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闻渊所说的“不思归”是法阵的名字,这个阵是从先秦时期一直传下来的,几经改造,历史十分悠久。
古时医药条件落后,当一个人实在已经病入膏肓无计可施了的时候,所尝试的最后一种救命方法,就是招魂。
招魂又分为招生魂和招死魂两种方式,具体操作的细节有一些差别,但大致上的仪式流程是差不多的。
要准备司仪、祭品、乐舞、香烛等物品,应和太极两仪的规律而摆放,再由大祭司主持仪式做法,通过亲友的愿力召唤,试图延续被招者的生命。
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但最大的风险还并非失败,而是在招魂仪式的过程中不小心招到了意图夺舍的恶灵,那么魂主本身的魂魄就会遭到禁锢,遭到恶灵夺舍。
如果在一定时间内及时发现,除掉恶灵,那么人还有复生的希望,但也有一些狡猾的恶灵伪装的很好,甚至让周围的亲人都难以察觉出来,错过时机,魂主本身的魂魄烟消云散,那就什么都晚了。
如今招魂术已经失传,但由此演变而成的祭祀法阵却依然存在,比如他们此时所在的这一个,应该就是谢闻渊口中的“不思归”。
“不思归”当中包含着多个小阵,任意组合,数量不等,由心而生,或为“贪、嗔、痴”,或为“死、生、幻、灭”,或为“色、形、姿、言、滑、相”,或为“喜、怒、忧、思、悲、恐、惊”,不一而同,随人心而变。
如果人的灵魂迷失其中,难以离开,而身体上生机未绝,就会成为被夺舍的最好目标。
现在笔仙将谢闻渊和林雪旷带到了这里来,说明那些学生被孤魂野鬼替换出来的魂魄,应该就是迷失在阵中的某一处了。
不过想要把学生们找到并带出去也不容易,谢闻渊和林雪旷作为外来入侵者,势必会遭到法阵的攻击和迷惑。
如果连他们都陷在里面了,那恐怕还要再加上李向强,酒店房间中现在躺着的那三具身体也得跟着换一换主人了。
想象一个乖巧的林雪旷和一个乖巧的谢闻渊相对傻笑,互相说“你好我也好”,那样的场面实在可以说是非常可怕了。
谢闻渊眼中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忧色,又说“如果你和我是单独来的,这个阵肯定都不会有太大的威胁,可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咱们在一起”
可林雪旷已经听不清楚他的话了,因为他的耳边,出现了一阵越来越大的哭声,依稀有人在叫着“妈妈”。
林雪旷猛地转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雪白的病房里。
浓重的消毒水味直冲鼻端,有个小男孩站在病床边上,刚才的哭声就是他发出来的,他正一边摇晃着床上的女人,一边叫着“妈妈、妈妈”。
可是女人没有再睁开眼睛,也没有再像以往那样摸摸他的头,对他露出一个虚弱却温柔的笑容。
小男孩哭了起来,但随即,一个年轻的男人将他抱起来,帮他擦去眼泪。
“不哭了,还有爸爸呢,爸爸陪着你,你也陪着爸爸,好吗”
林雪旷抬起手,想触碰一下那个年轻男人的脸,可是他的手指还没有碰到,这男人就变成了一张黑白色的遗像。
遗像捧在稍微长大了一些的小男孩手里,这回他没有哭,沉默地低着头,被一名穿着青灰色道袍的老者领走了。
师父对他很好,不但教他法术,还出钱送他上学,高一那一年,他一直在很努力地上学和打工,攒了些钱,买了一把按摩椅。
放寒假的时候他赶回道观,不巧师父下山除妖去了,他把椅子摆在道观里面最显眼的位置,擦得干干净净,让人可以一进门就直接坐下来。
可是当年那名带着他离开的慈祥老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林雪旷将手放在按摩椅上,微微闭目,感到沉重的孤单如山一般压上他的肩头,似乎可以看到空冥中的法阵飞快地运转,留下莫测的轨迹。
自古以来,诸般术法,无不以攻心为上。
林雪旷猛地用力,将五指收紧,那张按摩椅顿时在他的掌下化为齑粉,整个道观也随之轰然崩塌。
林雪旷猝然转身,大步向前走去,这片空间中无处不在的悲伤情绪化作一支支向前飞出来的利箭刺向他。
他很想停下来,可就像当年一样,他也知道绝对不能。正因为能够为他遮风挡雨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一旦畏惧退缩,只有万劫不复。
利箭撞在他的身上,又纷纷化作了粉末消失,如果悲伤不能击溃一个人的心,将毫无用处。
