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九章

小说:王侯归来时 作者:赏饭罚饿
    尽管尚有许多旧事需要叙谈,然而余青薇催饭的话甫一带到,观长河就如同被揪住后颈的猫,蹭地起身,十分听号令地招呼众人去厅中用餐了。

    余家这顿团圆饭不讲究浪费,但绝对够铺张,当季的螃蟹个个肥美鲜嫩,不当季的瓜果也一应俱全。

    虽说观亭月不是没有过当大小姐,衣食不愁的生活,可连着半个多月因为一个铜板两个子儿的破事忍气吞声,难得扬眉吐气一番,她显然也觉得这种日子不错。

    眼下观长河既在嘉定城富甲一方,定然没有让他们再去住客店的道理。

    现在,这问题就来了。

    观亭月和江流留在余府算是理所当然,可燕山呢

    “我回春风客栈。”

    他给的答案很干脆。

    话刚说完,旁边便打过来一道视线。

    观亭月端着碗,不着痕迹地抬了一下眼皮。

    “春风客栈在城门街,离咱们家不算近啊。到郊外取钥匙一来一回也要一天,再说我还得留小月儿多玩几日的。”

    观长河作为主人家,自然认为来者是客,半途赶人家出门实在不像样子,“燕小哥不如住下吧,老是两边跑多不方便,这里干净的厢房有的是。”

    “承蒙观老板好意。”他不冷不热地婉拒道,“横竖我平时也没什么要紧事找她,若真的有,支使随从传个信就是了。”

    观长河还想再劝几句,对面的妹妹忽然漫不经心似的接过话题“你这么不愿意待在我们家,可如今春风客栈已经被买下来了,住在那里,和住此处,有分别”

    燕山实没料到她会在当下找茬,一时并未深想,习惯性地反驳“是没分别,不过我大可以另换一家投宿,这嘉定城的客店总不会全是姓观的。”

    “宁可搬客栈如此麻烦也要避着我们”观亭月意有所指地挑起一边的秀眉,“看样子,你是打算偷偷搞些小动作了”

    果不其然,她这个举动再加上这番言语,不出意外地将燕山给惹恼了,后者很明显地拧起眉峰“我都说了,只要与前朝皇室无关,东西会悉数奉还观家,还能搞什么小动作”

    “那谁知道。”观亭月不瞧他,仍旧夹菜,“你是朝廷命官,我乃斗升小民,即便是你要明抢强夺,我不也只能干看着”

    燕山眼角的筋肉轻轻抽动了一下,连带着唇边也跟着绷紧,目光投过去,满眼都是翻腾着的不服。

    然而旁边的人就是不搭理,好像那番话已经足以坐实他心怀不轨。

    燕山兀自一言不发地抿紧嘴唇,等斟酒水的小厮靠近,他才忽的一转头,取出枚玉牌。

    “拿着这个,去春风客栈找两个姓魏的京城人,就说我吩咐的,让所有人带上东西到余家府宅来包括车马。”

    言罢,也不管人家应声没应声,执杯将酒一饮而尽,颇有几分争锋相对的意思,用力放回桌上。

    面对此人隔空丢来的冷眼,观亭月一点也没往心里去,甚至还抽空朝观长河示意你看,这不就搞定了。

    观长河“”

    他以酒杯挡着脸,身子一歪和江流肩并肩,低低问道“他们俩平时说话都这么阴阳怪气的吗”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挽留人的方式,简直大开眼界。

    少年感慨且老成持重地开口“差不多吧,有时候我感觉他们即便好好讲人话也是在讽刺对方只不过我听不太懂。”

    “原来如此。”观长河若有所思地颔首,继而同情地拍拍江流的胳膊,“你也不容易啊。”

    晚饭吃得过于丰富,大概是因为头一回招待夫家的人,余青薇尤为热情,等散场时都快到亥时了,若非屋里有个一岁多的奶娃娃要看顾,只怕她还能折腾出几顿宵夜来。

    临着出了花厅,又想跟着送一送,好歹让观亭月给劝住了。

    “你妹妹喝了酒呢”她不放心地冲观长河皱眉头。

    “嗐。”后者心比他那妹妹的还大,“她就是个酒缸子,这点小酒不算什么,都不够她润嘴。”

    尽管得这个评价很难令人感到高兴,观亭月仍是点头“大嫂早些回房休息吧,我身体不错,睡一觉便好了。”

    夫妻俩给留了个领路的小厮,离开前又是千叮咛万嘱咐,回了两次头才算是走远了。

    看得出来,大哥两口子的关系不仅仅是相处和睦。

    对外人的客套可以装一时,甚至装一世,但对着心上人,眼里的爱意是藏不住的。

    经历过时局的天翻地覆,临深渊,履薄冰,最后磕磕绊绊地走到一起。

    这样的情谊,旁人再多感喟,大概也只能用一句干巴巴的生死相许。

    其中深意,当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观亭月走在小厮摇晃的灯火间,忽然茫茫地想。

    浮世沧海变迁,尽管观家已经不在了,但见到大哥能有今日的生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观林海临终之前也并未告诉他们,一定要怎样做才算是活着。

