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们第二日要走,夜里观长河摆了长长的几桌酒宴,十八里相送一般哭得涕泗横流,没喝几杯却很快烂醉如泥,趴在桌上嗷嗷直叫。
余青薇实在嫌他丢脸,只好出来打圆场,把人扶回了房。
临近霜降,天是越来越冷了。
安置好大哥后,观亭月便沿着小径往自己的住处而行。这是条十分幽寂的青石板路,平日大概鲜少有人来往,连枯叶也比别处要多得多。
她正走到水池边,隔着一汪洒满碎月的碧波,忽然遥遥望见对面矮山上,小亭子里的燕山。
他晚间离席得也早,此刻周遭没有随侍跟着,孤零零的孑然一人。
不知是否是因为深秋夜、小山亭以及这料峭的寒风,那身影忽然看上去萧瑟极了,莫名有几分落寞。
观亭月站定脚,远远地瞧了他一会儿,随即掉头折返。
今年闰了月,寒冬来得要比往年早许多,亥时不到,草木已经开始打霜了。
燕山倾身伏着栏杆,尚在出神之时,冷不防左侧悬下一壶清酒。
他始料未及地一怔,回眸时,观亭月那双映着微光的星目恰好撞进视线里。
他只发了片刻的愣,很快便从她手中接过酒壶来,眼角似笑非笑地往下一压。
“难为你还记得。”
后者不满的反驳“我也不是次次都食言吧。”
燕山转过身背靠扶栏而坐,对嘴饮了一口,姿态明显比之前要放松不少。观亭月则站在他旁边,也面朝水池的方向,一边饮酒,一边看破碎的月华在涟漪里清波荡漾。
大概有半盏茶的时光里,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
他喝了几口之后,拿起酒端详,“这酒味道挺淡的,不是陈酿吗”
“我哥喝不了烈酒,家里的多是果子酒,带甜味儿。”观亭月说完,略偏了脸瞥他,“怎么,你现在口味还喝重了”
燕山将酒放在膝上两手握着,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解释道“西北荒寒,冬天尤其难熬,烧酒喝下去可以暖身。”
“难怪。”她半带揶揄,“你如今都敢喝烧刀子了,是该瞧不上这点荔枝酿。”
观亭月垂目晃了晃酒壶,不知想到什么,神情突然温暖起来,“想从前哪有那么多的花样,当时年纪小,连甜酒也只能偷着饮”
“当时”燕山刚起了个头,便摇头笑笑,“当时我其实并不爱喝酒。”
经他这么一提,观亭月不由将视线投过来,“好像第一口酒,还是桐舟骗你喝的吧”
燕山声音放轻了些许,说是啊。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他同我说这是好东西,一年也吃不上几回,兄弟们费了好大功夫,才从将军书房里给我偷来的。”他屈起一条腿,将手搭上去,清浅地一笑,“后来我才知道,是他和宗帮故意想看我出糗才搞的这一出不过,东西确实是好东西。”
就是太辣喉咙了。
他平生何曾接触过这样辛烈的食物,只一口便烧得满地打滚。
观亭月引以为傲地轻哼,“剑南烧春三十年陈,我爹的酒出了名的烈,连我都不敢轻易尝试,更何况是别人。”
她言罢,又担心他误会,替故人辩解道,“其实桐舟也不是真心要耍弄你。他们只是与你闹着玩的,就”
“我知道。”燕山打断她,不以为意地饮酒,“男人之间是小打小闹还是动真格,这一点我还是分得清的。”
寡淡的冷酒刚抿了一小半,他忽的一顿,语气不太自然地问“那我当时喝醉了吗”
“嗯算是喝醉了吧。”观亭月微微歪头,凝神认真回忆,“在小院子里练了一整宿的刀,谁拦都不好使,练完就一声不吭地往花坛边上一蹲,认认真真地在那儿看花。”
她倚栏托腮,说到这里便笑了一下,“哈,还怪可爱的。”
燕山却拧起眉头,“可他们和我讲的不是这样。”
他较起真来,“他们明明说,我把酒水洒了你一身,惹得你非常不痛快,叫我半个月内最好都绕着你走。”
观亭月虽仍望着满池夜色,闻言眼底星光一动,继而毫无征兆地朗笑出声。
她笑的时候,是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开怀,嗓音清脆明澈,那中眉眼间流露出的放肆,是无论在何处都会吸引旁人的侧目。
“这满嘴跑马,张口扯淡的作风,肯定是蒋大鹏他连我爹的宵夜都敢扯谎骗来吃,你居然也会信哦”她茅塞顿开,“我说呢,你那会儿怎么躲我跟躲瘟神一样。”
