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带人走了,留下满屋狼藉,如同抄家一般。
朗华被打得不成人样,抬手抹了把鼻血,见温琰双颊红肿,指印还留在上面清晰可见,顿时心里揪了一把。
他想找药膏给她擦一擦,转身却踩到打翻在地的油灯,玻璃碎片在脚底发出细细的声响,好像把他的自尊也踩碎了。
抽屉盒子歪七扭八,没有灯,看不清,胡乱扯出一些没用的物件,朗华心烦懊恼,无比泄气。
温琰累极了,瘫坐在藤椅里,面无表情。
“你坐下休息会儿,身上不痛吗”
朗华背对着她站在一扇窗前,微微垂头丧脑,不知在想什么。
“喂。”温琰催促“你过来,还有很多事要商量。”
稍待片刻,他回身越走越近,到她跟前,弯下腰,伸手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接着划过一个弧度,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目光深深打量。
瞳孔如夜,不可见底。
温琰冷不丁一愣,心想他在搞什么鬼
“唉呀我没事。”现在哪还有时间矫情啊。温琰推开他的手,把从老虎那里要回来的蒜头镯搁在桌边“我记得这个是你妈妈的东西,收好。”
朗华撑着扶手,一动不动地看她“你根本不该管我,把个人的钱搭进去不说,还背上债务,一千块法币啊,十天。”
温琰却并无大难临头的慌张恐惧“不止,马上过年了,重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催债到除夕夜为止,除夕一过,旧债自动延续到端午。”
朗华见她如此笃定,心中的绝望也跟着消散了几分。
“袍哥恐怕不会让我们拖到端午。”
“过完元宵总可以的。”温琰似乎早有计划“我们还剩二十多天时间,要赶紧想办法弄钱。”
朗华垂下头,肋骨又疼,咬牙捂住。
温琰叹一口气,扶他坐下。
“最快挣钱的办法除了赌博就是炒股票,但我现在一分钱都没了,拿啥去搏多几天少几天又有什么区别”
话音刚落,左颊忽然挨了一巴掌,他发出轻呼,看她的眼神充满惊讶。
原来温琰气笑了“我警告你,再提赌博两个字,我把你丢到嘉陵江喂鱼”
这么凶
朗华半晌回过神,揉了揉脸,此刻什么都无所谓了,自暴自弃道“好啊,听你的就是。”
心里却想,山穷水尽,索性带她跑路吧,就算他跑不脱,也要拼尽力气把她送走,离开重庆,无论去哪儿,只要别落到袍哥手里
“我都安排好了。”
温琰的声音打断朗华混乱的思路,她竟然有安排她能有什么安排
“昨天我去储奇门药帮找你的前老板,求他帮你过这一关。”
“你说什么”朗华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周先生”
“是啊。”温琰冷冷瞥两眼“别怪我啰嗦,你真是不会做人,离开药帮以后也不晓得回去看看人家,逢年过节送个礼,也不至于临时抱佛脚。现在出事了才想起求人帮忙,换做我都懒得搭理你。”
朗华心中复杂情绪难以形容,他本来以为自己完蛋了,可这个姑娘却在背后为他铺垫出路“他周先生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温琰语气随意“我稍微在店外边跪了一会儿,他就心软啦。”
“你”
朗华屏住呼吸,忽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用力盯住眼前的女孩,心中暗潮汹涌。怎样形容那种感觉呢他是孤儿啊,没人疼没人管,还讨人嫌,父母在时忙于革命,为理想奔波,他永远被排在最末。十二岁父母俱亡,亲戚避之不及,为了生存他跑过码头混过药帮,指天恨地,不仅跟同龄人抢饭吃,还要跟大人抢。他曾经因为几个铜板和人打得头破血流,那种苦日子,真的不想再过了。
于是他凭着一番狠劲与聪明,贪婪地充实着荷包,像条狗似的,闻见铜臭味就立马寻去。
后来也有人爱他,女人,漂亮女人,喜欢他,对他好,但那些好都是需要回报的,要他拿出感情或者身体作为交换。
可温琰图什么呢竟然待他至此。
温琰喜欢秋意,他知道。不过为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她变成天上皎洁的明月,来照亮他这阴暗角落里见不得人的沟渠。
“明天跟我到储奇门找周先生,看他怎么安排。”
温琰轻碰疼痛的脸颊,准备回家抹药。
朗华问“你不用上课吗”
“反正都快放假了,保命要紧。”
说完她就这么走了。
夜深,青蔓趁祖父祖母熟睡,偷偷溜出门来看朗华。
打锣巷的老百姓不敢招惹袍哥,当朗华在屋里挨揍时,青蔓被禁足家中,不准掺和。
她担心得要命,揣着外伤药摸进卧室,看到他侧躺在床上,面朝里,身体呈微微蜷缩的姿势,像个像个孩子。
青蔓刹那愣住。
上一次见这情形是什么时候至少年前了吧。他就是浑啊,这个浑球,自甘堕落,不听劝告,现在倒霉了吧知道错了吧
青蔓咬唇,心中恶狠狠道该背时让你去赌,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活该被打得稀巴烂死了也就算了,现在又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谁看