    她踩在青石板上,八月底的月亮尚且皎洁,照得一路流银般的清明。

    观亭月深吸了口夹带花香的晚风,随即别过脸。

    燕山正抱怀不疾不徐地走在她旁边,一直保持着大约两尺的距离。

    见状,他眼光未动,散漫地开口“看我作甚么”

    “我的住处也在这个方向你哥的安排。”

    大哥

    观亭月收回视线。

    差点忘了,家里除了三哥,就属他最爱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是正合你意么”瞧她不说话,燕山轻轻地自嘲,“离得近,也方便监视我有没有别的举动,是不是中饱私囊。”

    因为方才是故意激他找的借口,观亭月很诚实地自认理亏,这会儿便不正面和燕山互怼了,好心地在心里让了他一回。

    往前走了不多时,夜色里显露出一座宅园的轮廓来,暗沉沉地铺在小径的四周。

    她忽然莫名萌生出一点幽微的即视感,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侧身面向种满花木的庭院。

    “这座府邸”

    燕山跟着驻足,顺着观亭月的目光望过去。

    “怎么了吗”

    她眉梢微动,回头环顾一圈,继而了然地浮起笑意,“我哥真是有心了。”

    “你应该不知道。”观亭月边走边同他解释,“这府里的一草一木,亭台水榭,一切都是按照京城观家老宅的格局来设计的。”

    先前大约是天色太黑,又一直想着别的事,她到此刻才发现。

    “你初来我们家时是在常德那边的将军别院吧”

    燕山嗯了一声,“之后也去过思南。”

    她无不自豪地轻笑,“那你想必是没见过京城的三朝将军府,没有余家大,但是比它气派。”

    “花园几乎占了足有一半的地方。”观亭月指给他看,“再往那边去一些就是演武场,比常德的更宽,我们兄妹小的时候清早练摔跤,都是在大哥拳头底下揍大的。”

    他闻言有点稀奇地抬眉,“你也会被别人揍”

    “我又不是生来就武功卓绝,当然会挨打了。”很难得的,观亭月提起这个,脸上有少见的飞扬之色。

    说到故乡与京都,连她这样自诩对旧物不上心的人,眼神都柔和了好几分。

    “老将军府外面的街很热闹,因为我们家不纵容刁仆恶奴仗势欺人,许多商贩都爱来附近摆摊。”

    “卯初尚未天亮,就能听见墙外有卖云片糕、莲花酥的,走一路喊一路。几时嘴馋了,便让小厮把人叫进来,买上一两斤。”

    “大哥彼时已经领差带兵了,家里只剩二哥、三哥和我,他偶尔回来一次会给我们带京城吃不到的糕点,所以我就常盼着他班师。可是他每回都要等我们吃饱喝足之后再挨个挨个地轮着指点功夫于是我又不太想他回来了。”

    燕山将迎着清辉的星目在一眨眼一颔首之间轻轻撤回,转而投向旁边。

    观亭月犹在侃侃而谈,那些被时光浸染了的月华极柔和地落在她眉梢眼角。

    他安静地看着,便不自觉地漫漫回想。

    想十年以前,想刚到观家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什么光景。

    燕山本能地认为那一定是段非常糟糕的过往,因此他在平日里极少去回忆,即便是猝不及防记起,也从来不敢去细想。

    毕竟,那一年的观燕山还是个连话都说不整齐的半大少年。

    他从出生起就在山里流浪,跟着兽群生活了数载,错过了牙牙学语最好的时段,而后来即便被边疆的游兵散将捡走,对方也只是让他无休止地练刀夫,很少正经地教他怎样讲话。

    所以,初至将军府时,燕山便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和其他同龄人的差异。

    他虽听不太懂旁人在说什么,但却很擅长察言观色,知道那些少年什么时候是在笑他,什么时候是在同情他。

    当意识到了这一点,燕山干脆能不开口就不能开口了。

    除了对着观林海,他大多情况下习惯性的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哑巴。

    在这里很好。

    有饭吃,有衣穿,不必睡茅棚马厩,更不必日日思虑怎样去取更多的人头来向兵勇们换一点热干粮。

    他就想着,自己一个人练刀,一个人学艺,一个人吃住,等到今后观林海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再以命去回报。