好几次观亭月在宅院里碰到他,才兴冲冲地打招呼,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
“燕”字刚起个头,后者便猛一转身,撒腿狂奔。
时常惹得她莫名其妙。
燕山不悦地别开脸,“这些事,又没人告诉我。”
她仅是笑而不语,接着却感到纳闷,在旁边坐下来,“诶,我在你们心里,一直有那么凶吗”
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他轻睃了她一眼,仰头喝酒。
“也谈不上脾气好坏吧,只是,宗帮他们大多倾慕你,所以或多或少总是要让着一些的。你见过几个军营里面有女孩子当然得把你供起来了。”
燕山也曾被负责教习兵法的老师带去别的将军帐下与人切磋比试,不得不承认,作为观家军,他们走在外面,到哪儿都是扬眉吐气,接受了无数羡慕不已的眼神。
休息之时,其他营里的兵找他们问得最多的,便是观亭月。
问她的模样,性情,身手
他那时就不大喜欢旁人来问她好不好看,漂不漂亮,是不是很养眼。
听久了总觉得心里十分烦躁
“女孩子”观亭月不甚赞同地冷哼,“女孩子怎么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们谁打得过我。”
燕山漫不经心地嗤笑,“那倒是,稍有名气的,没等崭露头角,便先得挨你一顿打。久而久之,谁还敢招惹你。”
后者别过眼来,“是你们自己不争气。”
观亭月用手指碰碰他腰间的武器,“我没教过你用刀吗就桐舟的枪术还是我指点的,否则他那耍猴似的花枪,哪里过得了刘将军的考校。”
她讥嘲地一挑眉,“也难怪你们俩次次都要打水劈柴。”
桐舟的功夫并不拔尖,在常德将军府时,考校垫底的人负责每日的用水和柴禾,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因此他常年榜上有名。
而燕山却大多数情况下则是被拖来同甘共苦的。
他那会儿人很老实,别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来都不懂得如何拒绝
观亭月抬起眼睑,万里无云的晴空让这清辉无端明朗不少。
燕山坐在她身侧喝酒,长开后的五官也依稀残留着一点少年时的影子,举手投足间,流转的光洒落半身,恍惚与什么重叠了似的。
隐约是一个梳着马尾,乌发极长,清俊又腼腆的男孩子
看着,看着。
她神色突然认真起来,秀眉蓦地一扬,仿佛瞧见了什么,伸出手去,将他散在鬓边的碎发轻轻一撩。
“燕山,你”观亭月略微凑近,语气讶异,“你没留耳洞了”
带着凉意的指腹蜻蜓点水地从侧脸上匆匆掠过。
他脑子里触电一般,宛若多年以前的情景,月下的青年张皇地往后退了退,避开她的手指,用笨拙地不耐烦来遮掩心绪,“没留又怎样。”
“没怎么样。”观亭月支着下巴,“我就是想起你从前带的那个,很像兽牙的耳饰,还蛮好看的。”
燕山微微拧眉“不是你说”
然后又戛然而止,只一副不在意的神色,“那是小时候跟着附近村民学来的。如今我早扔了,军中事务繁琐,哪有闲暇鼓捣这些东西。”
观亭月不以为然,“我爹当年也很喜欢自己亲手酿酒喝啊,不也是在厨房一蹲便是一上午么。”
言罢,她却是很会捕捉细节,“你刚刚那句不是你说不是我说什么”
“没什么。”他用手指无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敷衍道,“我好歹麾下也有数万将士,成日里带着耳饰,像什么样子。”
观亭月轻笑,“想不到你这大将军的心理包袱,还挺重。”
燕山却没有反驳,饮尽了壶中的最后一口酒,将酒壶搁在栏杆上。
手刚刚收回来,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是喝得太快了,因为观亭月还剩了不少,但他也不能一直在旁边盯着她喝,这样终归不太好。
场面忽然就显得莫名尴尬,磨蹭半晌后,他终于开口问“酒,还有吗”
“你这就喝光了”观亭月诧异地左右看了下,示意手里的酒,“可我就拿了两壶来。”
燕山抿唇踟蹰片刻,最后索性起身,“那,我先回房了。”
