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开口说故乡。
魏昭灵就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目光,从那携满薄雾的玻璃窗上移开,他看着那满天的星子,也看那房檐上露出的半轮月光。
后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他自己也不清楚。
等他再醒来,那扇窗外照进来尚有些灰蒙蒙的晨光,他看见那个蜷缩在沙发上的女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四仰八叉地睡在了地毯上。
她的脑袋上还缠着白色的绷带,卷发经过一夜的胡乱折腾已经蓬松凌乱得不像话,他几乎都要看不清她的脸。
适时有单调奇怪的曲子忽然响起来,他看见刚刚还睡着的女孩儿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
楚沅被手机的闹钟吵醒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床上的魏昭灵,却不期对上他的眼睛。
“你这么早就醒了啊”她想打个哈欠,下巴却被束缚着根本做不了大幅度的动作,她只能闭上嘴巴,坐起身来。
对于睡下的时候还在沙发上,醒来却在地毯上这件事,她看起来也并没有很惊讶,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我要出去跑几圈,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等我回来。”楚沅穿好外套,再戴了围巾,回头对他说了句。
魏昭灵看她走了出去,房门一关,房间里就又恢复了一片寂静,他垂下眼睛,他的脸色仍然苍白无血,止不住地咳嗽了好一阵,于是他面上的神情便显得越发寡淡阴郁,太阳穴有些刺痛,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他静静地躺着,像是都快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也说不清到底有没有再睡着,开门的声响让他清醒了些,于是再睁开眼睛,他就看到楚沅摘下帽子,提着几样东西走了过来。
“我买了粥,你吃点吧”楚沅说着,就将塑料袋里的那碗粥拿了出来,放在床头柜上。
魏昭灵看她舀了一勺粥就凑到他嘴边来,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僵硬,他往后退了些,自己勉强坐起身来,接过了她手里的那碗粥,无声地拒绝了她喂粥的动作。
楚沅也没想太多,把勺子递给他,自己插了吸管喝豆浆。
望仙镇上的早餐种类有很多,她还看到了一些她之前都没吃过的早餐小点,但她现在也张不开嘴,只能看上两眼。
喝着豆浆,楚沅偷偷看了一眼魏昭灵。
正如李绥真所说,他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清贵公子,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从小就被刻意教导过,那些东西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所以他不论做什么,哪怕只是在此刻安静地喝粥,也是那么赏心悦目。
他的食欲并不好,喝粥也只是机械地重复几口,然后就随手搁了碗,又开始无休止地咳嗽。
楚沅没再喝豆浆,她赶紧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来递给他,然后又忙着去翻昨天夜里从李绥真那儿带来的药材。
那些药都是一副一副包好的,她拿了一包就跑到外面买了一个小锅,然后借了附近饭馆的火熬药。
药味是闻得见的苦涩,楚沅守着炉子一刻也没敢离开,等她手忙脚乱地终于将药熬好,她端着药碗一路小心翼翼地回到宾馆。
房门被打开时,苦涩的味道随之蔓延进房间里,躺在床上的魏昭灵蹙起眉头,睁开眼睛果然看见她端着碗走到他的面前来。
楚沅将手里的碗放到床头柜上,“你不喝药的话,会很难受的。”
她说着想要伸手去扶起他,却被他攥住手腕。
此刻他那漂亮的眉眼间是显而易见的不耐,“孤的事,你最好不要多管。”
他说完就甩开了她的手。
身体的不适令他少了许多耐心,眼底总是郁郁沉沉一片倦怠,他的衣衫颜色浅淡,更衬得那张面庞苍白得过分。
好像他周身都散发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意,带着某种无形的压迫感,让楚沅有一瞬无端生出几分怯意。
她沉默地看了床头柜上,还有热气从碗壁逐渐缭绕而出的那碗汤药,抿了一下嘴唇,她还是伸手捏起汤匙。
忽然被她捏住下巴的时候,魏昭灵那双阴郁冷淡的眸子有一瞬睁大了些,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无休止的疼痛折磨得他几乎没什么力气,她用了些力道捏住他下巴时,他竟没能挣脱。
也许他是愣住了。
她将汤匙递到他唇畔,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就抵着他的唇齿灌了进去。