青蔓越想越气,坐到床边,推他胳膊“喂。”
朗华转过头,迷迷糊糊睁开眼,声音带哑“琰琰。”
青蔓看见他伤痕累累的脸,心里疼起来“我带了药,你快涂一些。”
朗华问“琰琰擦药了没她脸都肿了。”
“等会儿我去看她。”
朗华肋骨疼,缓慢翻身平躺“我好得很,一点儿都不痛。”
青蔓把灯点亮,拿出纱布和药油,嘴角往下咧,眼泪也像珠子断线似的滚。
“哭啥子嘛”
不问还好,一听他这么问,青蔓抽噎得更厉害。
“啧,”朗华颇感无奈“我又没死。”
“你还敢说早就劝你远离赌桌,但凡听进去半个字,今天也不会落到这种下场”
她梨花带雨,只顾着伤心,把伤患丢在一旁,朗华觉得她完全忘了自己是来送药的,忍不住好笑道“别哭了,大不了我跟你去教堂向神父忏悔,行了吧”
青蔓“噗嗤”一声,抹抹眼泪忍俊不禁“居然还有心情涮坛子。”
朗华好几天东躲西藏,周身疲惫,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灯光昏暗,青蔓坐在床边看他许久,轻手轻脚的,把凌乱的屋子收拾干净,天快亮时方才离开。
次日,温琰带朗华到储奇门药帮去见他的前雇主。
他们两人也算周老板看着长大的,念在从前的情分,周先生托关系给他们找了些活儿,一是给药商运送中药材,二是替米商运米。
温琰虽然才学会开车,而且没有经过考试,但山里无人检查,她就跟朗华一起开货车上路。
重庆是山城,蜀地难行,山路更是凶险,朗华担心她的技术无法胜任,但温琰却一点儿都不怕。
“你不相信我就是不信你自己。教我的时候没敷衍吧”
“没有。”
“那不就行了。”
两人勤奋,日夜兼程,轮流驾驶,朗华细细观察,见她开车时专注稳妥,跟车子磨合得也快,渐渐安下心来。
他肋骨还疼,偶尔强撑,被温琰发现,会立刻制止。这样算来,倒是她这个徒弟驾驶时间更长。
某天晚上赶夜路,朗华开了几个钟头,温琰将他换下,想在天亮前回到重庆交差。
“山里跑夜路很危险,你好生点。”
“我晓得。”
奔波疲惫,冬夜漫长,朗华望着前方隐约的山坡,比夜幕的颜色还要深,车灯射出两道亮光,摇摇晃晃,他在颠簸里沉入梦乡。
醒来周遭静极了,只有些微风声,车子停在路间,一旁是光秃秃的土坡,另一旁是悬崖。
温琰的脑袋轻轻砸落他肩头,睡着了,两只长了冻疮的手揣在棉袍袖子里,呼吸清浅,脸颊暖呼呼的,那温度似乎要沁入他的皮肉和骨血,在发烫。
万籁俱寂,天边一轮孤月,隐约照见远山的轮廓。
后来朗华总忘不了这情景,忘不了巴蜀凛冽的寒冬,他和温琰奔波于成渝公路和重庆周边,经过荒山野岭,孤村矮坟,偶尔见到人烟,不过是零落在坡上的土房,还有送葬的丧幡,随着哭声飘摇,唢呐吹尽了人情世故,命如纸薄。
朗华心里荒凉。
以前他一个人跑货,雨打风吹,路途艰难,从未觉得寂寞。此刻与温琰作伴,倒是滋味齐全。他好像不是孤鬼了。
其实早就想把她培养成帮手,雌雄双煞,招财进宝。现在愿望实现,却跟想象中全然不同。
如果能一直这样在一起,就他们两个,相依为命,苦点儿也没关系哦不,不对,最好还是做一对富有的男女,享乐人间,吃苦这种事就算了。
朗华不自觉笑了笑,转念想起秋意和青蔓,笑不出来,点燃香烟,一根接着一根。
温琰迷迷糊糊睁开眼,见他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夜色发呆,打了个哈欠,问“你在想啥子”瓜兮兮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丢下烟头“过年都没给我妈上坟。”
“青蔓肯定会替你去的,放心。”
“她是她,怎么能代替我”
“你买点香烛纸钱,在路上烧也一样。”温琰伸了个懒腰,拍打脸颊醒神,准备继续赶路。
“我来开吧。”朗华说“你再多睡会儿。”
两人交换位置,他又点了根烟提神,温琰背对他,揣着两手打盹儿。
“琰琰,”朗华静默半晌,忽然开口,问“你还喜欢秋意不”他说“等你毕业,我带你去上海找他吧。”
没有回应,悄无声响。
她不可能那么快睡着,肯定假装没听见罢。
朗华笑了笑,用一种捉弄的语气“如果你不喜欢他了,那正好,嫁给我,我们两个比较般配。”
温琰依旧纹丝不动。
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得寸进尺“要是青蔓晓得我喜欢上你怎么办她会不会跟你绝交,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温琰屏住呼吸转过身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费解又恼火“你日妈有毛病是不是脑壳遭车撞啦犯哪门子贱呐”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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