得见天光,想来是把多年来的苦涩与压抑一并哭出来了。
其实,楚溪客倒觉得,云竹这次之所以能力挽狂澜,和她的“最强大脑”关系不大,而是因为她超出年龄的成熟与沉静
要不是她日复一日地用心整理钱币,并总结出一套打结的方法,那么即使她有“最强大脑”,也没办法锁定那串被换的真钱。
被自命不凡的太学生轻视、排挤,却能在这样的境遇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做力所能及的事,并尽力体现自身价值,这才是云竹身上最可贵的品质。
楚溪客难得自惭形秽了一下下,决定从今以后发愤图强那是不可能的
他仅有的危机感就是,云竹要去太学读书了,没人分散阿翁的注意力,他又要被盯着背书了呜呜
需要吸一口桑桑续命。
三名太学生已经主动请辞了,账房这边只有云竹一个人。
虽然只有她一个,但她半个时辰就能把一天的账算清楚,再加上钟离东曦举荐过来的云崖,楚溪客完全不用再请其他人了。
对于云竹上太学的事,楚溪客可上心了,特意给赵学子送了一份豪华版“楚记王炸大礼包”,委婉地提醒他别忘了举荐的事。
赵学子,对了,人家叫“赵晦”来着,风雨如晦的“晦”,这人还算靠谱,亲自来了东门一趟,直截了当地说,明日只管让云竹去报道就行。
于是,第二天全家出动送云竹上学,包括桑桑。
其实还有一只小虎斑,但是小虎斑依旧不会在除了楚溪客、姜纾和钟离东曦以外的人跟前露面,因此只是沿着屋顶一路跟随。
国子学和太学都在务本坊,出了平康坊东门,沿着崇仁坊南边的坊道,向西走上两刻钟就到了。
望着庄严整饬的门楣,楚溪客肃然起敬,就觉得吧,吸一口气都充满了文化的味道。
跨进门槛,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学子们戴着冠,穿着整洁的学子服,行走坐卧都仿佛遵循着某种规范一般,到处都是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的。
没人大声喧哗,没人讨价还价,就连砖瓦与树木都透着一股严谨高雅的气息,和平康坊很不一样,和东门一条街更不一样。
楚溪客下意识往姜纾身边凑了凑,就觉得吧,他不配,他还是更适合窝在市井之中,享受人间烟火。
姜纾神色复杂,有怀念,也有遗憾。
梧桐树下,一位穿着红衫的太学博士正在训斥学生“子曰不学礼,无以立,如此疾步趋行,毛毛躁躁,哪里像是知礼守礼的模样”
姜纾微微一笑,轻唤一声“子君。”
太学博士猛地转过头,待看清了姜纾的模样,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紧接着便大步跑了过来。
被训斥的学生做了个鬼脸,学着他的语气哼哼道“如此疾步趋行,毛毛躁躁,哪里像是知礼守礼的模样
太学博士严子君丝毫没有理会,因为此刻他眼里只有姜纾,热切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位久别重逢的情人“早就听说你回来了,我托人打听,谁都不知你的住处”
“如今处境特殊,不便叨扰旧友。”姜纾一副淡然的模样,像个渣男。
严子君却丝毫没有生气,反倒连连点头“哦哦,对,是我考虑不周忘书,你现在可还好”
姜纾没有答,笑问“你叫我什么”
严子君呵呵一笑,道“这不是贺兰康那家伙给你起的字吗,当初逼着我们叫,这么多年改不了了。”
“那是字吗,分明是绰号”另一人大步走来,克制地拍拍姜纾的肩,眼中却是藏不住的激动,“阿纾,你终于肯露面了。”
“季清臣,你完了,等着贺兰康打上门吧”严子君幸灾乐祸。
“我怕他”季清臣俊眉一挑,一身的清高孤傲。
姜纾缓缓笑开,此刻他的笑少了方才的遗憾与怀念,更多的是舒心与喜悦了。
他转身指了指身后的云竹,介绍道“这是我的学生,云竹。清臣兄,你恐怕要输给我了。”
季清臣摇头一叹“昨日就听说了,过目不忘的天才,县衙之上有胆有识,力挽狂澜阿纾,我甘拜下风。”
“能看到你低头认输,我此生无憾了”严子君抚掌大笑。
季清臣一脸无语“你这一生的追求可真低。”
这样的打闹,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姜纾眉间褪去独自支撑许多年的坚强与沉稳,又是那个被众人护着的小师弟了。
云竹上前,规规矩矩见了礼。两位太学博士各自微笑点头,显然对云竹这个小丫头没有丝毫偏见。
毕竟都是姜氏族学出来了,当年他们可是见识过鹿攸宁、贺兰贵妃、楚家三娘那般或聪慧多智,或英姿飒爽,或博学多才的女子,又怎么会小看了女子呢
姜纾又指了指楚溪客,没有介绍,只是对楚溪客说“当年你能平安无虞,多亏了两位世叔相助,过来见个礼吧”
楚溪客连忙上前,深施一礼。
严子君与季清臣皆是面上一整,隐晦地避开半个身子,面上却笑道“已经见过了,还吃过他烤的羊肉夹馍呢”
姜纾笑着向两个小辈介绍道“这二位是我昔日的同窗”
