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小说:王侯归来时 作者:赏饭罚饿
    燕山是今早才从伏首山谷回来的。

    他这趟由圣旨钦点,专程自西北被调到西南,就是为了给剑南道办事不利的驻军善后,眼下上千群龙无首的前朝俘虏丢在面前,烂摊子堆积如山,便不得不通宵达旦地连轴转。

    永宁城的知府颇会来事儿,原本替他在城郊收拾出了一座大宅院,可不知为什么,燕山最后却选择了宿在城内的刺史府上。

    刘刺史官不大,宅院也不大,乍然一看还有几分简陋的委屈。

    接到这份殊荣,刘大人着实受宠若惊,生怕有丁点怠慢,每日忙前忙后,连茶水点心都要亲自过问。

    山谷的军械库还在进一步的调查当中,燕山听完天罡军的汇报,正一路朝书房走,他便碎步跑上来,陪着点小心翼翼“侯爷,半个时辰前有您的一位故友登门求见。”

    “把战俘招供的内容整理好送到房里来,一会儿我要看。”燕山一向走得快,也不管身形臃肿的刘大人能不能跟上,等吩咐完了侍从,这才抽空搭理他,“我的故友”

    后者应了声是,“对方说,她姓观。”

    他的脚步倏忽一滞。

    因为来者报的是定远侯的名号,刘大人定然不敢如府衙那般将人拒之门外,不管是真故友还是假亲朋,一律好吃好喝,奉为上宾。

    “是个年轻姑娘,下官也不知与侯爷您有何交情,所以暂且让她去偏厅等候了。”

    燕山眼底闪过一瞬可以称之为错愕的神色,脸上短暂的露出几丝竭力遏制的表情,但很快就淡漠下来。

    刘大人在边上瞧不出他的喜怒,试探性地说“这个侯爷若是不想见,下官便寻个由头将她打发了。”

    他没说是,却也没说不是,只问道“她还等着”

    “对,似乎有什么要事”

    燕山挂着一副泰然平心的神色,颔首抛下一句“知道了”,刘大人见状,立马知情识趣地作揖告退。

    两侧的院墙圈出一条狭窄的长廊,细碎的树影从镂空的窗格中斑驳地打在地上,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四周悄无声响。

    随侍心下诧异地陪在原地,等隔了许久,燕山才似骤然回神,倏地眨眼侧目,将这片刻的尴尬轻轻遮盖过去。

    他像是才发现身旁还站了个人,若无其事地道“你去办吧。”

    随侍“是。”

    幽静的夹道间只剩下他一人,温热的初夏黄昏送来晚风拂面,燕山沉默地立在哗哗摇曳的树梢下,忽然用力握了握拳,旋即转过身。

    那方向,是朝待客的小院而去的。

    正值傍晚昼夜交替的时候,日头不及白天毒辣了,和煦的光线从直棂中闪烁出来,屋内的陈设便随着视线的推移而影影绰绰。

    燕山抬脚跨过门槛,尚未走近,先就看见窗边那道纤细颀长的背影。

    时下的寻常女子极少能有这样的身高,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她依然是他平生所遇的,最高挑的姑娘。

    仅只一个背影,他已感觉有某种熟悉的气息冲自己袭面而来,像是穿梭回了数年前,一并连这微光似银的夕阳也仿佛是当年的旧物。

    她迎着日暮的晚霞而站,和在谷地时的装扮并无太大分别,还是喜欢穿长裙,软剑贴在小缸青的带子上束出腰身,有种干练而内敛的隽秀。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燕山忽然不知道如今该用什么样的称呼。

    是叫她“大小姐”,还是叫她“观亭月”

    约莫是听到背后的动静,观亭月将眼光从桌前的花盆中撤开,缓然回头,窗棂流转的光影便打在一张清逸鲜明的脸上。

    在看见燕山的时候,她其实是有些许意外的。

    毕竟等了那么久,原以为他可能不会现身了。

    观亭月于是礼貌地一颔首,嘴角落上点弧度“燕山。”

    听闻她开口,燕山收拢的五指便又陡然扣紧,紧到连骨节都泛着青白。

    “你找我”他的眉眼间平静到堪称毫无表情,字却咬得很慢,“不是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突然被翻旧账,观亭月并未显得十分狼狈,语气里仍旧游刃有余“在谷底的时候,那支箭是你先射出来的。

