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六章

小说:王侯归来时 作者:赏饭罚饿
    观行云是夜深之后来找她的,彼时他一身尘土飞扬,狼狈至极,脸上鼻尖还有血痕,不知是在何处擦破了皮。

    “你叫我去探察他们本部营帐,别看北城外只有一千兵马,那一地埋的全是火雷。或许他们自己人是有什么暗道进出,但我确实没能勘破玄机,时间也不够。”

    他用手抹去唇角的殷红,“对方是故意在逼你。城南堵着五千人,城北只有一千,还有主帅坐镇,他料想你会从这一头入手,所以才出此阴招。”

    观行云看她眼底下满是青黑,分明有倦容却依然在垂眸深思的样子,着实心疼不已。

    “要我说,当初真就不该来这儿。”

    “别处的战场上大家尚且自顾不暇,谁都不愿意来淌这滩浑水,偏偏你”他欲言又止,不愿对她过于苛责,“如今更不会有人再赶来支援了。”

    “要么,咱们在城内守到山穷水尽,被人家一锅端;要么,明日就冲出去,当场炸成肉泥。反正都是个死,你看你喜欢哪一中方式去阴曹地府,选一个吧。”

    “三哥。”她终于开了口,安抚说,“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先别那么心急。”

    “我不心急,我当然不心急。”观行云拖来一条矮凳,一屁股坐下去,赌气似的,“我可告诉你,你接管的城防兵里,有好几个已经坐不住了,看样子是想临阵脱逃。带头的那三个在军中闹得人心涣散,怕是再等两日就要卷着金银细软连夜跳墙跑了。”

    “合军聚众,务在激气,军心不稳,你便是长了三头六臂又有什么用”

    夜幕间的天空有暗云涌动,远近的居民房舍上,落着一些因毒瘴而死的鸟雀尸首。

    观亭月讲到此处,轻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三哥一直想让我杀了他们,以儆效尤。但我心里很清楚,士气一旦低落,就再难挽回了。”

    “更何况,当城中驻军发现我带来增援的只有一百人时,脸上便已是写满了失望加之,我又是个女人。”

    后半句话,她的语气低沉下来,撑在房檐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说不清不甘的,究竟是对自己的愤恨,还是因为那句“我又是个女人”。

    燕山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这些,是他们分开之后,他所不曾参与过的,只属于观亭月一个人的人生。

    但听上去,这段记忆太艰涩了,艰涩到,他竟觉得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在她身边,即便是眼下知晓了,也只剩下无能为力而已。

    “所以”他开口,“你才有了那个计划”

    观亭月嗯了一声,“带头之人一直在守城军中鼓动,我索性装作不知,并没有当面戳穿。很快,他们就聚起了二三十人,打算寻个值夜之日逃出城去。”

    “而在这之前,城外埋有火油的消息,我让三哥给瞒下了,除了几名斥候,没人知道。”

    现在旧事重提,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当年的那番举措是不是有故意引导的意思在里头。

    她是不是借此,好让一切的权衡取舍显得合情合理,以求个心安理得。

    观亭月面色逐渐冷峻,声音倏忽遥远起来,“那天”

    “我召集军士,告诉他们,城困难解,危在旦夕,必须得有人去临近的州府借兵借粮。这一趟路途凶险,责任重大,我不强求,让他们自愿。”

    燕山接着她的话问“然后那几人就站出来了”

    观亭月轻颔首,“带头的逃兵主动请缨。三十一个人,一个没少,全去了。”

    对方自始至终未曾怀疑过她的话。

    或许从军的士卒普遍没有太多的心眼,他们甚至还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像是刚困倦便有人给递枕头简直再完美不过。

    “接下来发生的,和他所说的相差无几。还有一些细节,你在城中也都听到了。”

