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小说:王侯归来时 作者:赏饭罚饿
    离王陵大概一炷香时间的路程,有条小溪流,溪水是从远处的山涧中流到这里的,很干净,应当是整座望北山为数不多的水源了。

    观亭月带着众人停在一从蒿草外,示意他们噤声,随即单膝而落蹲了下去。

    几个亲兵见状,也都依葫芦画瓢地将身形掩盖在草丛后,埋伏起来。

    观长河一头雾水“我们这是在作甚么”

    他躺了两天,着实是有点饿了,十分想回家吃口热乎的。

    然而话才出口,前面的观亭月便皱着眉“嘘。”

    燕山用手指拂开些许草木,低声道“来了。”

    观长河闻言定睛仔细往外看,那是一团极不容易发现的,快速移动的黑影。对方时而直立飞跑,时而又蹲伏着,四肢并用纵跃起伏。

    没一会儿,这团影子便顺着山道行至溪边。

    此刻离得近了才瞧清,来者竟是个小孩子

    她身量不高,体型瘦削,一头长发乱糟糟铺在脑后,一时也分辨不出年岁几何,只勉强知道是个女娃娃。

    看样子,她应当是到溪畔汲水的,先掬了两捧来喝,然后又往脸上浇,像兽类那般摇晃脑袋甩去水花。

    观长河不禁奇怪“这哪里来的小孩儿”

    言语间,旁边的一名亲兵许是碰到了花丛,窸窣的声响登时惊动了水岸上的女孩子。

    后者极为警惕地绷紧了周身的肌肉,神色凌厉地望向四方,摆出一张龇牙咧嘴的脸来,随即拔腿就跑。

    “别让她逃了。”观亭月当下起身,“追。”

    小家伙对山林俨然很熟悉,上蹿下跳,颇会借周遭的木石遮掩行踪。一行人追了不多时便晕头转向地跟丢了。

    观亭月正举目环顾,试图找到点线索,燕山却忽然轻轻拉了她一下。

    “这边。”

    他注视着不远处,“跟我走。”

    她怔了半瞬,这一刻才依稀想起,燕山以前似乎也是在这种山林里长大的

    绕过一片怪石嶙峋的小坡,两簇大芭蕉后居然是个山穴。

    里面并不深,约莫也就是从山背上凹出了一个两丈来宽的洞罢了,刚刚可供遮蔽风雨。

    “姐,她在这里”江流朝她唤道。

    小孩多半也才得空喘口气,被他那么一喊给吓了一跳,顿时反应极大,捞着一把自制打磨的在对面张牙舞爪地比划。

    “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亲兵缓缓靠过去,“打哪儿来的,父母亲人呢”

    另一个亲兵“还是说,你自小就住山里”

    对方大约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鸟语,只见到他迈前一步,便气势汹汹地挥舞起刀枪。

    观长河站得近,险些被她划到,连忙往后仰了仰头。

    “嚯,好凶的小东西。”

    “先把刀兵收了,她戒备心很强,暂且不要刺激她。”观亭月正从林间走出来。

    不知为什么,她现身的那一瞬,小女孩的神情极明显地起了变化,她眼底原本敌意暴戾的情绪倏忽退了下去,像是骤雨初晴后投进了一缕光,带着些许憧憬和惦念的意味,就那么怔怔地把她望着。

    观亭月乍然接触到那样的眼神,蓦地有一种被人在长久的时光里期盼冀望的感觉,她已很多年没有过这般感受了,仿佛恍惚间回到了自己第一次踏上战场之前。

    她站在高高的演武台点兵,底下万马千军,那些将士所投望的,正是这样的神色。

    “你”

    她忍不住想要上前,燕山却谨慎地抬手拦了一拦。

    “当心点。”

    “没事。”观亭月摇头,“我试试看。”

    她总有预感,这个孩子应该不会伤害自己。

    小女孩两手抓住长兵,弯着腰直勾勾地盯向她,面庞布满未干的泥水。

    观亭月方才留意到她身上是受了伤的,破口的衣袖附近残留着殷红的血迹,一条腿也是半瘸半拐,整个人好不狼狈。

    她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后者立马惯性反应地往后抖了抖,或许是想躲开,但又出于某种缘由,很努力地把自己钉在那里。