“不过,相比起悲伤来,有时候,可能快乐才是更加可怕的东西。你知道什么是快乐吗”
林雪旷刚刚闯出“悲”阵,不思归中的下一个幻境又接踵而至。
他听见成年男子低沉的声音在自己耳畔笑语“快乐就是满足人心里的欲望。随着人的内心越来越贪婪,快乐就越来越难以得到,这种求不得的痛苦,得复失的空茫,恰恰都是它所带来的。你说,人的欲望,怎么可能有止境”
这个阵,是“欢”。
阵的名字听起来没什么杀伤力,但实际上却比刚才更加危险。一个人生命中的快乐时刻会在法阵中不断显现,而后又被一一打碎成各种不堪的结局,以此来令人入障。
林雪旷看见自己趴在一个金属制成的台子上,台子四周精美的花纹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光芒,而刚刚说话的唐凛正站在他的身边,弯着腰精心在他肩后刺下了那朵血红色的蔷薇花。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针尖冰冷地刺入肌肤,随后那带着甜腻香气的颜料一点点渗进来,在身上留下一个永远都去除不掉的印记。
那抹红乍看上去显得鲜艳而美丽,但只要被它吸引,注视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就会刺的人眼睛发疼,如同唐凛给他所带来的一切。
正式认识唐凛的时候,恰逢在母亲刚刚去世的那段日子里。林雪旷虽然年幼,但也明白,妈妈不在了,爸爸很伤心,还需要努力工作才能还掉家里欠的钱,因而在父亲面前,他极力让自己变得乖巧懂事。
但唐凛则在这时给了林雪旷十分重要的温情与陪伴,他们去游乐场,动物园,在烈日下分享同一个冰激凌,唐凛甚至有时还会到林雪旷的学校接送他。
现在想来,一个暗礁的首领居然做这种事,简直是匪夷所思的。
林雪旷隐约感到唐凛似乎也把那段日子当成了一种奇妙的体验,试图在一个纯真而不幸的孩子身上寻找到什么。
在他把唐凛当成了自己十分重要的人之后,父亲却因为对方而意外身亡,他没家了。
这是林雪旷第一次从唐凛那里感受到短暂的快乐与被剥夺的痛苦,而在他长大并与这个人重逢后,这样的事情也在不断重复。
一次,林雪旷看到玄学协会的几个人被抓了,他去跟唐凛说,这些人过去曾经同他关系不错,希望唐凛能够放他们离开。
唐凛面对林雪旷的时候总是很温和,微笑着点头答应。
但他也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要求林雪旷和这些人彻底绝交并打败他们。
“你总得给我证明一下。”唐凛拍了拍林雪旷的肩膀,含笑说,“让我知道,这些人来,既不会拐带走我最心爱的孩子,自己也都是些没有价值留下的废物,我才能放下心来啊。”
林雪旷做到了。
但当他把那些人全部打倒,转向唐凛,希望他能够履行承诺时,唐凛却用一种十分惊异的目光看着他,问道“你没必要把他们都杀了吧这叫我怎么放人”
林雪旷一惊,回头再去检查时,发现那些只是被他轻轻制住的人竟然真的已经全都死了。
这毫无疑问是唐凛从中做了手脚。但他做事从来都不会留下任何破绽,更何况人死都死了,就算刨根究底也毫无意义。
唐凛这是在教训林雪旷,不要试图给任何人求情或者对他们心软,否则不管他对谁留了情面,等待那个人的,一定将会是更加严酷的结局。
包括后来也一样。林雪旷在暗礁中看起来位高权重,待遇独特,经常有人怀着各种目的试图接近他。要是林雪旷自己态度淡漠也就算了,但如果他被某个人打动,并且也产生了一些亲近之意的话,唐凛总能神奇地将那个人带到他面前,并告诉林雪旷,这是自己提前安排好来跟他开玩笑的。
直到现在为止,林雪旷都没能分清,唐凛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又哪一句话是假的,但在暗礁,无论唐凛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可以反抗。
所以从那以后,林雪旷逐渐学会了对任何人都不闻不问,冷漠以待。
谢闻渊看到的资料上写着他在暗礁独来独往,但其实是林雪旷跟所有人的联系,都被唐凛用这种钝刀子割肉一样的方式给切断了。
外人惊叹于唐凛对“恶灵”的信任和亲昵,只有林雪旷自己知道,唐凛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他。
有很多次在他想要获取某些情报或者试图离开的时候,唐凛都已经发现了,只是故意到了最后一刻再来揭穿,顺便名正言顺地给他一些教训而已。
教训过后,他又对林雪旷继续纵容,然后进行下一次的“捕猎”。