    八年前的子夜时分,骤起的大雾使得四野朦胧模糊,可视的范围仅仅一丈有余。

    逃兵们顺着她指的路线朝西面小心进发,以为是逃出生天,其实却是踏入地狱。

    当第一枚火雷引爆之时,敌军营帐号角声大作。

    众人惊慌失措地环顾周遭,眼见林中危机四伏,轰鸣迭起,瞬间就乱了套,没头苍蝇一般直往前冲。

    他们带着马匹,装着食水以及观亭月开出的军报文书,远远看去就像一小队探路的先锋。

    听到动静的敌兵闻讯而来,只当是城内的观家军终于按捺不住趁夜偷袭,兴奋得杀声震天,大半兵马全数等在西边守株待兔。

    观亭月就是利用这个时机,赶着踩雷的“火牛阵”在东面发起了突袭。

    “你见过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炸成两半吗”

    “你知道好不容易从遍地的火油当中走出去,迎面却是上千黑压压的骑兵,那种感受,有多绝望,你知道吗”

    “我大哥那么信任你我们这么信任你你却让我们去送死”

    城外的犬吠声里无端夹杂了一点哭腔,这个幸存下来的士卒或许年纪并不大,在经历战乱年代时,他大概也就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

    “如果不是大哥拼死护着我,如果不是他我现下”

    那边的言语突然哽住了。

    燕山对此无动于衷,不以为然地说道“大战当前时,军中若有兵临阵退却,原本就是罪该当杀,以振军心。你没做错什么,哪怕不放他们去引开敌军,这些人也当以军法处死。”

    “我知道。”

    观亭月的声音与远处的质问一并而起。

    “怕死有错吗”

    “想要活下去,有错吗”

    “奕末时各省各地跑了多少兵,难道只是因为我们怯阵,就要这样陷害我们吗”

    “但我毕竟是骗了他们。”她微微感慨,“在那之中有许多人,或许仅是一时受人蛊惑,而我却没有给他们一个辩解的机会。”

    因此,尽管她从不悔恨当初的选择,可心中终归是有一些亏欠。

    “这并非是什么光彩之事,故而大战结束后,我只对外人声称是他们自告奋勇慷慨赴死,至少在名声上,给大家都讨到一点颜面。”

    燕山颔了颔首,“立下如此功勋,其后人想来也能有一笔不小的抚恤。于情于理,你都已经做得很好了。换做是我,不见得比你周全到哪里去。”

    观亭月转过头,轻轻望着他,她不是没听出燕山在安慰自己。

    每一句都谨慎得恰到好处,表面上漫不经心,实际却字斟句酌,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

    不知为何,总感觉情绪好像没有先前那么沉重了。纵然满城都是滔天的骂声,居然也能够不由自主地一笑。

    “可我用的手段的确卑劣,是不应当受到这么多追崇的他会如此愤怒,某中程度上来讲,我能理解。”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

    贪生怕死并不可耻,试问谁不想苟活着呢。

    她虽不赞同,不过尊重。

    燕山心头莫名“咯噔”一下。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了几日前观亭月那句话的含义

    “这许多年来,死在我手中的和因我而死的,早就不止那些了,燕山”

    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口不择言有多冒失。

    难怪。

    难怪她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稀疏的微风将断断续续的抽泣与零落的枯叶一并卷上了天。

    悲恨如果有实质,或许就和这经久不散的毒瘴一样,厚重又深沉,势要同所有人,不死不休吧。

    观亭月抬起手,接住正好落下来的一片叶子,若有所思地低喃,“不过。”

    “他说得也不错。我以往做事是挺不择手段的而今也不见得改进了多少。”

    她顿了片刻,似乎透过枯黄的草木回忆起了什么,语焉不详地问,“那个时候你应该很恨我吧。”

    “当年这么对你。”

    燕山脑子里的某根弦岌岌可危地猛然一颤。

    万万没想到观亭月会猝不及防地提起那件事情,一时间,无数难以言说的心绪汹涌地上来。

    竟不知痛楚和惊愕哪一样更多些。

    他紧咬着牙关,只觉双目无故有些发热,半晌才喑哑道“你想听实话吗”

