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厄庇墨亚

    庆祝队列最前端的双轮马车在长台阶底端停下。

    位于厄庇墨亚城高处的宫殿比梦中更宏伟,潘多拉仰望才勉强看清全貌。

    “这将会是你的新家。”

    她循声侧首看去。高大的男性向她紧张地微笑,表露出与体格不符的腼腆。

    他就是厄庇墨透斯,提坦神族、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如今代替兄长担任众神与凡人两方的中间人。他欣然收下来自宙斯的“礼物”,同意迎娶潘多拉为妻。

    厄庇墨透斯先下车,向潘多拉伸手。

    她一手抱着宝盒,将另一只手交过去。厄庇墨透斯拿捏不准该以怎样的力度握住她的手,明显小心翼翼。落地后她抬眸向他笑了笑,他有点恍惚地盯着她,与初次见面那时一样陷入沉默。

    厄庇墨透斯很快回过神,匆忙看向前方,拉着潘多拉拾阶而上。

    在他们的身后,少年少女们排成数列,手捧花束、高举盛满珍宝与美丽刺绣织物的匣盒;青年男女列队在旁,手持明亮的火炬,念诵婚礼之神海曼奈欧斯名讳,齐唱着祝福的歌谣,追随新人登上厄庇墨亚宫的巍峨台阶

    “吐息玫瑰与爱意的新娘,如新郎所愿,温存地靠近那长榻吧

    “愿黄昏时刻出现的明星赫斯珀洛斯指引你,让你心甘情愿地迈开步子,敬奉银座之上的赫拉,婚姻之纽带的守护者

    “驾临此处吧,海曼奈欧斯噢海曼、海曼奈欧斯,焦灼的爱侣所追寻的高尚之爱的主宰”1

    厄庇墨透斯尽量放慢步调,但还是总领先潘多拉一级台阶。从后面看去,他浓密卷曲的深棕色头发在通明火炬的映照下泛着琥珀般的暖光,无端让潘多拉联想到脾性温和的大型动物。很难想象他与那位机敏多谋的普罗米修斯是手足。

    还在至福乐原时,潘多拉向赫尔墨斯打听过这对提坦兄弟。

    他便为她叙述普罗米修斯的诸多事迹,从他赐予人类智慧,到他如何骗过宙斯,当然还有他盗取火种赠予人类的不敬之举--这些事实其实她已经从伊利西昂橡树上获得。但她不介意再听赫尔墨斯栩栩如生地描绘一遍。况且,她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自己意外触碰到了树洞内部。

    那时,讲完普罗米修斯遭受的严酷惩罚之后,赫尔墨斯注视潘多拉片刻,见她没有太大情绪起伏,一边玩着她的发梢,一边问她难道不为造福凡人的提坦神族感到愤慨

    潘多拉为这个问题困惑地沉默,随即明白过来。至少在躯体层面上,她与人类更为相似,赫尔墨斯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更同情凡人,为赐予他们灵光与火焰的普罗米修斯不平。

    可是她并不是人,也没有与活生生的人类好好相处过。

    伊利西昂的住民们固然对她十分友善,但他们已经抛却躯体与记忆,只知晓心满意足。而她见过他们生前狰狞不光彩的样子。这些英雄和半神们的两面反差强烈,令她困惑,也令她着迷。憎恨、不甘与哀恸,这些都是她理解却不曾体会过的感情。

    潘多拉对人类没有恶意,甚至满怀好奇心,但因为对奥林波斯的敬畏是她的本能,她爱慕的又是不死的神明,普罗米修斯在她心中并非英雄角色,当然不会有愤慨。而且据赫尔墨斯所言,她的诞生便是奥林波斯众神宽容大度的证明--祂们抛出橄榄枝,主动弥合与厄庇墨透斯的关系。