    观亭月的掌心缓慢地靠近,轻轻盖于她头顶。

    女孩儿也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小兽似的僵硬得有点可笑,却意外地透着温顺。

    她也不知在此处住了多久,大冷的天,外面只套着一件来源不明的野兽皮毛,内里的衣物影影绰绰,看上去很像某种软甲

    “这个衣服”观长河突然发现了什么,眉心若有所思地一拧。

    旁边的燕山跟着嗯了声,说不清是在回答他还是在自语,“墨鳞玄甲。”

    两个亲兵不好当面去问,便交头接耳地谈论“什么什么甲”

    江流睃了他们一眼,重复道,“墨鳞玄甲。观家军的军备之一。”

    观亭月撩开女孩儿披肩裹身的兽皮,她腰际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在阳光下隐约能瞧见上面以风骨遒劲的楷书落着几行字麒麟军,扬威营,十伍,后卫。

    末端似乎还刻着什么,可实在已经锈得看不清了。

    她用力握着这块硌手的牌子,垂眸问“衣甲你是从何处捡来的”

    小孩子双目清澈透亮,因为脸蛋瘦小,就显得眼睛更大了,木讷讷地瞪着她,先是点点头,而后似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连忙摇头。

    观亭月于是往前递了递,极有耐性地开口“那,这是你的东西吗”

    她此次约莫是听明白了,忽就很高兴似的,一面颔首一面咿咿呀呀,对着那块铁牌手舞足蹈。

    观亭月理解不了这连蹦带跳的肢体言语,只看着她窜来窜去“你是麒麟军麾下的是哪位统领手下的兵你多大了”

    小女孩的话语自成一国,她吱哇乱叫了半天,意识到大家都很茫然,便就地拾起一根树枝,认真地划拉。

    观长河远远地挑起眉“她还会写字呢”

    地上的笔画歪歪扭扭,不甚整齐,一群人探头凑上前来。

    “又不对,是双。”观亭月凝神吃力地辨认,“双桥”

    看到最后,眼眸猛然一睁,“观双桥”

    如此熟悉的起名习惯,山水建筑,大江南北,是某人引以为傲的,利用自己姓氏优势鼓捣出来的杰作。

    观亭月表情复杂地注视着面前眼含期待的女孩子,“你是被我爹救回来的”

    话出口的刹那,燕山便蓦地仰首望向了这边。

    对方大概也不明白“救”和“捡”有什么区别,听了个七七八八就只顾着点头,随后操起一口不甚熟练的嗓音磕巴地说“蒋将军”

    然后又指着她“小大小姐”

    小姑娘边写边咬着字解释“将军山下在双桥,我我们一起跟着他。”

    观亭月想了想“你是说,我爹在某座山附近,一个叫双桥的地方捡到了你,然后把你带在身边”

    “嗯。”她眼皮也没抬,忙着在地面补充,“大小姐,剑南道校场”

    观亭月“你在剑南道的军营里见过我”

    女孩子用手比出一把刀的样子,“你,和别人。”

    她似懂非懂,“我在校场上,和人比刀”

    观长河听到此处,不禁叹为观止“什么鸡零狗碎的词儿,这你都能解读出来。”

    双桥才不理他,一抚掌兴奋地拍手,“比刀,好,看。”

    观亭月闻言,微微一笑,“谢谢。”

    观长河咋舌“这鬼灵精还挺会看人下菜”

    山洞内囤放有一堆野果和肉干,一块天然光洁的大石被铺上干草、野狐狸皮作为睡床,外面还削了根竹子搭成晾衣杆。

    除了简陋点儿,倒挺有生活气息。

    双桥招待客人似的欢欢喜喜地抱了大捧食物出来,直往观亭月面前推。

    “多谢”她随手拿了颗果子,“你是从哪一年开始跟着我爹的才这么小,他就让你入伍了”

    周遭众人已陆续抓了果肉来吃,双桥先还冲他们龇牙咧嘴,而后因为同观亭月说话,也就顾不上了。

    “五”她扒拉手指,发现一个手不太够用,便腾出另一只来,比了个八,又在七和八之间犹豫。

    “七八年前。”燕山说道,“那应该是在你爹死前一两年的事情了。”