他被呛得躬起脊背咳嗽,咳得他眼尾都添了些淡淡的红色,这一瞬,他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庞添了些不太正常的血色,就好像窗外枝条招摇的树梢落了瓣梅花在晶莹白雪里,于是就有了一种冷淡里的靡丽,透出些莫名的破碎感。
“我答应你,”
楚沅拍了拍他的肩背,替他顺气,“等你有了力气可以走路的时候,我就带你去魇都。”
“可你要是不喝药,你是不会那么快好的。”
靠在床柱上轻轻喘息的年轻男人闻言抬眼看她,也许是咳得太狠,他那双眼睛染了些浅淡的水雾,微红的眼眶更让他无端少了些阴沉锐利,连轮廓都柔和了些。
夜阑国破前,他已经有二十五岁,但如今他这一张面庞,看着却仍如少年一般,好看得令人心惊。
魏昭灵只盯着她片刻,又忽然极轻地冷笑一声。
她仗着魇生花,知道他不会杀她,所以她才什么都敢做。
连着两三天,也不管魏昭灵愿或不愿,楚沅都一天三顿熬好药,再强硬地喂他喝下,她也说过好话哄他,但他也始终没什么反应,所以楚沅后面也就懒得说了,仗着他没什么力气,她就直接灌。
李绥真用的也并不是什么普通的药材,那些都是当初从玉屏山的巫阳后人那里得来的,是温养疗愈的灵药。
魏昭灵的气色虽然还是很差,但比起之前也算好了一点。
所以这天吃过早餐,楚沅就将魏昭灵扶到了洗手间里,那面巨大的镜子映出他们两个人的模样,她看着镜子里的他,说,“魏昭灵,你可以自己换衣服吧”
魏昭灵还没开口,就见她单手去解自己的领口的扣子,他眉心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竟有些罕有的慌乱,“你做什么”
楚沅闻声抬头,“我给你演示一下怎么系扣子啊。”
但见他再看向她的冷淡目光,楚沅讪讪地松开了纽扣,“那,你自己能站着吧要是你有什么事,你就叫我,我就在外面等你。”
她把衣服递给他,然后就出了门,站在外面玩手机。
等了大概五六分钟,楚沅听到里面传来急促的水流声,他似乎还轻声咳嗽了两声,于是她伸手敲了敲门,“你好了吗”
洗手间的门被人忽然从里面打开来,楚沅最先看见他修长的双腿,深色的西裤穿在他的身上,雪白的衬衣衣角都被收进了裤子里。
他的身高大约在一米八快到一米九的样子,虽然因为常年病着,令他的身形看起来有些清瘦,但他到底也是在血腥疆场里拼杀过的,身体柔韧,宽肩窄腰,比例也非常优越,好像无论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很好看。
他披散的乌浓长发看起来跟他的穿着有些不太搭,却也分毫不影响他那张过分出色的面容带给人的冲击力。
他应该是洗了把冷水脸,有水珠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流到下颌骨,滴在衬衣领口的边缘,留下湿润的一点痕迹。
楚沅有一瞬看愣了,等她反应过来,又连忙去把之前在街上买来的那件长款黑色羽绒外套拿过来。
他在床沿坐下来,她就抓着衣袖替他套上衣服。
“这样会不会冷”楚沅看了他一会儿,又问。
魏昭灵不习惯她的靠近,他稍稍往后了些,只轻轻摇头。
“你的头发,要不我给你梳起来,梳个辫子吧”楚沅盯着他披散的长发片刻,拿了梳子过来,却见他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她,她就默默地又放下了梳子。
往事越千年,在她生活的这个世界里,已经很少有男性会留那么长的头发,但当楚沅坐在小镇某间理发店的沙发上,看着他那犹如丝缎般的鸦青长发,她又觉得剪了好像有些可惜。
于是趁着理发师还在那边忙着找东西没过来,她就走到他旁边去,看着镜子里的他,凑在他耳边小声说,“要不还是不剪了吧”
“你的头发挺好看的,剪了怪可惜的。”
魏昭灵在镜子里看见了她那副纠结的神情,下一秒他被她握住手腕,扶着站起来,然后就听见她讪笑着对那边刚拿了剪刀要过来的理发师说,“不好意思啊,我们不剪了。”
说完她就拉着他出了理发店,却又回身站上几级阶梯,将自己头上戴着的黑色鸭舌帽压到了他的头上。
“这样不也挺好的嘛,正月里剪头发不吉利,会死舅舅的。”她满意地点点头。
这天的晨光照在她的身上,好像阳光终于有了些温度,还有些刺眼,他甚至看见了她那张干净面庞上细微的小绒毛。
“魏昭灵,我现在就带你去魇都。”阳光里,从下巴到头顶绕了一圈绷带的女孩儿看起来有些滑稽好笑,没有了帽子遮掩,路上来往的好些人都不由将目光停在她的身上,但她却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似的,只顾牵起他的手,扶着他走。
魏昭灵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
明明昨天夜里,他睁开眼看见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里透出来暖黄的光,他又听见那个女孩儿在里面弄出的动静。
她应该是在自己换药,拆后颈和背上的纱布时也许撕扯到了原本结痂的伤口,他都听到了她痛得吸鼻子的声音。
他见过她的眼泪,是惊恐惧怕间,止不住的生理泪花,也是忍不住疼的时候,眼眶里憋不住的水雾。
但她却很少真的哭过,就连昨夜,他也只听到了她短暂的吸鼻子的声音。
他常见她笑,就算下巴被绷带缠紧,她也总是会忘了这回事,笑得弧度一大,他就会听见她颌骨的脆响,然后她一僵,不敢再笑了,可没过一会儿,她就又忘了。
她看起来像是没心没肺,可是她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事,谁也不清楚。