说完便要下石阶。
观亭月望着他束在脑后的青丝,心中莫名一动。
“诶,你等等。”
她叫住他,把红栏杆上的酒壶拎起,将自己的那份倒过去,“我匀一半给你吧。”
观亭月把酒递到他面前,嘱咐道,“这回记得省着点喝。”
燕山怔愣地看着眼底下的酒,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过来,低声答应。
“嗯”
由于要赶路,第二天众人皆起了个大早,披星戴月地收拾行装出门。
观长河特地给他们重新换了几匹好马,个个膘肥体壮,正容光焕发地在台阶下甩尾巴,透出一股金钱的味道。
观亭月抚摸着她那匹温顺而壮健的坐骑,耳边蓦地听见一阵鸟雀扑腾翅膀的声响,她目光定定地看向高墙之外,似乎别有心事。
“怎么”燕山走上前来,顺着视线瞥了一眼,“哪里不对吗”
“没什么。”她说完,又想了想,还是开口,“近来总看见信鸽飞过”
“战乱结束后,因为不用担心沿途遇上两军交锋出现意外,养鸽子的人变多了。”
他牵起马,不甚在意,“在西北时,也常用这玩意儿带书信。”
观亭月模棱两可地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趁早市还没开,观长河带着家丁,白上青带着捕快,一路声势浩大地将他们送出了嘉定城十里外。
兄妹俩五六年未见,只相处了半月不到就又要面临分别。
况且他而今已在蜀中成家立业,往后恐怕很难有什么机会与子妹们长久的聚在一处了。
怪道古人常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眼见着再往前走就要进山,观亭月终于劝道“哥,就送到这儿吧。”
他犹自不舍地上前,给自己这个小妹妹整理衣襟。
“哥有些生意要忙,暂时走不开。你先往凤阳去,等我这边得空了立马来寻你。”
她点点头“好。”
“对了,有个事儿我还忘了告诉你”观长河顺手又朝她手里塞了几张银票,“你四哥人就在京城。我和他战前战后一直有联系。”
观亭月攥着票子闻之一愣“四哥”
“原是想接他来巴蜀的,可老四那个身体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无奈地笑了笑,“长途跋涉我怕他吃不消,因此只每年寄些银钱过去。”
“正好,此番你要找钥匙,顺便也代我去京城看看他,他应该在城郊的庄子上养身体。”
这倒是个出乎她意料的线索,观亭月自然责无旁贷。
“好,我一定去。”
观长河叹了口气,将她一缕散发挽到耳后去,只觉得有操不完的心,“姑娘家要好好照顾自己,奶奶我已经派人去接了,你一个人在外面顾着自己便是,不必担心家里。”
她仍旧听话的应了“好。”
“还有啊”
他一探头凑到她脸颊边,神神秘秘地用手遮住嘴,“早点找个像你哥一样的好男人把自己嫁了。”
“我瞧着,这姓燕的就挺不错,你们俩昨晚是不是还在小亭子里聊天来着你请人家喝酒,却跑去我家厨房偷荔枝”
话还没说完,观亭月不露声色地一脚踩在他鞋面上,后者当即绽出个十分便秘的表情。
“快滚吧,哥。嫂子还等着你回家解决我侄儿念书的事儿呢,好走,不送。”
观长河颤抖着手“你这个目无尊长的”
观亭月对他的无能狂怒置若罔闻,视线径自拐到旁边的白上青身上,礼貌的颔首点头“白大人。”
年轻的状元郎冲她疏朗地一笑,“观姑娘抱歉,此前听到你们交谈,大致也猜出来一些。瞧着你们既不曾避讳在下,应当是不介意的。”
他说完行了个大礼,“想不到姑娘竟是名门之后,功勋卓绝不让须眉,上青着实钦佩。”
“唉,什么名门不名门的。”她不太吃得消这些缛节,“卓绝不敢当,只是幸未辱先人遗命罢了。”
白上青直起身来,“路上若有需要官府出面帮忙的地方,可修书信于我。”
他眨了下眼,“也没准儿,山水有相逢,咱们还能再见呢。”
观亭月返回车队旁,燕山看着一瘸一拐下山的观长河,奇道“你哥和你说什么了”
她连头都懒得回“说他上辈子可能是个长舌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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