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是我人生最得意的一段时光,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都已尽在掌中,金钱,名誉,社会地位,汽车洋房飞黄腾达的滋味有多风光呢被众人簇拥追捧,送上云端,那种快感比我第一次跟女人上床得到的欢愉还要刺激厉害。
你好,谢先生。你好,谢老板。
我喜欢他们同我说话时小心翼翼,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殷勤、奉承、谄媚、卑躬屈膝。只要略施好处,他们就像狗一样摇摆尾巴,连连道谢,有趣极了。
没错,这都是出卖了我最好的朋友得到的,但我不后悔。只是偶尔夜深人静,面对良知的叩问,心里会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黢黑的阴影似要将人吞没。
但我不后悔。
温琰来到身边填补了空虚,我终于拥有可以分享成功果实的亲密伙伴,满足感得以加倍。只要她在这里,我犯下的一切罪恶都被消解,哪怕自欺欺人,执意将她当做与我一起背叛友谊的盟友,我不再孤军作战,心中有了安慰,踏实稳妥。
从民国二十八年到二十九年,我和温琰在上清寺过着细水流淌的日子,长相厮守不过如此。富足带来安定,几乎每一天都令人愉悦,只要不去细想这些快乐其实建立在青蔓和秋意的痛苦之上。
大抵时间久了,各人过各人的,他们渐渐会把我们淡忘吧也许多年后偶遇,时过境迁,彼此还能坐下来叙旧呢
你看,我宽慰自己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
随光阴推移,从夏到秋,从秋入冬,我的心愈发笃定。就算青蔓和秋意找上门来我也毫无所谓,底气来自于温琰的依赖和信任,她只认得我,只与我亲近,谁都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除非有一天她恢复了神志,忘恩负义背身而去,那样的话,我是不会放过她的。
这样想来,倒宁愿她永远不要清醒。
自从有张婆婆照顾家里,为我省出许多空闲和时间,温琰也养了许多动物,小鸡、小鸭、小兔子、还有猫和狗,不再对我寸步难离。
见她如此,我以为自己离开两三天应该不成问题,于是有一次去外地出差,回来发现她对我熟视无睹,既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哭闹。我还以为她进步了,没想到回房间一看,她竟然报复性地把那堆动物全放在我的床上,拉得到处都是。
还有一次,我答应陪她吃饭,可临时有个牌局,回来晚了,她就在我的书房捣乱,把合同折成纸飞机,一架一架,从窗口往外丢出去。
我真的有点生气了,将她训斥一顿,没等说完,她冷着脸扭头跑掉。之后好几天不理不睬,只要我出现,无论她在小餐厅吃饭还是院子里荡秋千,都会立刻走开。
面对如此任性且不讲道理的祖宗,我还能怎么样呢,哄呗。
温琰最爱玩的一个游戏就是被我抱起来,抛向天空,然后稳稳接住。要趁她蹲在地上玩泥巴时,突然袭击,这样她来不及反应,瞬间投入游戏当中,又叫又笑,很快便把记恨我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了。
那次以后,我发誓再也不会对她说一句重话。
这样的相处,外面有谁相信呢,都以为我金屋藏娇夜夜春宵,可我却一直在做和尚,而且是得道高僧。与自己喜欢的姑娘同在屋檐下却不同房,就算同房躺在一张床上也绝没有香艳裸露的画面,我真该为自己颁一枚圣人勋章。
有时陪温琰歪在沙发里发呆,落日斜照,细微的灰尘在光影里翻飞,这场景十分熟悉,我突然就记起小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四个挤在床上午睡,睡得昏昏沉沉,醒来周遭静得出奇,仿佛已经过去一生那么久,揉揉眼睛,看见胡蝶似的枯叶落在窗台边,我们伸手去抢,嬉闹起来,一张叶子也能高兴好久。
我心里有点疼,透不过气,垂眸看着温琰,她安静乖巧地待在这里,就跟从前一样,什么都没变,我的慌乱得到抚慰,心魔埋入深渊。
就这样过了一年,我与温琰神仙眷侣的生活竟然只有一年。
1940年5月的某天,张婆婆去江北看望女儿和外孙,早上出门,傍晚回来,经过市区,谁知竟然碰到了青蔓。
我能够想象青蔓从她口中得知温琰被我藏在家里的表情,一定堪比五雷轰顶。
亏得我对张婆婆不错,顾念她老人家提着大包小包去江北,便让司机开车送到码头,傍晚又在那里等着接人。绝没有监视的意思。司机很醒目,听到她和青蔓的谈话,偷偷找地方给我打了个电话。
该来的总会来,我静坐沙发抽半支烟,不愿束手就擒,当即带着温琰离开公馆,离开上清寺,暂且安顿在道门口一处寓所里。
