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渊边上,风声与魔魂俱鬼哭狼嚎,徐八遂不由自主地向那人走近,满心非己所有的悲怆和欣喜。
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仿佛那节节后退的黑衣人是着白衣,是巧笑嫣然的干净神祗。等着他上前,去弄脏,去疼爱。
龙儿,我的龙儿,我终于又见到你。
徐八遂不受控制地向他伸出手,指尖忽而触碰到了寒冷的冰意,随即人又被周白渊拉进了怀里,登时清醒过来。
“八遂,别乱跑。”周白渊贴着他耳边低声,“我的眼睛方才不对劲。”
徐八遂回神来猛甩头,识海里的残魂经不住在颤抖,借着他的眼睛痴痴地凝望那一边的龙魂,惹得他眼泪不住地掉,可徐八遂连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抬头望去,能感觉到兜帽底下是惊惧到极点的眼神,这是他第一次直视罪渊的龙魂,前世遗留下的残缺游魂。
随后,他的目光慢慢挪到了他怀里的红衣人身上,顿时绷不住了。
“那是我娘对不对”徐八遂光是问出口都崩溃了,腿脚软得站不住,全赖着周白渊抱着他做支撑,“小叔你放开她,让我看看她”
周白渊抱紧他,另一边的周冥横来凝思剑的剑鞘拦住,代替他把恶人做到底“徐珂,你别像他一样魔怔,逝者已逝,即便复生也不再是那往昔的人了。你母亲早已往生,此刻在那里的人不是她,是逆转天地灵气凝聚出的化外之物,不是活生生的人当断不断,你必受其乱”
徐八遂满脸的泪水汹涌,推开凝思剑的剑鞘崩溃地大吼“你住口”
周冥很想擦拭一下他的泪水,但也只能更大声地吼回去“那么你想看着整个魔界毁在天灾之下吗这是你自己的领土,你自己的家”
周白渊眼眶亦酸胀,他抱紧徐八遂擦拭他的脸,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八遂,别看了。”
识海里的七月顿时不干了“手撤开我要看看龙儿”
徐八遂一片混乱,喉咙里发出悲鸣。
龙魂抱着未醒的无痕咯吱咯吱地发抖,赶紧溜进识海里去找屏息的徐惑“老铁我、我怕怕的,是要直接带
着你媳妇跑路,还是咱俩调换回来,换你去交涉啊”
徐惑从失神中恢复过来,看着那边的徐八遂哑声“他此刻不知道我是谁。”
“对、对啊,他还不知道,周曜光好像是清楚的。”龙魂磕磕巴巴,“跟他那个师尊有关系吧”
“不知道也许对他好一点。”徐惑喃喃着,“辛苦你了苍龙,换我来吧。”
“不、不逃吗”
“天地只是方寸之间。”徐惑轻笑,“没什么可去的。”
龙魂听完求之不得,赶紧把身体的掌控权还给他,自己麻利地蜷成一团滚进他的识海里,哆哆嗦嗦地想着方才徐八遂身上附着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家伙,那是谁
徐惑睁开眼,罪渊边上躁动的熔岩变安静了不少。他隔着兜帽眺望那回来了的崽崽,方才须臾剑是他和周白渊共同在用,或许是周白渊用了什么办法,把他拉回来了。
徐惑轻轻摩挲着无痕的面颊,无声和她说话。你从前总是会为着小珂无心而偷偷掉眼泪,生怕他来日不能顺遂。我作着恶保他十年,遗留了一笔债给我们的儿子和他的夫婿。你若醒来,定然既悲愤我的罪孽,又心疼他们俩。不过他如今终究有人护着了,虽则磕磕绊绊,坎坷不能言说。
徐八遂奋力抓下了周白渊的手,发着抖看向他,唇角都沁出了血来“叔、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放开她,不要再打扰她的安宁了”
周冥在一边似想说些什么,但张口想了想,又别过脸忍住了。
