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送到这里好了。”太阳城景区入口,徐柳将行李放入汽车后备箱,对帮忙的童然道了声谢,“你赶紧回去吧,下午还有比赛。”
童然嘴唇动了动,最终轻叹一声,拍了拍徐柳的肩,“节哀。”
昨日深夜,他们接到了国内的消息,徐琼老先生辞世了。
因此今日一早,徐柳就要匆匆赶回国参加葬礼,而童然因为有评委的职责,暂时走不开。
好在徐柳的比赛在昨天,发挥上佳,即便人不在现场,该他的奖项也不会漏掉。
“我没事,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徐柳试图表现得轻松一点,嘴角却像挂了秤砣,怎么也扬不起来,倒是先红了眼眶,“可惜曾爷爷看不到我拿奖了”
看不到我延续徐家的辉煌,也看不到我将中国传统魔术推向世界。
“但徐老一定看到了你的表演,”童然感觉现在的徐柳好像一只被遗弃的狗,想也不想就揉了揉对方的头发,“看到你将徐家幻术带上了最顶尖的魔术舞台。”
“靠这是你能碰的吗”徐柳顿时像被踩了尾巴,“跟你说多少次了,我比你大三四岁,你该叫我哥”
“好吧,徐柳哥。”童然纵容地笑笑,“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知道了,啰嗦。”
眼见着徐柳就要上车,童然忽又想起了什么“等等。”
徐柳困惑转回头。
童然摘下腕表,“这只表,或许你戴着比我更合适。”
徐柳沉默了一瞬,小心接过手表,“你知道曾爷爷为什么送你这只表吗”
童然微怔。
当年他或许懵懂,但现在早已有了答案。
是传承,也是开拓。
徐琼希望他以中国人的身份将魔术传承下去,也希望他为中国魔术开拓更广阔的舞台。
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在讲座时教授新牌序,以往每一个新牌序的诞生,都要等上十几年,几十年的时光,才能等到发明者公开分享。
童然其实和徐柳一样,想让徐琼人生的终点看见那一点希望。
“我确实比你合适。”徐柳戴上手表,微抬着小臂细细欣赏,日光照在表盘边沿,折射出金属的冷光,“但不是现在。”他又摘下手表还给童然,扬着脸宣布,“等我有资格的那天,我会找你拿回来。”
徐柳留下豪言壮语,离开了太阳城。
大会第六天,童然代徐柳上台领走了舞台魔术组的冠军奖杯和证书。
颁奖典礼结束,他给徐柳弹了个视讯,告知对方这个好消息。
徐柳看上去憔悴了许多,双颊都有些轻微地凹陷,他反应很迟钝,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低语“冠军吗真好。”
“我后天回国。”童然顿了顿,“徐老是葬在万龙山对吗我想亲自去上柱香。”
“嗯,”徐柳没什么焦距的眼睛忽地一凝,“对了,曾爷爷去世前一天,录了段视频给你。”
兴许是回光返照,视频里的徐琼还算精神,甚至能开口说话。他被打理得很干净,笑容一如既往的慈祥,老人断断续续念出十六个字,每个字都承载着灵魂的重量,以及生命最后时刻的寄望
“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童然仰着脸,不让眼中的湿意蔓延。
他不喜欢哭,从来都不。
晚上,童然收拾好行李,情绪也平复了下来。
他出了房间,打算去享受太阳城最后一顿晚餐,途径溪岸时,岸边和他来的那晚一样守着许多人,都在等待着即将开始的橡皮鸭比赛。
“晚上好,dedi先生。”
童然被突如其来的问候拉回了注意力,转头便看见了在赌场认识的萨普,“马克西姆先生,晚上好。”
马克西姆仍旧穿着他的橙色西装,在黑夜里格外醒目,他指着身旁的黑人同伴道“这是我的朋友温巴。”
温巴身材瘦小,宽大的黑西服不怎么合身,他看上去有些局促,笑容里透着让人不太舒服的卑微,“您好,尊敬的先生。”
“您好。”童然温和地笑了笑。
双方都不算熟悉,马克西姆原本也只是想打个招呼,正准备道别,他忽然间顿了顿,转头看了一眼温巴,接着带了几分迟疑开口,“dedi先生,能打扰您几分钟吗”
“当然。”
但童然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马克西姆是想找他筹钱不,确切一点应该称作捐款。
马克西姆和温巴都是刚果金人,从去年开始,刚果因为干旱陷入了大饥荒,虽然国际上了援助,可粮食缺口依然很大。
温巴是联合国难民署驻刚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这段时间国内难民人数激增,他便想着以募捐的形式筹款购买粮食。
“我知道温巴的打算后,就请他来了太阳城。”马克西姆自嘲一笑,同在非洲大陆,他们国家的人民食不果腹,这里却时时挥金如土。
童然翻阅着温巴递来的资料,皱眉问“你们募捐顺利吗”
温巴磕磕绊绊道“还、还行,目前已经筹集到43万美金的善款。”