    说完普罗米修斯的事,赫尔墨斯对厄庇墨透斯只寥寥数语带过。潘多拉追问,他的态度就古怪起来。她就笑着往他肩膀上靠,他不乐意说那就算了。赫尔墨斯好像也为自己过剩的嫉妒心难堪起来,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解释关于厄庇墨透斯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是普罗米修斯。”这是赫尔墨斯的结语。

    潘多拉觉得,厄庇墨透斯甚至不太像神明。

    队列出发前庆祝的筵席上,她与厄庇墨透斯在两张毗邻的桌子最上首。新娘遵循惯例,只是安静文雅地端坐在那里。潘多拉便借机透过面纱悄悄地观察厄庇墨透斯。

    以仙馔密酒维生的神自然不需要凡人食物,厄庇墨透斯旁观着列席的宾客大快朵颐、谈笑欢闹,偶尔饮一口酒,仿佛这样他就十足高兴了。不仅如此,与长居于奥林波斯的神明不同,在人类面前,厄庇墨透斯也不强调自己的神明格位,基本一直收敛着神冕华光,身上丝毫没有震慑人的威压,完全融进了尊奉他为王的人群之中。

    接近酒宴最后,厄庇墨透斯与潘多拉眼神相会。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寻找话题似地看向她小心放置在腿上的盒子,小声问“那是什么”

    潘多拉想起赫尔墨斯的叮嘱。如果可能,由厄庇墨透斯打开这个盒子更好。毕竟那里面盛放的是给凡人的礼物。

    于是她弯唇,双手将宝盒奉上“这是宙斯还有其余奥林波斯众神给予人类的赠礼。”

    极尽雕琢镂刻的盒子看上去沉重,其实仿若无物,拿在手中十分轻松。

    厄庇墨透斯却没有接过“既然如此,等到目的地之后,我再与你一同打开吧。”

    潘多拉便颔首。她也想知道盒子里装了什么,但她总会知道。而且相比打开盒子的瞬间,她满心挂怀的是赫尔墨斯会在那之后履行的承诺。

    他会带她走。

    靠近台阶顶端时,潘多拉不禁心跳加快,低下头。

    明明某个胡来的梦不可能成真。不是现在。

    厄庇墨透斯驻足回身,似乎将她垂头的动作理解为羞涩,也微笑了一下。而后,在摇曳火光与人群的见证下,他伸手将新娘的面纱向后推,小心地从缀满宝石与鲜花的冠冕上摘下。

    喝彩欢呼声震耳欲聋。

    新郎新娘并肩转身面向人群。往长而洁白台阶下方,越过重重的围廊与门柱,借着在街道两旁还有身后燃烧的火光,潘多拉第一次看清了厄庇墨亚的全貌。她情不自禁屏息

    这是一座喧闹而快活的城市。高大齐整的白色围墙静默伫立,首尾相连,紧紧包裹住错落的红顶建筑物与斗折的街道。厄庇墨亚方圆并不辽阔,规模甚至及不上伊利西昂南端的神庙群落,但每条街巷、每一片安置了水井与廊柱的广场都生机勃勃。潘多拉从来没见过这般繁华的夜晚。伊利西昂一入夜便是寂静的。

    厄庇墨亚依靠的海岸线也热闹非常成队两头翘起的美丽帆船一字排开,暂时收起白帆,停泊在安宁的港湾深处,随着海潮起起伏伏,像在应和着音乐起舞。

    而在陆地那侧的城墙之外,远方的山麓在月光中投下稀薄的灰影,宛如纱幕,笼罩成片城外祥和的农田与村庄。

    “这是以我命名的城市,是深色大地之上最为繁荣安宁之所,地上诸多城邦之中的耀目明珠,”厄庇墨透斯缓缓说道,难掩自豪之意,“也是我决意守望的国度、我在天空之下的家园。”

    他与潘多拉四目相接,看进她瞳仁深处。他的眼睛里同样蕴藏暗金色的细环,那是不死的明证。

    “潘多拉,宙斯赐我的新娘,我希望你与我怀着相同的心愿,喜爱这片土地与其上繁衍的人们。”