徐惑回答他“因为我疯了,如此而已。”他看向抱着他的白衣人,一哂而过“你问周白渊,他理应懂何谓疯魔。”
周白渊一声不吭,只是沉默地抱紧徐八遂。他心想自己唯一比魔君强的就是所爱还有一副躯壳在,魔尊沉睡前让他不要入魔,他还答应了徐八遂料理魔界,两处誓约吊着摇摇欲坠的心魂,才不至于陷入无可救药的境地,差了那临界点罢了。
“你个老混账老王八老光棍”怀里的人哽咽着吼出声,“少扯淡周白渊浑浑噩噩也照样把我的家整得漂漂亮亮,你呢你疯疯癫癫地却想把我娘的家搞成
破烂你问他我先问你脑子去哪了”
“你凭什么随意做主别人的生死”徐八遂哭到打嗝,“当年那会,我原本就是要死的不是吗你剖了他的灵核给我苟延残喘,而我娘、我娘都魂归天地了,你还要把她拽回来你告诉我你的脑子在想什么,这就是为我们好吗,你谁啊你徐皆知,你又不是我爹哪怕是我爹,你信不信我娘若真的醒来,第一反应也是把人往死里揍”
徐惑抱着无痕在远处听他从啜泣到崩溃嚎啕,低头凝视着阴阳相隔了三十年的妻子,咧开笑,又淌了泪。
他小小声“儿子像你。”
无痕安静地睡着,他感觉得到她有了微弱的心跳,但还没有呼吸。
正值此刻,苍穹之上的冰雹雨下得更猛烈和可怖了。地上的人只得暂时收起动荡心魂,齐力御起结界挡住砸落下来的天灾。
周冥先迅速朝他俩那边打了结界,一个没留意,有冰锥一样的落雨划过身边,他人虽避开,却没想到那冰雨砸落地面后瞬间结成寒冰,生生冻住了他的脚,冻得那叫一个透心凉。
周冥忍着寒冷挥剑朝上一劈,周白渊恰好趁此时刻剑指苍穹,结界铺天盖地撑开,牢牢挡住了从天而降的异象。
可是这结界终归有限,他们在庇护之下无事,然而广袤的荒服则又双叒叕遭遇了老天爷的爱抚。
以往都是带着天火的陨石,这回好了,老天把爱抚换成了滋啦滋啦的冰刀雨,一落地就十里封冻,将那些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焦枯陨石残渣冻得裂成沙石粉末。
从天空往下俯瞰,魔界的荒服地表正一点点被冰霜蚕食,那些焦枯漆黑了数千年的广袤地皮因着这场凶猛的逆转浩劫,而一瞬变成灰白的冰地。
蔚为壮观,寂灭如新生。
这便是驾着白鹤,提着佩剑护法,风驰电掣赶来的仙尊所看到和所想到的。
“再这样下去魔都定然撑不住。”周冥用剑尖化开脚边的寒冰,说话间唇齿冒出了冷气,活像一块刚出炉的水晶糕点。
他悄悄看了看徐八遂,又转向了不远处的黑袍魔君,并没有提及他的确切身份“魔君,你当真要一意孤行
,拿着偌大的魔界,甚至三界,给不该归来的逝者献祭吗还是说,你被天魔蛊惑了”
这么说纯粹只是为了让小魔尊好受点,自家师尊推测的没有错,他方才在交手时也试探到了,他不过是希望魔尊减缓点亲人疯魔祸世的悲恸。
说完他手边又亮开一个传召阵,周冥一点开,另一边就传来仙修们的大吼“掌门海镜裂痕扩大,有妖族正在试图攻破我们的防线”
魔尊识海里的残魂,那位曾经的真正天魔七月也跳着脚沸反盈天“你才蛊惑你全家都蛊惑他从九天到魔界,两手干干净净就没染过谁的血”
徐八遂竭力稳着心神,听着身边沧澜掌门和识海里残魂七月两厢的拉扯,不堪重负地抬手捂住了耳朵。
而周白渊手边也亮起了一个传召阵,他一点开,里头传来了呼啸的风声和小萨的声音“公子,刚才通道这边出状况,那位仙界的君同仙尊趁着我们大乱闯进来了,看方向恐怕是前往罪渊,不知他是敌是友,你们小心点。”
“知道了。”
阵法另一边传来了可怖的轰炸声,小萨不欲多言,简单把事情报告便挂掉回防去了。
周白渊握住他的手,环着他的腰低声“没事的,别怕。”