虽然这次让青蔓扑了个空,但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凭借和梁孚生的关系,找到我在重庆的房产并不难,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琰琰突然换了新住所,不习惯,夜里闹着要回家,我带她出门逛夜市,吃串串,吃麻辣水八块。
小贩肩挑梆梆糕,一边敲竹绑,一边沿街叫卖。温琰许久没有在外面逛过,蹦蹦跳跳兴奋得很。我们到沙咀观看杂耍演出,河北来的江湖马戏班,圈一块地搭建布棚,由孩子们表演云梯、钻圈、顶碗,班主登上三四丈高的杉木杆,站在仅有碗口大小的杆尖上表演金鸡独立和王八晒背,没有保护措施,玩命一般,全靠真功夫。1
如此惊险刺激,引得观众连连叫好,温琰原本也欢呼着,这时见两个孩子耍高空秋千,吓得“啊”一声,大喊“小娃娃危险”
我吓一跳,看她准备上前阻止,赶忙拦住,拉走。
“生气啦为啥子”
温琰皱眉,恶声恶气“弟弟、妹妹”
她大概想说,都还是些娃娃,怎么能用他们挣这种不要命的钱。
“杂耍嘛,观众爱看才会打赏,有了赏钱才吃得上饭啊。”
温琰不赞同,气得跺脚。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带她到茶馆听评书。
艺人端坐台前,敲水镲、撞牙板,唱封神榜。茶馆里穿梭着三教九流,卖假药的,算命看相的,还有物色客人的流莺,时不时过来搭讪。我心里有些厌烦,但并不言语,抽几张法币将他们打发。
听评书对温琰来讲如有催眠之效,不一会儿她便抱住我的胳膊昏昏欲睡,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
出门没有开车,我背她返回寓所,街头盏盏电灯在眼前晃过,人影憧憧,光怪陆离,如果独行其间,很可能变成这雾都的孤儿,凄苦一生。幸亏我有她,她也有我。
今晚温琰睡得不踏实,半夜惊醒,蜷缩在床上抽噎。
她每次经历噩梦都会捂住耳朵,缩成一团发抖,我想她肯定梦见轰炸,唤起了创伤。
可是温琰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也许今天看到街市,尤其道门口离打锣巷不远,恐怕会有刺激,我想还是得搬到远离市区的清净地方居住才行。
我在歌乐山租有一栋小别墅,山野密林,风光极好,又是防避空袭的绝好庇护所,只是为了后院修建防空洞,闲置许久,需要遣人打扫整理才行。
次日,我正打电话安排搬家事宜,突然叩门声响起。
我下楼开门,心中虽有准备,但看见青蔓出现的一刻,仍旧倒吸凉气。
恍如隔世。
当下女士们流行一种名叫比翼双飞的发式,将前额及两侧的头发高高地向内梳成卷条形,左右对称,像一双翅膀,颈后的头发用丝巾或发网拢起,张扬而优雅。
如今青蔓变成陪都最时髦的那类女子,她走在路上,大家会猜测她是女明星、交际花、娇小姐、贵妇人,姨太太总之不可能再是女学生或读书人。
这都是我害的。
她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尤其看着我,从清冷变得阴沉。
“谢朗华。”
她冷冷吐出三个字,脚踩高跟鞋,噔噔噔,直逼到我面前。
“温琰呢”
我没吭声,她绕开我,径自闯入寓所,穿过小天井,走进客厅,急冲冲的模样,四下张望,语气更加厉害“你把她藏哪儿去了”
我镇定自若地坐到沙发里,两条胳膊搭着扶手,轻轻笑道“她在楼上睡觉,你小声点。”
其实我没想激怒她,但也许态度有些懒散,她一下非常生气“谢朗华,你居然敢把温琰占为己有,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我说“去年五四大轰炸,温琰受伤,我请人给她治疗,有啥问题”
青蔓眯起双眼“张婆婆说她精神受创,行为举止跟小孩儿一样,是这样吗”
“对。”
“所以你就趁虚而入,瞒着所有人,把她囚禁在身边你真卑鄙”
囚禁这说法实在令人讨厌,我拧起眉头“你都知道些什么我照顾温琰,服侍她、伺候她,端茶倒水当牛做马,哄她吃饭哄她睡觉,对我自己都没那么体贴过,这一年她养得珠圆玉润。”
青蔓冷笑“还要感谢你是吧温琰现在精神不好,如果她足够清醒,会搭理你”
假设有什么意义
“我要立刻带她走。”
我面无表情“你可以试试,看她愿不愿意跟你走。”
青蔓脸色如铁,尖刻的目光掠过我,打量四周,找到上楼的地方,直奔而去。
我起身跟随,想提醒她正在擅闯民宅,这时忽然外面传来“呜呜”长鸣。
青蔓也愣了愣。
防空警报响起,日本人的飞机又他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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