正月里的望仙镇虽然比不得平时热闹,但也还是有一些游客,楚沅带着魏昭灵坐上了一辆去魇都景区的车。
车里充斥着一种铁锈味道,还有各种人混杂在一起形成的莫名气味,这些都令魏昭灵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楚沅特地先给他在座位上垫了铺展开的纸巾,扶着他座下之后,又拆了一个崭新的黑色口罩递给他。
见他迟迟不接,楚沅就干脆把口罩替他戴上。
指腹无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脸颊,他身形一僵,拧起眉看她,但见她几乎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睫又颤了一下。
“戴上这个应该会好一点。”楚沅没注意他的神情变化,只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然后她又去翻自己的背包,见保温杯在里面,她也就放下了心。
在大巴车行驶的路上,楚沅看到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脑海里想起来第一次坐上去魇都的车时,那满车热闹的声音。
那时的她,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再去到那个地方。
雾蒙蒙的天色掩去了好多苍山翠色,绵延山势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她却将目光不自禁地从车窗,移到了同样在看窗外的他的侧脸。
帽檐压得很低,她并看不清他的眼睛,黑色的口罩也遮掩了他的半张脸,她猜不到此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也没有刻意去打破这份寂静。
当大巴车在魇都旧址外停稳,已有人陆续下车,楚沅才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魏昭灵,我们下去吧。”
他始终沉默,任由她扶着下车。
脚下仍是短茎细草,可当初泛黄的颜色终于见了些绿意,楚沅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拿着喇叭的导游说话的声音。
而立在她身旁的他,迎着湿冷的风抬头,好像周围那些嘈杂的声响他都听不见,他只是久久地站在那里。
也许在那些人的眼里,眼前的这片荒原唯一的意义,就是在向他们证明传闻中的夜阑古国,是真的存在过。
可是对于沉睡了一千三百年,仿佛什么都还停留在昨日一般的魏昭灵而言,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不那么真实的梦。
所有人都在看残留在荒原之上的断壁残垣,只有他目之所及,便是一座完整的城。
好像那座城里最为热闹的声音,就在他的耳畔。
可他却始终没有办法挪动步子,再往前走。
他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心头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只是耳畔热闹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他眼中那座完整的城,再度化为残垣乱瓦。
历经一千三百年的岁月流转,这里早已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王都的子民,还有那满宫的魇生花,都被宣国人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楚沅。”
年轻的君王忽然伸出手指轻勾下遮挡了他大半面容的口罩,露出来那张苍白的面庞,此刻的他眸子里满是迷惘,他轻唤一声身旁的姑娘,问她,“你说,孤为何一定要回来”
一块断碑,几处砖瓦城墙,除此之外,这里什么也不剩下。
他身为夜阑的王,却没有守好他的家国,没有守好整座王城里所有子民的性命,他们的骨灰也许早就同这里的每一寸泥土相融,而他愧对的,又何止只是这一座城的人。
“你来过,并且记得它原本的样子,记得这座城里的人,还有你的国家,这就已经足够了,”
楚沅望着他的侧脸,也许是魇生花令她听到了这里曾经最热闹的声音,她大约也能明白一个时隔千年重归故土的人,此刻心里究竟该有多么迷茫痛苦,于是她伸手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又说,“魏昭灵,你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吗他们等你很久,你来了,他们很高兴。”
魏昭灵闻言,也许有一瞬发怔,他迟迟地垂眼去看她的眼睛。
一缕乌发轻拂他的侧脸,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了小雪,冰冰凉凉的一片雪花压在了他的眼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影子。,,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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