43万美金,只是很多人在太阳城一夜的消费。
但以温巴这种募捐方式,就算是热心慈善的富人也捐不了多少钱。
童然合上资料,“你们这样效率太低了,我建议你们邀请一些有影响力的名人,在当地举办慈善义演,会吸引更多人的关注。”
两位黑兄弟面面相觑,半晌,马克西姆鼓起勇气问“dedi先生,我知道您是一位著名魔术师,您是否愿意帮助我们”
他已经做好了被回绝,或者被敷衍对待的准备,但童然想了想说“请容我考虑一下,明天再回复您。”
若是辛雪在这里,就能看得出童然已经意动了。
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如果没有遇见马克西姆,童然用了晚餐后应该回房间洗澡、睡觉,明天出发前往约翰尼斯堡,后天回到燕市。
但现在,他坐在户外一张餐桌旁,捧着杯热可可,低眉细思着慈善义演是否可行。
并非因为道德绑架或是怜悯,其实动机也不那么纯粹。
一来,他可以像拍摄f宣传片那样,为中国魔术师机会;二来,他可以得到较为丰厚的a积分回报。
而产生这个念头的前提,是他自幼受社会援助,建立的三观让他将慈善行为视作一种习惯,就像普通人习惯存钱一样。
唯有一点让童然颇为顾虑
“刚果治安不比南非,”凯恩放下咖啡杯,“我听说,偏远地区经常发生武装冲突,就算是大城市也时有偷盗、抢劫的问题,那些持枪军人都可以随意上街。”
“我知道,”童然担心的也是人身安全,“但刚果政权还算稳定,如果举办慈善义演,我肯定会选择首都金沙萨,那里至少现阶段很和平。”他稍稍停顿了一瞬,又说,“或者,我们可以跟联合国难民署、世粮署合作,由他们派人来保护我们。”
凯恩不由想到两个月前,好莱坞一位当红女星就以联合国难民署亲善大使的身份,亲临了索马里难民营。
索马里治安可比刚果差多了,联合国直接派遣了维和部队出面保护。
而以童然目前的声势,想要得到难民署的支持并不太困难。
“你把精力放在这边,修的挑战又怎么办”凯恩的反对情绪也不大,难民营慈善义演若是办成了,对童然的形象很有利,可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
“义演是件大事,我至少得用几个月时间准备,在那之前我会先完成逃脱魔术。”童然喝了口热巧,“如果决定要做义演,趁还没回国,我想先去刚果了解一下情况。”
“就我们俩去吗”凯恩愣愣地问。
“您这是同意了”童然抬了抬眉,“如果您也支持义演,那我明天就和马克西姆先生联系,当然,我们估计还需要雇佣几位保安。”
在非洲雇佣保安的程序很简单,一个持枪保安的月雇佣费换算成人民币也不过三千上下,太阳城就有职业保安雇佣服务。
在与马克西姆和温巴详谈后,凯恩一共雇佣了四名保安,一行人于两日后飞往了刚果首都金沙萨。
“dedi先生,凯恩先生,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们。”温巴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完全没想到童然真会答应他这个小人物的请求,尽管义演还需等上数个月时间,可干旱在持续,粮食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请你们放心,关于合作的事我会尽快汇报,绝不会耽误你们的安排。”
“不用客气,能对你们有帮助就好。”童然微笑着问,“我们的行程是金沙萨和卡南加对吗”
“是的,这是我们国家最大的两座城市,”温巴一路上都在讲解着刚果的风土人情,末了说,“我是瓦格尼亚人,从小生活在刚果河畔,那里风景很美,生活很祥和,如果先生们感兴趣,我可以陪你们去我的家乡看一看。”
童然确实有点兴致,中国人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一样的风景能为他带来更多的创作灵感。
但在享受旅行前,他必须先经历人间“地狱”。
难民营的居住条件在童然看来与地狱相差无几,屋棚又破又旧,空气浑浊恶臭,街上随处可见垃圾、粪便、呕吐物以及死老鼠,疾病在这里肆意传播,死神的镰刀悬在每一个人头顶。
凯恩来到难民营第一天,只因为喝了一碗营地管理人员送来的水,当晚就上吐下泻,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
好在只是轻微的肠道感染,只需要补液和休息就能痊愈。
接下来两天,童然跟着温巴和马克西姆去了好几个难民营。从难民们的态度可见,马克西姆在当地比温巴更受尊重,刚果人认为“萨普”是自废墟中盛开的优雅之花,象征了贫苦大众最后的尊严。
在马克西姆的帮助下,童然得以和难民们深入交流,这里的一切都和他预想中差不多人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家五口每天的口粮只有一碗野菜,许多小孩因为营养不良而导致腹水肿,婴儿死亡率高达25。