    他环顾四下野蛮而荒凉的住所,人却是背对着观亭月的,“他还是那么爱到处捡小孩儿”

    “你们”她迟疑着顿了一下,“你走之后,很少再有了。宣德末年我也忙于各处征战,和老爹半年都见不上几面,双桥说不定是最后一个。”

    小女孩犹在地上鬼画符,不知写的是什么,看来看去,就唯有观字是写得最清楚的。

    观亭月让她兴致勃勃地拉过去,有些伤眼睛地瞅了半晌,突然想到什么“你一直在川蜀的扬威营吗”

    “怎么现在又跑山里来了”

    被她这么一问,双桥无端沉默了片刻,继而抬起两臂,夸张地勾勒出一块墓碑的形状,满地涂涂画画。

    原来朝廷颁下懿旨后,观林海便点了一队人马,带上她到定王陵驻守,但他待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由于襄阳战事吃紧,领兵匆匆离开了蜀地。

    或许是觉得偏远之处安全,他将双桥留了下来。

    她一笔一划地写道“将军没回”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城,攻破。”

    “营地,大家,都走了”

    烽火连天,浓烟滚滚,照尽人世流离失所的大奕末年在她只言片语里走过了一回,再短的史书也没有这样简洁的了。

    经历过那场硝烟的当事人俱缄默下来。

    大家都知道,观林海在之后不久便战死在了襄阳城外,麒麟军群龙无首,各地势力混乱成灾,而后绥军异军突起,收拾山河,重建国都。

    至于曾经的军队

    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观亭月轻轻地问“他们都走了,那你呢”

    “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双桥将右手扣在心脏的位置,行了一个旧朝的军礼。

    “双桥,家。”

    她说到家时摇了摇头。

    “在这里将军,说过”

    “军令,一定,要服从”

    她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有人把她从混沌冰冷的深渊中拉出来,却猝不及防地消失永诀。而她夹在凡俗的人间和荒凉的大山中,发现原来哪一处都容不下自己。

    唯一所能指引方向的,便只有观林海生前的军令。

    他说了要看护好这座王陵,她就回来了。

    她一个人,守着已成历史黄沙的观家军,活在永远百战不殆的七载春秋以前。

    望他乡之树落叶纷纷,看寒夜孤灯独照一人。

    观亭月忽然间,触碰到了那股强烈的悲怆之意,是早已被她深埋遗忘的故国江山,与物是人非。

    她蹲下身,张开手臂把双桥用力拢进去。

    后者乍然被她抱了个满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观亭月抱着她,她很高兴。

    临近正午,众人方收拾着准备返城。

    观亭月在洞内找到了自己的包袱,信件和衣衫俱在,保存得很妥帖。

    她顺便又把双桥视为珍宝的几张狐狸皮拿上,费了好大一通功夫才勉强解释清楚,自己是要领她回家,而不是要拿兽皮回去当土特产。

    燕山瞥着正暴躁地和观长河鸡同鸭讲的狼少女,转过视线来,“你真的打算把她带在身边”

    “嗯。”观亭月语气认真,“她是我的兵。”

    他听了,虽然并未偏头看她,眼底却有什么倏地一闪。

    离开望北山时,天边难得浮现出淡淡的红云,脚下是散落的箭矢与陷阱残骸,白日里的山林静谧极了,连偶尔响起的鸟叫都显得格外安宁。

    正在这时,双桥骤然驻足,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那大山的深处传来一声狼嚎,极悠远,极绵长。

    接着又是一声,一声连着一声,此起彼伏。

    观亭月就见她回过头去,神情带着柔和,也跟着嚎叫了一声,遥遥相应和。

    她听不出多少名堂来,感觉上与平日里接触到的狼嚎声似乎不太相同。

    “她是在和狼群告别。”燕山像是看出她在好奇什么,目光打向山林的方向,“在说,多谢这些年的陪伴。有缘再见。”

    观亭月先是有所思地颔首,随即又后知后觉地惊讶“你还听得懂这个”

    “我当然听得懂。”他不甚在意。

    后者眸中带着稀罕,“怎么从前没见你提过”

    燕山眼睑微微一垂,绕过她,“从前,你也不会想着问这些。”,,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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