正如他自己所说,唐凛把林雪旷留在身边,似乎只为了满足那种“获得快乐”的欲望。
林雪旷其实不愿意承认,他一直畏惧唐凛。
唐凛亲手制造出“得”与“失”的旋涡,把他丢入其中沉浮挣扎,当他越坠越深几欲迷失的时候,这个心思莫测的男人又俯下身来,向他伸出了双手。
法阵上的纹路发出幽微的光泽,飞快的变幻着,林雪旷觉得眼前场景交替,他的头部非常眩晕,周围的空气如水般旋出波纹,唐凛以他熟悉无比的姿态,正站在稍高的位置俯瞰着他,仿佛要拉他上去。
林雪旷抓住了唐凛的手。
而后他闭上眼睛,手中的匕首出鞘,前刺,直入对方胸膛。
林雪旷睁开眼,唐凛温热的鲜血顺着他的刀柄流到手上,从指缝间滴滴答答地落下。
唐凛并不理会自己胸口的伤处,而是微笑地看着他,用口型问道“你放下了么”
林雪旷微顿,看着他缓缓回手,抓住匕首的锋刃,从胸口拔了出来。
“但是我”唐凛的低语断断续续,听不分明,“多了”
林雪旷的瞳孔收缩,而后天外一声钟响,幻影飞散,一切成空。
林雪旷怔怔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手,他紧紧握着那柄匕首,但锋刃雪亮皎洁,不沾半分血色。
唐凛刚才说了什么
这就是“欢”阵的结局吗
他踏出周围铺天盖地的红,随后一脚踩在了一块柔软的地毯上。
林雪旷大致已经可以猜到了,他所遇上的“不思归”,应该是由“悲”、“欢”、“离”、“合”这四个小阵所组成的,那么接下来的,应该是“离”。
离别几乎贯穿了他过往的人生,漂泊本就是常态,经历过之前的“悲”之后,林雪旷一时也不太能够想到,接下来等待自己的还能是什么。
他抬起头,发现面前的场景十分温馨。
昏黄的灯光静静只照亮了床上的一小片空间,房间周围的角落则隐没在温柔的夜色中,静谧而温馨的气息缓缓在空气中流动,两道身影依偎在松软厚重的床褥间,以看起来无比亲密的姿态。
林雪旷的脸色慢慢地变了。
他看见谢闻渊半倚在床头而坐,赤裸的上身在灯下微微反射出蜜色的光泽,线条十分健美流畅,而自己正被对方揽在怀里,半闭着眼睛枕在他腿上,难得没有反抗。
谢闻渊低下头来,摸了摸他的脸,轻声说“要是累,歇一会再带你去洗澡,好么”
片刻之后,林雪旷听见自己“嗯”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
自从同居之后,他们两人之间这样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馨的时刻就太少太少了,特别是眼下他很明显又刚被折腾了一通。
通常在这种时候,林雪旷更不可能有好脸色,更别提居然能窝在谢闻渊怀里,回答他的话了,简直是稀罕。
因而林雪旷回忆了一下,很快就隐约想起了那天的情况。
中午的时候,忘了是因为什么事,谢闻渊好像挺高兴的,而林雪旷看他心情好就不爽,故意损了谢闻渊几句。
他一向嘴毒,这也算是自己找罪受,被谢闻渊直接按在沙发上折腾了一下午,到了天黑时,林雪旷实在半点力气都没有了,被放到床上时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更懒得再较劲,所以才会任由对方这么抱着,挣都懒得挣。
但实际上,当时他心中是对这种生活充满着倦怠和厌烦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幻境好像格外真实,林雪旷重新看到这一幕,就立刻感到那种浑身酸软的感觉和窒闷心情,也仿佛正一点点在他的身上复苏。
这种攻心的法阵最怕的就是情绪波动,幻真难辨,他稍微一晃神就知道要糟,连忙定心凝神,让自己从往事的裹杂中挣脱出来。
林雪旷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谢闻渊也在这一幕场景之前倏然顿住了脚步。
通过前面的悲欢两阵,他也没有想到,这所谓的“离”,竟然回溯了自己将林雪旷禁锢在身边的那段时光。
一时间,心如刀割。
此时谢闻渊已经恢复了记忆,正是又悔又恨的时候,这幕场景出现在他眼前,杀伤力简直成倍暴增。
两人的每一个神情、动作,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当初共处的日子,是他用尽一切手段强求回来的,他伤害了自己最爱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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