    “既然当时就已经见过了,再多这一回不也没差”

    反正她永远都有道理。

    纵然没有,也会无理搅上三分,这是她一贯的作风了,自己又不是不清楚,何必为此较真。

    燕山便似是而非地哼笑一声,“我以为看到我,会让你觉得恶心。”

    观亭月不置可否地扬眉“难道不是看见我,会让你感到厌恶”

    他身形微微顿了一下,眸色晦明难测,“原来你也知道。”

    还以为像她这般的人,是没有心的。

    燕山的目光蜻蜓点水地掠过去,足下未停,一路行至偏厅正北的矮几后落座。

    此前在山间遥遥一望,没有功夫细瞧,这会儿隔着不远的距离,观亭月才发现他较之少年时长高了许多,五官褪去青涩与懵懂,长开了,却也锋利了,仿佛还隐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戾气,这是燕山以往所不曾有的。

    观亭月轻松平淡道“看起来离开观家之后你过得不错,我虽阴差阳错,却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他闻言抬起眼,意味不明地望着她,“你觉得,我现在过得很好”

    “不好么”观亭月理了一下散在胸前的头发,“官拜侯爵,功成名就,家喻户晓。不好吗”

    她还揭不开锅呢,还想怎样

    燕山盯着她的神情注视一会儿,口气便带了点争锋相对的意思,“异姓王侯,也就是在西北替皇帝看大门的而已,比不上观老将军声名远播。”

    观亭月顺口回道“再怎么声名远播,现如今也已黄沙埋骨,你还有几十年的岁月,足够超越他。”

    “几十年”他模棱两可地轻笑,“我活不到那么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战死沙场了。”

    “不一定,新王朝如日方升,眼下的时局可比当年稳定多了。他壮年而亡,你要活过他还不容易”

    氛围就此诡异的静默了。

    双方似乎都意识到言语的走向不太庄重,有点鞭尸先辈的意思,故而皆哑然地闭了嘴。

    屋中悄无声息,安放在角落里的铜壶滴漏啪嗒作响。

    一种名为“尴尬”的气息开始在四周蔓延,一时间像是连炉子里燃着的香也静止不动了。

    燕山觉察到这个话题或许起得不妥,他捡了一本搁在手边的书册随意翻阅,“刘闳说你有事找我”

    “你肯亲自前来,想必不是专程与我叙旧的。说吧。”

    “”

    从两个人的第一句话起,观亭月其实就已经后悔了,今天这场交谈注定得是阴阳怪气的混战,现在又明嘲暗讽地怼到这个地步,叫她如何开口。

    难道要说对不住,我原本是想找你帮忙的,结果没忍住跟你吵了一架吗

    她在那里骑虎难下地沉默良久,最后风轻云淡地一抬头,“也没什么就是想找你要一两颗石善明制作的火药。”

    大概是意外,燕山放下手里的书,带着疑惑打量起来,“你要那个作甚么”

    观亭月避重就轻地回答“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这东西原本便是观家遗落的旧配方,只想瞧瞧那姓石的到底做得几分相似罢了。”

    燕山静静瞧着她,道“你没说实话。”

    她从来心高气傲,骄矜又自负,轻易不向旁人折腰。正如那天在山谷里,哪怕双方已经避无可避地相遇,哪怕此后擦肩而过,抬头不见低头见,观亭月也决不会拿正眼看他。

    这样小事的分量不够,还不足以使她放下身段来寻自己。

    后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为何要骗你有那个必要吗。”

    燕山在心中自嘲一声。

    也是,她凭什么非得对自己讲实话,横竖是当年壁虎断尾,弃之不用的那节尾巴。有这个必要吗

    他遂公事公办道“石善明是朝廷钦犯,他的东西无论贵重与否,尽数要收归刑部以待审查,何况这种火药不同于常,牵扯兵部与城防的利害关系,我不可能轻易交给外人。”

    观亭月“前日围剿叛军,我也算出过一份力。再者,这批火器或多或少源自观家军的传承。”