    说这些话的时候,厄庇墨透斯给人的印象陡然翻转。他是与死亡无缘的神明,也是代替兄长统治并保护凡人的王。

    潘多拉心头摇撼。强烈的迷茫袭上心头。厄庇墨透斯在向她暗示什么他话语中的告诫之意是她的错觉吗

    只有一件事确凿无疑厄庇墨透斯还有隐藏的另一面。

    那么他随和的外表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精心计算后的伪装未知让她惴惴不安。要与他相处更久乃至亲近的念头在后背激起恶寒。她必须远离他,越快越好。但她不能将惊惧表现出分毫。她该怎么回答

    幸而厄庇墨透斯并没有期待她作答,只是笑了笑,仿佛对刚才自己的豪言壮语后知后觉地害臊,快速转身,领她踏入厄庇墨亚宫大门。

    宾客们对刚才短暂的气氛变化一无所觉。他们在缠绕着缎带的树枝装饰下列队起舞,向新人投掷承载美好祝愿的金币、蜜枣与无花果,此起彼伏的婚礼祝福唱和一路送到寝宫外。

    侍者们取下潘多拉头上的冠冕,帮她换上更轻便的衣袍。然后,她们也退了出去,隔着帘幕,潘多拉听见她们带上了厚实的大门。

    在门外,少女们依旧在歌唱。

    寝宫之内,片刻寂静。

    潘多拉调匀呼吸,掀起隔帘走了出去。她将宝盒留在了身后,与头冠还有身上摘下的其他奇珍放在一处。她直觉感到现在再邀请厄庇墨透斯打开盒子是个坏主意。

    她的“丈夫”坐在长榻一头,听到脚步声抬眸。

    潘多拉不禁止步。

    他微笑了一下。

    她低眉垂目地挪过去,在卧榻另一端落座。

    赫尔墨斯教过她这样的情况下该如何应对,但怪厄庇墨透斯刚才那番意味深长的宣言,她反常地局促起来。她用力地揪着衣袍褶皱,脖颈微折,藏起表情,不需要费劲矫饰就进入一个看起来温顺羞涩的防守姿态。

    厄庇墨透斯等待了片刻,朝她挪动些许。

    潘多拉轻轻颤抖。

    “你这样我也紧张起来了。”他苦笑,“但是要说我完全不紧张也是撒谎。”他抿了下嘴唇,试探性地用手背碰她露出来的脸颊侧边。见她没有抵触,他友好地调侃了一句,也是自嘲“你太过美丽了,没有谁能够在你面前完全放松。啊这是赞美,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

    非常缓慢地,潘多拉转过去,从纤长浓密的睫毛下地凝视他。

    这个欲言又止的小动作总是很有效,对谁都是。

    厄庇墨透斯露出倾听的神色。

    “您想听里拉琴吗那样也许您和我都会放松一些。”

    “你会弹”对方随即察觉多此一问,潘多拉毕竟汇集了诸多神赐天赋,精通音律也理所当然。他便笑着改口“好主意。”

    于是厄庇墨透斯命人取来乐器。

    等寝宫的门再度阖上,潘多拉才抱起里拉琴,熟稔地拨弦确认松紧。她抬头微笑,双颊浮着可爱的淡绯红色,正如鲜花掩映的月下庭院不会显得寒冷,她澄澈的冷灰色眼睛里仿佛也多了丝缕的情意。

    “这支曲子献给您,尊敬的厄庇墨透斯。”