“亦是挚友。”严子君强调。
季清臣点点头,难得没反驳他。
彼此间又是一阵笑闹。
严、季二人打发掉带路的小厮,亲自在前面引路。
严子君还笑眯眯地摸了摸桑桑的小脑袋,当然,是事先征求过桑桑同意的。
桑桑萌萌地“喵”了一声。
季清臣虽然没有伸手摸,但也是真心实意赞了句“很聪慧的小狸奴。”
桑桑就开开心心地冲着他弯起眼睛了。
楚溪客对这两个人的好感直线上升,阿翁的朋友是才华和品德都很好的人啊
国子祭酒是一位严肃的老人家,目光沉静锐利,像楚溪客这样的小学渣,仿佛被他看上一眼就会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
姜纾却难掩濡慕之情,上前一步,行跪拜大礼“学生不肖,这时候才来看望老师。”
国子祭酒原本想绷着脸把他训斥一顿的,然而想到他这些年经历的磨难,又忍不住心疼了,当着一众后辈的面就禁不住红了眼圈。
他曾是姜氏门生,后来被姜太傅选为姜纾的老师。当年,就是他勇闯刑场,手捧万言书,救下了姜纾的命。
自从姜纾走后,他便再无弟子入室。
彼此见礼之后,长辈们在内室回忆过往,楚溪客和云竹与赵晦一起坐在外间等候。
赵晦很是热情地对他们介绍起了太学的情况。
确切说,这里不只有太学,还有和太学一样讲授儒家典籍的国子学和四门学,以及教授专门技艺的书学、律学与算学。
来之前云竹就已经跟家里商量好了,选律学和算学。
赵晦一听,热情地介绍道“这个好,律学只有五十人,算学三十人,学子们各有所长,很是有趣,当初要不是我年纪不够也想选律学来着。”
云竹一愣,有些担忧地问“还对年岁有要求呢”
赵晦点头“有啊,别的满十五岁就能入学,只有律学则要求满十八岁。”
云竹傻掉了。
楚溪客也傻掉了。
赵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谨慎地问“敢问云小娘子,你应该不到十八岁吧”
云竹声如蚊蚋“我十二岁。”
内室。
严子君惊诧道“那孩子只有十二岁”
姜纾轻咳一声,难得露出几分心虚“既是旁听,年龄就不必卡得太死吧”
国子祭酒正要点头,突然被季清臣拦住。
季清臣看向姜纾,露出一抹狐狸笑“阿纾呀,想让你家小徒弟破例旁听也行,但有一个条件”
“我答应。”姜纾毫不犹豫地说。
季清臣挑了挑眉“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了”
姜纾朝国子祭酒一拜,说“请老师恩准学生留在太学任教。”
国子祭酒既惊且喜“你真想好了”
姜纾点点头,郑重道“学生这条命是天下学子救的,苟活至今身无长物,唯有以此身的才学回报一二。”
严子君一下子跳起来,如同少年时那般撞撞姜纾的肩“你这一身,够他们学上半辈子了”
外间的小辈们很快便知道了这个好消息。
最惊讶的莫过于楚溪客不是来送云竹上学的吗怎么一不小心阿翁就成了太学博士
他努力掩藏起雀跃的小心思,狗狗祟祟地试探道“这么说,我以后上午不用读书了”
姜纾笑眯眯道“我上午教你,下午来太学,不耽误。”
楚溪客“”
大可不必啊
向来肃穆的殿堂,难得传出阵阵笑声。
入学任务超额完成,可以回家做大餐庆祝了
姜纾谢绝了好友相送,以新任太学博士的身份带着家人往外走。
一路遇到了不少人,有年轻的学子,也有年长的太学博士,有人貌似不经意地路过,有人会直率地迎上来打招呼。
楚溪客刚开始还以为是巧合,后来才意识到,他们是听说了自家阿翁入职的消息,特意过来看他的。
当年,姜家举族被斩,姜纾还有一天就满十六了,今上便放言,那就过一日再杀他国朝律法,男丁不满十六岁可免于死刑,
国子学的同窗们听说了这个消息,联名上书,请求今上赦免姜纾。
紧接着,太学、四门学、律学、算学等学子亦参与其中。
继而蔓延到长安、洛阳两地各大书院的学子,然后是整个大昭。
一份份签着学子姓名的万言书如雪片般送到今上的案头,但凡今上不想得罪天下文人,就只能留姜纾一命。
当初,今上看着万言书上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从愤怒到不解,最后甚至隐隐生出几分敬意“区区一个姜纾,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力”
因为,姜纾之才冠绝天下,优秀到让人连嫉妒的心思都生不出来,一个时代能有这样一位领头人,整个文坛都会为之繁荣兴盛,流芳百世。
更何况,他还是姜氏子。放眼整个太学,半数以上都是姜氏门生,而他们的弟子也以“姜氏门人”的头衔而骄傲。
与其说他们保的是姜纾这条命,不如说捍卫的是读书人的尊严,是国朝的文脉。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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