    可是这个大宅院远比燕山预料中的要聒噪太多了。

    十二三岁的男孩们见谁都一副八拜之交的态度,也不管他健谈不健谈,无论是吃饭、外出采买还是考校完的空闲,总会强行将他拽到他们的队伍里。

    哪怕燕山常年只是一棵背景草木。

    那时的观亭月便是这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毛头小子团体中最为核心的人物。

    在燕山的记忆里,她好像走到何处身边都不缺人跟着,加之本身又长得高挑,即便是在少年扎堆的地方,也显得无比惹眼。

    往往是把修长的青丝梳成一条大辫子甩在脑后,发间红绳缠绕。

    人还很任性,纵然有练武的课业依旧要穿好看的衣裙出来,整个人光鲜又明亮。

    每日负责拉他入伙的手桐舟老是弯着双目,满眼憧憬的傻笑着问他“怎么样,我们家大小姐是不是很漂亮”

    燕山便慢半刻地重复“漂亮”

    “是啊,漂亮。”

    后者点着头,一脸的与有荣焉,“在常德府不对,所有军营里,都没有比咱们小姐更漂亮的了”

    燕山年少时的眼中,被众人围着的观亭月就好像是诸天星辰捧起来的孤高明月,灿烂清丽,遥不可及。

    他想她那个时候八成也不见得很看得起自己。

    观亭月与他说的话不多,为数不多的言语里也总是各种嫌弃嫌他笨,嫌他固执,嫌他头发长,嫌他武功不如她好

    由于语速太快,燕山时常听不明白她在讲什么,于是便心不在焉地望向别处发呆。

    观亭月每每见他这个样子就会忿懑地抿嘴磨牙,自己把自己气得跺脚。

    却从来没朝他发过什么火。

    若非是她真正上心的东西,她是不屑于动怒的。

    观亭月在意的人和事很少,所以她什么也不放在心上,过耳就忘。只要她不想,普通人甚至连看见她的正眼都很难。

    有那么一回,燕山坐在栏杆前瞧院子里的花。

    彼时刚入夜,檐下尚未点灯。

    观亭月正倚着红木柱同观家三少爷谈笑,讲到的词大多复杂,约莫是在讨论城中瓦肆的事情,他没留意这场交谈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只出神地盯着昙花里的心蕊。

    冷不防的,忽然感觉有人撩起了自己脸颊边的发丝。

    对方的手指微微带着凉意,是冷玉一样的触感。

    他当场一怔,侧目地瞬间恰好望见观亭月瞪大眼睛凑上来,仿若瞧见什么新奇且意外的事情。

    “燕山。”她眸中倒映的星河皓月宛如落入碧潭间的流光,近乎咫尺地挨在他耳畔,语气讶异,“你竟然有耳洞”

    他被那双眼狠狠地撞了一下,竟有些张皇地捂住右耳上挂着的兽牙饰物那是山中村落的习俗,他从旁学来的。

    观亭月不依不饶地去拿开他的手,好似求证般地说道“真的有啊”

    然后又坐了回去,再开口时仍旧是嫌弃的。

    “我都没有耳洞呢。”

    对方轻轻嘀咕,隐约带着不甘,“你怎么比我还像个姑娘”

    中秋过后的弦月因得太亮,把周遭的星辰全数掩盖了下去。

    从长廊上行至尽头,观亭月瞥了一眼已然沦为养花之地的练武场,“前面应该便是东厢房。”

    “大哥好些年没回家也许还不知道,老爹把这片厢房拆了大半,已经不能住人了。”

    由于战事失利,政敌挑拨,大伯合府上下被朝廷查抄,在此之后他们家花大笔银钱奔走打点,能变卖的东西也卖得差不多了。

    燕山神色不自知地暗了暗,淡声说“是啊。连他自己的卧房里的多宝格和兵器架都没留下”

    观亭月正不经意地应了一句,随即竟蓦地骤然驻足停步,目光极为探究地望过来。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印象中他应是从未去过京城的将军府才对,怎么知道老爹房中还有兵器架的

    燕山隔着两步距离与眼前的人静默对视,恍惚有一瞬,他仿佛觉得已经被她看出什么来了。

    “你是不”

    观亭月刚起头,也就是在下一刻,她视线急速挪往别处,戒备道,“谁”

    邻近的草丛中有何物在动。

    燕山猛地回神,几乎是本能地箭步冲到她前面,急刹在墙角之下。

    原地空无一人,但地面的花木却明显地留着压痕,他蹲身细观时,发现在压痕消失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足迹,而且沿白墙一路往上。

    观亭月在他背后问,“找到了什么”

    燕山拍去手上的尘泥,站起身,“没有。这墙不高,外面即是竹林,大约是跑进去了。”

    不远处领路的仆从小跑而至,紧张地把他俩瞅着,“两位客人出什么事了莫非是有贼”

    “人已经逃走,现下还不知晓是不是贼。”观亭月对他道,“不过最好去通知你们老爷一声,让他提防着些。”

    言罢又朝那堵墙多看了几眼,说不清为什么她总觉得有点奇怪。

    这种被人跟踪的违和感,似乎是从进城之前就有了,对方却不像是奔着观长河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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