但偶尔也有一些令他意外的情况,比如难民营里还有学校,虽然只是用干草和篷布搭建起来,占地不足二十平的小空间;又比如孩子们尽管生存艰难,但仍然充满了乐观和童真。
他们会好奇地围着他打转,会在面对镜头时开朗地笑,高兴地唱歌跳舞,甚至在知道他是中国人后,会为他表演“功夫”。
当一个小女孩举着破旧的艾莎人偶,和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冰雪城堡魔术玩具时,童然只觉得心脏被尖针狠狠戳了一下,不算疼,却很难受。
他忽然间感受到一种绝望,因为他深知自己无法为生活在这里的人来带来所需要的,真正的奇迹。
魔术,仅仅只是魔术,从来都改变不了自然法则,更不可能拯救世界。
等到凯恩出院后,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卡南加。
几日后,掉了十多斤肉的凯恩飞回了美国,童然则带着四位保镖去了温巴的家乡。
正如温巴所说,那是个安静又祥和的村落,村民们以歌舞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酋长请他品尝了只贵客才能享受到的碳酸饮料。
没有错,就是超市里那种几块钱一瓶的碳酸饮料
看上去村里的物资和难民营同样匮乏,但这里靠着雨林和刚果河,其实食物非常充沛。
村民们会用树枝编织一种足有两个成人高的传统渔具,上宽下窄、形似漏斗。他们将渔具安装在河中搭建的木架上,每天早晚各查看一次,捞出的鱼就是这一天的主食。
“dedi先生,您想试试吗”河岸边,温巴热情地问。
童然疑惑道“试什么”
“捞鱼。”
温巴指了指矗立在河中的木架,两个渔民正攀着木桩往浮在水面上的鱼框里钻,“只要您把鱼捞出来,您就是最强壮、最勇敢的男人”
童然望着湍急的水流,还有绑在木架与鱼框之间摇摇晃晃的麻绳,眼皮不由地跳了跳,“我水性不太好,算了吧。”
温巴似是没想到会被拒绝,老实巴交的脸上显出几分忐忑,他偷觎着童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dedi先生,我是不是冒犯到您了”
童然诧异地笑了,“当然没有,怎么会”
温巴轻舒了口气,“我只是,只是觉得dedi先生有些不开心。在我们瓦格尼亚人的传说里,如果谁能在急流中捕到鱼,就会受到刚果河精灵的庇佑,她会帮助每一位勇士,为您消除疾病,赠予您无上的快乐。”
童然蓦地一怔。
不开心么
好像是的。
从徐琼的离世,到难民营的所见所闻,都在童然心中蒙上了晦暗的印记,它们一层一层地堆积,无形中侵蚀着他,带给了他沉重的压力。
他忽然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思维也钝钝的,似乎陷入了莫名的情绪低潮,就像女孩子们的生理期。
想到这个比喻,童然自嘲地笑了笑。
或许,他真的需要一点刺激。
“那我试试吧。”他说。
温巴立刻高兴起来,拍着胸脯表态“我们会在您的腰部捆上绳子,保证不让您被水冲走”
童然“”
更吓人了呢
麻溜地脱了衣服,童然只穿着条四角内裤爬上了木架。
木架搭建得很潦草,童然完全不敢走动,只敢趴在上面像只乌龟般缓慢地爬动,可即便这样,他也一直担心木架会突然垮塌。
等渔民们合力将捕鱼筐拉上来,童然便抱着木桩下水,巍巍战战地钻入鱼框里。
编织鱼框的树枝并没有经过打磨,轻易就在他细嫩的皮肤上划出了不少小伤口。但他顾不上这点儿刺痛,更明显的疼痛来自于水流的冲击,像是被消防车的高压水枪射中了一样。
童然忍耐着疼痛,克服着恐惧,慢慢探到了鱼框底部。他很小心地摸索,足足用了十几分钟时间,终于将框里的三条鱼全部摸了出来,其中最大的一条至少有五斤重。
当他把“战利品”带回岸上,所有人都在鼓掌,村民们再度欢快地跳起了舞,仿佛将他视作了全村的希望。
那一刻,童然竟真的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黄昏降临时,河岸旁燃起了篝火。
吃饱喝足的童然坐在火堆旁,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本职,为孩子们表演了一个又一个魔术。
他在歌声里睡去,醒来时天将破晓。
童然独自走出茅屋,清晨的河面氤氲着雾气,他盘坐于河畔的岩石上,吹着干燥而凉爽的微风,静心冥想。
朝阳慢慢升高,霞光驱散晨雾,童然冰封多时的灵感源泉好像也有了融化的迹象。
直至浓雾褪尽,河面映漾着金红,他忽地灵光一现,回忆起了徐琼笔记里某个失传已久的幻术。
潮水撞击河岸,雨林窃窃私语。
此时风动,也是心动。
一滴露跌落,霎那间,童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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