徐八遂不能控制地发抖,祸事由那沉默寡言、漂泊成性的魔君酿造,他比谁都清楚。可是祸已经酿成,他能怎么办脚下是魔界,身前不远是血亲,又是这样两难的抉择。当初也是在罪渊之上,周白渊和龙魂也是两个抉择,兜兜转转,类似的艰难命题又残酷地扔在面前,徐八遂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魔君的黑袍在寒风里猎猎作响,他没有抬头看那越来越可怕的天象,只是弯着腰抱紧怀里的人,像是在专注地确认她的呼吸声。
徐八遂看着他,视线糊成一大片。
老家伙,你费尽心思地把逝者拉回来,可是梦终归是梦,南柯一场,终究要醒的。
周白渊抱紧他,低沉地在他耳边说“我来。”
话音刚落,他化出了他们共同拥有的须臾剑,剑锋指向了红衣和黑衣相拥的两个身影。
另一边,周冥也同样抬起了凝思剑,万元归真
的千万重剑意和须臾剑的寒芒并在一起,下一刻,便将是万箭穿心而去,终结这三十年的荒唐大梦。
徐八遂发了疯一样地摇头,死死握住了他的手“别、别”
周白渊眼眶通红地靠着他,但另一边的周冥闭上眼,没有迟疑地动手。
徐八遂在周白渊的怀里疯狂挣扎,那边的魔君一动不动地等着,忽然在这寒冷降临的时刻,他听见天空中忽然传来遥远而熟悉的鹤唳。
徐惑抬起头,看见了天空中游云一样的漂亮白鹤。白鹤背上站着一个同样着黑衣的银发仙人,他正手持本命剑,也使出了沧澜剑法的万元归真,无数重更深的剑意齐齐撞碎了周冥的攻势。
周冥对此毫不意外,他想替小魔尊和自家师尊动手,可惜都失败了。
最后也只能是让他们自己相杀了。
徐惑仰首,和那白鹤上的人遥遥相视,那人飞燕一般降落下来,像一柄终于开锋的璀璨宝剑。
徐惑忽而笑起,他等来了一个最好的结局。魔君运起灵力在方圆之内固起结界,将那些小辈隔离开来。
银发仙尊入他的结界,长剑在手,衣袂飘飘,抬眼时鼻尖耸了耸,耳朵动了动,双眼像黑曜石一样深邃,眼中专注再无他物,神情恍如数十年前他们初见的那样。
这半生的知己和对手看着他,对着沧海桑田和过往云烟,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徐惑。”
徐惑抱着无痕,扣着她的脉搏感应,她的手是那么的温热,安静。
这尽头,爱人在怀里,知音在前方。
他知足了。
至于小珂爹很抱歉,当年护不住你。而今爹很庆幸,你有新的守护者,看起来好像靠谱一点点。
徐惑垂首,向识海里的龙魂说话“苍龙,我这个愿望,你也许没法帮我完全实现。”
“害呀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了,这样的结局也是意料之中啦。复生死透了的人很难的,老天要降下天灾惩罚你,有志之士也会跑过来讨伐你。”龙魂有气无力,却又强打起精神,“不过也没事,我出来浪够了,也是时候该回罪渊了。等下一个千牛,我再出来找合适的宿主就是了”
“我改变主意了,我想
许个另外的愿。你替我实现,我们的契约便也算成立。”
龙魂震惊了“什么什么真的假的你真的改变主意了”
“让无痕复生是徐皆知的心愿,现在我变回了徐惑,不能算吗”
龙魂傻了眼“这样说也有道理吼总之这愿望得发自你本心的,你要是单纯地糊弄我,死后还有戾气和不甘,那我们的契约也没法成立的。”
“是我本心。”徐惑抱着无痕,垂首和识海里的天魔龙魂做交易,而君同仙尊就在前面安静地等着他。
偌大天地,风雨飘摇,仙尊的灵剑所指之处,无人能打扰他们。
“好,那我再信你一次,你说吧,啥心愿”龙魂摩拳擦掌。
徐惑在识海里同他讨价还价“我差不多要死了,躯壳估计不会留下来,待我身故,以后罪渊由我的魂魄来守,不必你去压制。但这个代价需得与我的愿望、你的代价相契合,那我把一个大愿望拆分,请求你替我完成几件事。”
龙魂没有异议“可以啊,你接下来的愿望很好实现吗说说吧,我自个会估量的。”
