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温琰休息了一会儿,消化饭食和刚刚得知的耸人听闻的消息。
她不知道青蔓变成了梁孚生的情妇,秋意也还不知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青爷爷那种性子,自然不可能接受自己苦心栽培出来的高材生去做有妇之夫的情人。
温琰得去找她。
时近年下,学校已经放假了,青蔓现在住在南岸,听说梁孚生在南山新村给她弄了套房子,远离市区,环境十分清幽。
温琰坐船过江,到南岸海棠溪。因川黔公路以此为,自通车后码头渡口车船衔接,尤为繁盛热闹。
山里绿树成荫,花木扶疏,走好远才看见几栋西式小洋楼半掩其间。温琰根据门牌慢慢摸过去,找到了青蔓居住的小公馆。
一个老妈子领她进门,到客厅等候。这里虽比不得上海的房子奢华,但瞧得出精心布置过,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没多久,听见有人从楼上下来了。
温琰静默站立,呼吸屏住,险些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
青蔓趿着拖鞋,像是刚起床不久,里头穿着真丝吊带裙,外面是半敞的睡袍,她怀里抱着一只三花猫。
她的头发烫成绵延起伏的波纹,后面戴着螺旋式油条卷假发,脸上化了妆,黑眉细长,红唇似血,媚眼如丝,也许待会儿准备出门。
温琰心下大骇,不敢相信这位美艳无比的妖女是她从小认识的青蔓。
“你从哪儿回来的”青蔓面无波动,泰然自若地与她对视。
温琰紧抿着嘴,半晌才开口“广西。”
“不读书了吗”
“想考护士。”
青蔓“哦”一声,眼帘微颤,点点头,请客人落座。
温琰没有动。就这么看着她,慵慵懒懒的美娇娘,歪在沙发里,双腿交叠,拿起茶几边的香烟和火柴,把那卷纸烟夹在一管细长的烟托里,熟稔地吞云吐雾起来。
“坐呀。”青蔓提醒。
温琰一时难以适应。
她语气平淡“你能找来这儿,肯定已经见过我婆婆爷爷了。”
“嗯。”
“他们还好吗天气这么冷,之前婆婆说今年要打新棉絮,不晓得请人打了没有。爷爷关节不好,我托人给他买了最好的膏药,一会儿你带回去,别说从我这里拿的,不然他不肯要。”青蔓说着笑了笑“他们现在嫌我丢人,不过我确实给他们丢脸了。”
温琰的胸膛平缓起伏“跟我回去。”
“回哪儿打锣巷”青蔓吐出薄薄的烟雾,笑意是轻蔑的“自从黄梵茵去打锣巷找我祖父母,所有邻居都知道我自轻自贱,堕落成人家的姘头,我不可能再踏进那条巷子半步了。”
“黄梵茵”
“是啊,梁太太,梁孚生的老婆,你见过的。”青蔓挑眉“她真是宽宏大量,跟我爷爷说,要给我名分,让我正式进梁家做姨太太,老养在外面不像话。爷爷差点气晕过去,等我回到家,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他把我扫地出门,宣布与我断绝关系”
温琰问“所以你现在是秋意的小妈”
青蔓嘴唇微抿,摇了摇头“我不需要名分,过一天算一天罢了,何况姨太太的名分谁稀罕”
温琰很糊涂“那你和他在一起是为了他是不是给过你什么承诺,比如离婚,娶你当梁太太。”
青蔓忽然失笑,像看小朋友讲笑话似的“琰琰,你想什么呢人家梁太太当得好好的,凭什么被我挤走呀,梁孚生又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男人在外面养几只金丝雀很正常嘛,反正他养得起。”
温琰感到呼吸都有些难了“你的学业怎么办”
“旷课太多,学校已经把我开除了。”
“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不读了”
“嗯,不读了。”
温琰憋得难受,走过去夺过她的烟,掐灭在茶几上“不要自暴自弃,难道以后你都这样混日子吗”
“有什么不好嗯你看我现在衣食无忧,比大部分人都过得舒服啊。”青蔓仰头冲温琰笑“如果哪天梁孚生耍腻了,我就去找你妈妈喻宝莉,她为我花了那么多心思,肯定会收留我的,对吧”
温琰眉尖倏地蹙紧。
青蔓重新点了根烟“谢朗华回重庆了,你晓得不郑万霖投靠了日本人,谢朗华公开和汉奸划清界限,回重庆弄了十几辆卡车跑运输,滇缅公路不是通车了吗,他现在风光得很。”
温琰像是没有听见,自顾自道“婆婆爷爷心里很惦记你的,虽然嘴上不讲。你和梁先生断了吧,跟我回去,你还有赡养老人的责任,躲在这里不是办法。”
青蔓默然吸烟。
温琰无话可说,这就准备离开“我在家等你。”说完离开小洋楼,走到栅栏处,老妈子忽然追出来“温小姐,等一下。”
她停住脚,老妈子递过一个鼓鼓的信封“我们小姐让你转交给她的家人。”
里面是钞票。