    她本意是想提起一点旧情分,但貌似适得其反,燕山那态度不仅没缓和,更有些变本加厉,“观家只是研制出了配方而已,不代表全天下与之沾边的半成品都是你们的所有物。”

    他淡淡道“你站在什么立场上向我讨要,我又凭什么给你”

    观亭月迎面挨了一通挖苦,只能无声地感慨。

    果然想要从他手上拿到东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她斟酌须臾,另换了一个思路,“从道理讲上是这样不过情义上呢”

    燕山一怔,好像不明所以“情义”

    “观家如今已覆灭,兵书典籍甚至祖传之物也付之一炬,我作为后人,讨一枚流落在外的失传火器留作纪念,应该不算过分吧。”观亭月又补充,“或许在后期的改良上我还可以给你们一些建议,互相也都不亏。”

    不知为什么,当她说到“覆灭”一词时,他突然自心底里感到些微的苍凉,冷硬地一别视线“你们观家现在怎么样,与我何干”

    “是吗”观亭月抱着怀,故意拿他的短,“你不是在密道里都还见缝插针地打听我们家的事”

    燕山唇角微动,旋即笑得十分漫不经心“那算什么。”

    “我在将军府毕竟待过一段时日,兴致来了随口问两句而已,这你也当真。”

    “好,就当是我误会了。”她点了下头,也不执着于此,“那么,从前观家于危难之际收留了你,一两个火器作为回报,这要求算不算合情合理”

    这话一出,燕山的脸色立刻冷了几分,“你在威胁我”

    “谈不上威胁。”

    观亭月迎着对面毕露的锋芒,“三箱火器仅仅是失败品,若只取一二,纵有遗漏也无关紧要,不至于有什么影响。对你而言很划算。”

    她有意搬出以恩相挟的理由,说来是有些卑鄙,但毕竟他最不喜欢欠的,就是人情债,或许十年、二十年里,在观家的那段岁月都会成为他内心深处的芥蒂。

    既然如此倒不如明码标价,这其实是个很好的台阶,观亭月以为他必然不会拒绝。

    然而燕山的表情较之先前竟更加肃杀了,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或是被什么刺到一样,漆黑沉寂的双目凛冽得仿佛刮过一场疾风骤雨。

    “你错了。”

    他一字一顿道“我欠你们家的,早在数年前就已经还清。”

    “退一万步讲,倘若我真的要报答谁,这笔债也该观老将军本人来讨。”

    “大小姐。”燕山定定地看着她,眼瞳又黑又沉,“我不欠你什么。”

    我不欠你什么。

    观亭月蓦然一愣。

    旧时的叹息声忽然漫过厚重的光阴,从窃窃私语到朗朗高谈,无比清晰而深刻的,狠劈在她耳畔。

    “他等那场雨等了三天三夜,回常德只看到一个大门紧闭的将军府。亭月,他在雨里追着大军一路追到了前线,这个人,太执拗了。你堵死了他所有的后路,往后便最好期待你们不要有再见的机会。”

    “哎,我这么说,你到底懂吗”

    她短暂的垂眸缄默片刻,仿佛改主意了似的,忽抬眼从善如流地一笑,“你说得对。”

    “是我打扰了。”

    燕山的眼神不甚明显地动了一下,有什么情绪一瞬间从其中闪过去,很快却又隐没不见。只冷峻地瞧着她告辞转身,举步出门。

    出刘府时,头顶的天色变暗了。

    寒酸的永宁由远及近稀稀拉拉地亮起灯火。这里的夜市并不盛行,所以一到晚上就格外安静,连打更声都清晰得不可思议。

    观亭月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空着手。

    街巷两旁迎接节日的灯笼喜气洋洋地随风摇晃,将她侧脸映出一团鲜亮的大红。

    跑了半日光景,可谓一无所获,西北风倒是喝了不少。

    我真不像是去求人的。

    她边走边在心里叹气我像是去要债的。

    明明居人之下还那么不服输,看来自己恐怕这辈子都学不会怎么低声下气了。

    观亭月仰起头,朝天无声地吐出一口怨怼。

    匪夷所思地自省她到底跑这一趟是干嘛呢

    活得太开心了,所以给自己找点罪受当七夕贺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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