    清脆悦耳的音符伴随她指尖移动,轻颤着倾泻而下。

    开始演奏之后,潘多拉的神态也逐渐平静。

    厄庇墨透斯听得入神,身体向潘多拉微微前倾。逐渐地,他时不时地闭上眼,交出其他感官,以便完全地沉浸在里拉琴动听的吟唱中。

    随后,他睁眼的频次越来越低。

    潘多拉演奏出的轻盈乐曲召唤出沉甸甸的睡意。某位友善健谈的过路人曾经吹奏同一首魔曲,送百眼巨人阿尔戈斯坠入甘美的梦境。

    终于,厄庇墨透斯的头向胸口耷拉,他半梦半醒地长长吐息一声,卧倒在榻上。

    潘多拉的手指没有停下,继续奏出催眠的琴音。

    英朗的提坦神族睡着之后更加显得无害。她垂眸注视他无防备的睡颜,罪恶感在她心头蛰了一下,立刻消失了。这么做对不起厄庇墨透斯,但为了教会她喜悦与爱意的老师,也为了自己,她必须骗他。

    新郎陷入沉睡。不知何时,寝宫外原本时不时传来的语声也消失了。

    新娘从长榻上起身,放缓拨弦的速度,保持着乐曲演奏,向后退了一步。没有动静。她退后的步子变大变急,一路倒退到隔帘边。

    琴声止歇。

    她屏住呼吸,盯着卧榻上的身影。

    没有变化。

    潘多拉果断闪身,到帘幕后取回宝盒,然后赤足穿过宽敞的寝室,来到露台之上。她还是不放心,甚至比刚才要忐忑百倍。她又拿起里拉琴弹奏了一阵,确保含魔力的曲子断断续续地传到寝室内部。然后,她再度屏息聆听。

    安静得某处喷水池的水花飞溅都清晰可闻。不止是寝宫的主人,仿佛整座宫殿都陷入迷梦。

    潘多拉放下里拉琴,抚摸盒盖上的神秘纹路。

    盒子没有锁孔。她的拇指轻松顶入宝盒前缝凹陷处。

    明明只要抬起手指就能完成任务,毫无缘由地,她陡然踌躇不决。众神究竟在这个盒子里放置了什么礼物普罗米修斯为人类违逆万神之王,身为神明的他都受到惩罚,人类反而又从奥林波斯获慷慨馈赠

    一张张笑脸在脑海深处闪现,那是短暂照料她的人类女性们,还有观礼的市民和宾客,他们都看上去如此快乐。

    来自伊利西昂橡树的知识又为潘多拉在凡间的见闻加上注释。得益于灵智与火种,如今的人类不需要辛苦劳作就能度日,反而有了无穷的精力互相竞争。其他城邦之间冲突绵延不绝,只因为这一世代血液中的好战本能,不为生存,只为扩张与荣耀。厄庇墨亚有神明坐镇为王,是难得的和平之地。

    如果盒子中的东西会令厄庇墨亚也陷入纷争呢她不乐见那些善待她的人落入悲惨结局。再想下去她就会失去探究盒子内容的勇气。潘多拉逃难似地闭上眼。不会的,她说服自己,盒子里还包含赫尔墨斯给她的礼物,怎么可能是那种东西是她学会怀疑后不免多心。

    其他神明不论,她绝对相信赫尔墨斯。带来宝盒并将其打开,这是她的使命。

    而且如果有什么,他也会及时带她脱险。就像他从阿波罗手中救走她一样。

    咔嗒一声轻响,伴随着深吸气,盒盖掀起。

    来自奥林波斯的宝盒开启。

    作者有话要说1取材于4世纪修辞家hiri的第一篇演说,以及1世纪罗马诗人卡图卢斯catus编号61诗作,基于英译有改动。古希腊诗人萨福有一些婚礼庆贺用的残章存留,拜占庭时期也有许多沿袭希腊罗马多神传统的婚礼颂歌,但是因为大都引用神话英雄传说典故,不太适合这篇文背景的时间点,因此没有选用。

    感谢咸鱼躺、不善言辞、冰雪璃柒、不吃糖的霸王票,感谢十六砚、追忆八千夜、女乔耳日、╰明月下西楼、阿默、绯色流年、咸鱼躺灌溉营养液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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