温琰仰头望向二楼窗台,青蔓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没有接,转头走了。
回到市里,游荡在街头巷尾,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该不该告诉秋意这件事。
青蔓的爷爷奶奶年纪都很大了,温琰想,自己回来也好照顾两位老人家,还能慢慢从中调和青蔓跟家里的关系。嗯,可以的,一步一步来,都会好的。
她这样给自己鼓劲儿。
走到白象街附近,不小心被撞了一下,原来是久未开张的黄包车夫正在争抢客人。温琰打算绕路,忽然觉得不对,仔细朝其中一位车夫望去。
灰色帽檐底下,中年男子憔悴的面容好像老了十岁,眼睛失去神采,双颊往下垂挂,拉车没法着长衫,他穿的是底层苦力的长袖布褂,黑裤子,底下打了绑腿,脚上一双青布鞋,已经很旧了。
温凤台四十多岁,干体力活抢不过那帮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性格又内向迟钝,不善打交道,更不会说话,只能眼巴巴地立在最边上。
“小姐,坐我的车吧”
“我的是新车,比他那个干净”
温琰的脑子乱得一塌糊涂,心口堵极了。
温凤台也看见了她,顿时怔住,脸色难堪又惊喜,随后勉强挤出笑意。
“琰琰,你好久回来的”
旁边的人问“老温,你认得啊”
“我我女儿。”
“你还有女儿哦”
温凤台忙拿抹布擦拭车座,向她招手道“来,上车,我送你回去。”
温琰摇头“我个人走路就行了。”
温凤台道“爸爸拉你,有啥子问题,坐车好耍。”
温琰笑了笑“我又不是小娃儿。”
温凤台忙手忙脚,嘴里念叨着什么,忽然变了主意,立刻找人替他顶班。
“老温,你今天还没有开张,喝西北风吗”
“姑娘回来,我今天不拉车了。”
他很高兴,掏出钥匙递给温琰“我去买菜,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温琰接过钥匙,攥在手里用指甲抠两下,小声说“我跟你一起买菜。”
温凤台说好“要得要得。”
父女两个一前一后去菜市场。
中午吃饭时听青爷爷讲,温凤台接受强制措施把大烟彻底戒了,之前的文职工作是早就丢了的,现在事情不好找,只能去拉车维持生计。
迁都以后,大量外来人口涌入,重庆住房紧张,邻居们都把家里的空房间租出去缓解经济压力,可是温琰的屋子一直空着,有人来问,温凤台也不租。
衰老仿佛眨眼之间,天崩地裂无力挽回,人老了,个头竟然也会缩水吗曾经高大的父亲此刻背影佝偻,手里攥着旧帽子,神态举止是完全丧失自信的人才会有的拘谨。
“买两斤猪肉不,买羊肉,冬天炖羊肉吃,热和”温凤台不敢直视她,只能自说自话。
他摸出荷包,可是钱不够,手掌搓着裤子,紧张无措起来。
温琰揉揉眼睛,手背湿了,她忙擦干净,掏钱付给老板。
温凤台笑说“我再去买点菜。”
两人回到家,时间尚早,温琰把以前放杂物的小屋子收拾出来,行李放进去,再把二楼自己房间的招租广告贴到巷子口。
温凤台说“杂物间太小了,连窗子都没得,啷个住嘛。”
温琰说“没关系,我上学以后住学校的时间比较多,二楼租出去,楼下堂屋隔半间,窗子外面可以摆个烟摊儿,我这里还有点钱,进一些百货来卖,你就不要去拉车了。”
衰老的父亲自然而然到了听从子女安排的年纪。
晚上点油灯吃饭,温凤台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告诉她说“前几个月我在街上碰到你妈妈,她坐我的车子,不过没有认出我来。她现在还是很年轻,很漂亮。”
温琰表情淡淡的,只“嗯”了声。
那个女人何必多提,随她去吧。
如今家中境况糟糕,只靠租房和小摊子不知能否过得下去,青蔓奶奶说他们家也每况愈下,青爷爷从前在成都做先生,来到重庆后靠着积蓄和祖上的财产过日,并无进项。现在物价飞涨,今年起,已经开始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当了。
温琰本打算回来考护士,继续上学,但做护士可挣不了几个钱。她有些动摇,想去跑百货,要么做长途司机,挣的钱就足够两家四口人过了。
如此想来,弃学的念头逐渐占据上风,温琰身边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以前青蔓和朗华在,他们任何事情都会相互商量着来,可是现在不行了。
温琰选择给秋意写信,询问他的意见。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战前重庆人口,我查到的资料有的写47万,有的写不到30万。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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