“一,让小珂无心能活,如果周白渊来日护不住他的话。”徐惑轻声,“二,陪伴微城直到他身陨。他这一生只做小珂的围城,但小珂有了周白渊,已经不需要他的倾力付出,剥夺掉习惯过于痛苦,我请求你陪伴他。三,帮魔界其他的小孩恢复原样。泽厚的后背,小萨的断腕,小吉的脸庞,小拉的双手还有小布的光头,让他长点头发吧,他为这研究了小半生。”
龙魂严肃地插科打诨“植发是最难的懂不懂尽会使唤老子。”
“最后,我祈求魔界在你的庇护下少灾少难。不过关于天灾,也许你也难以对抗,那便少点。”徐惑笑起,“如我这样的祸患,从今往后,祈祷魔界在你的庇佑下不要再有。”
他交代了许许多多,一个大心愿掰开成了无数小心愿,龙魂叽叽歪歪,却没有反对任何一个。
“待我入了罪渊,你的魔性大可转移给我,消除掉你作为天魔的破坏性之后,你可以随意找一个魔修附身。”徐惑给他提议,“找一个光棍吧,或者一只
小宠物之类的,你既可以自由,也自在,不会惹出什么祸患。”
龙魂来了点精神“我原本还想养一只毛茸茸的。”
“那正好。”徐惑轻笑,“祝你我都得偿所愿。”
龙魂点点头“行啊,那你这啰里吧嗦的愿望我全部答应了。等你死了,我就去找一个合适的身躯寄宿,然后我就快快乐乐的逍遥去啦。”
徐惑笑开“一直以来给你添麻烦了。”
龙魂挥挥手“麻烦也是一种乐趣。我不讨厌你,徐惑,那往后千年的罪渊,就交给你镇守了哦。”
“好。”
重新拟完契约,魔君才站起身,看向那在七步之隔驻望的人。
“怎么不穿天青道服了”徐惑笑了笑,“黑衣不适合你,不过银发不错。”
君同仙尊点点头“其他人也这么说。”
“你什么时候飞升”
飞升。仙尊想起遥远的往昔,他和魔界的尊主在花树下对饮,那人毫不吝惜对他天赋的夸赞,并大胆预测他哪一年将飞升。而他那时只是沉静地喝着酒,漠然回答不用你操心。
君同仙尊摇摇头“不知道,我不在意这个。”
“交个新朋友,谈个好道侣,或许就勘破无情道了。”
无情道。仙尊自以剑入道便修的是大道无情,但无情道并不如其他人所想的那样冷血无心。先圣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不仁意为将万物视作一公,不以有情偏袒,不以私情藏祸。
但这早年的魔界尊主并不懂无情道的最终便是殊途众情合归,只以为他天天在吃斋念慈地苦修。
于是辟谷后的仙尊被那热热闹闹的魔界尊主拉着去尝美食,喝好酒,这里那里地闯红尘的祸,看俗世的热闹,论惺惺相惜的剑意。
他有大心,装得下天地万物,也有小心,自有自己的私情。私心太小,装满之后便无法再容载了。
君同仙尊不动了“哦。”
“我走了。”徐惑笑起来,朝他挥挥手,声音黯淡了几分,“对不起。”
他低头看怀里的挚爱,她唇边安详得像有一抹笑意,眼睛还未睁开,不像以前那么强势蛮横,此刻柔顺温热地靠在他的怀里,像一捧心火。
徐惑抱紧她,轻声告诉她“来世,如果你回到了魔界,有空时记得到罪渊边上来看看我。”
说罢他落下一吻在她鬓边,忽然触碰到了她的脉搏,也听见了她的呼吸。
徐惑扬起笑意,眼泪夺眶而出,随即拥着她,耗尽一切修为,散去疯疯癫癫了三十年的形体,送她回六道自然。
君同仙尊伸出手,眼前斑驳的徐惑忽然化成了千万点火焰,他伸出的手被灼伤,除了伤口,什么也没有。
依稀数年前笑谈,那魔界的尊主拿着喜帖来送给他“我娶上心爱的姑娘了不介意的话要来喝我的喜酒哦,要是介意,那我亲自把喜酒送过来”
那坛酒他还未喝呢。
作者有话要说暂时写到这,和小天使们告个假嗷,临近期末事儿多,改成周末两天更新哈。正文也快要完结啦,到时俺攒攒稿子,看看能不能一口气发到完结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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