    观亭月并未留意到他的变化,“嗯,你说。”

    过了良久,旁边的人发出熟悉的,惯有的冷笑声,“恨。”

    他似是而非地牵着嘴角“怎么可能不恨。”

    那是十年,四十个春夏秋冬,三千多个漫长的日夜。

    他无时无刻不在追忆那段年少时光,直到他们分开后的岁月,已经远远超过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

    观亭月闻言,仿佛是在意料之中,“我想也是”

    话音没落,燕山却蓦地回头,用力质问道“所以呢”

    那双星目骤然离她很近,在清凉冰冷的月华之下,闪烁着微明的光,其中竟隐隐有血丝。

    观亭月一下子让他给问懵了“所以什么”

    你就不打算解释什么吗

    他心想,你就没有什么,是要对我说的吗

    哪怕是一句呢。

    观亭月无措地接受着对面过于炙热的眼神,不明白他忽然如此激动的缘由。

    青年的神色瞬息万变,深深将自己笼于其间,她看进眸中,似有什么情绪,在心底里轻轻一漾

    观亭月认真揣测了一会儿,继而皱眉道“你该不会是也想加入城外那个疯子,跟他一起出谋划策,来找我报仇吧”

    燕山先一愣,随后简直快被气笑“你”

    他几乎快为这脑回路叹服不已,当下是真有点恼了,忿然道,“我若要报复你,在永宁城就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观亭月,你不会以为如今的我还会怕你吧”

    她听闻,抿起嘴,扭身过去,碎碎念一样地嘀咕,“是了是了。”

    “你现在是大将军,是定远侯,当然不会怕我了。”

    她还有脾气闹别扭

    燕山在边上欲言又止,嘴唇开开合合好久,到底是败下阵来,狠狠地甩了甩头,几乎不想再说话了。

    就这么兀自生了一会儿闷气,然而余光瞥见观亭月自闭似的拥着腿,只丢了个后脑勺给他,又感到十分无奈。

    罢了罢了,能对她抱有期待,自己也是神志不清。

    “喂。”燕山过去碰碰她胳膊,“把手给我。”

    观亭月转回头不解,“要干什么”

    “别多问,给我就是了。”

    她困惑地盯了对方好一阵,才将信将疑地探出一只手去。

    燕山敲了敲她扣紧的五指,“摊开。”

    虽然嫌他事儿妈,观亭月还是听话地露出掌心来。

    他用食指点上去,随后不轻不重地在其间划拉着。

    夜风吹得肌肤很干,触觉便格外敏感,不免觉得手中有点痒痒的。

    等到燕山写完最后一笔,她愈发奇怪地将手拿到眼前,不明所以地看了一阵,又狐疑地望回去,“为什么要给我画一个小人儿”

    “不是你教我的吗”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举棋不定的时候,就问问自己的心。”

    “是不是因为何人踯躅,或是因为何事沮丧。”

    “他们再如何真情实感,于你而言也都是风凉话。你要信的,唯有你自己。”

    燕山在陈述的同时,耳边回荡着的,便是多年前那个红衣如火的女孩子,清脆明亮的音色。之后的无数个更阑人静的夜里,他都曾经借此反躬自省过。

    而观亭月似乎终于想起,原来自己还讲过这句话,“我”

    她暗道,那是当时赶着溜出门,随口说来敷衍你玩儿的。

    可看到燕山好像很喜欢的样子,便也就没有说出实情,只把五指合拢,算是收下了这份好意。

    屋檐后,红灯笼被人踩得左右摇曳。

    观行云撞见此情此景,心知是来晚了一步,索性翻转着折扇,悠悠跃下了楼。

    唉。

    他轻叹。

    妹妹大了,已经用不着她三哥来宽慰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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