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一章

小说:王侯归来时 作者:赏饭罚饿
    未时二刻,午后。

    这是怀恩城被瘴气包围的第三日。

    头顶看不见太阳,天上与地下皆是茫茫一片,流转的稀薄雾气里,十丈外的人影若隐若现,犹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大放厥词。

    再一次站在这块禁区之外,观亭月忽生出无限慨叹,好似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短短三天竟有如此漫长。

    长得仿佛是过去了三个月,三年,甚至更久。

    渗入血液里的毒使得她的举止笨拙了不少,不时会有麻木之感流过四肢百骸,大概是那枚透骨钉留下的后遗症。

    燕山打量着观亭月略显疲惫的眉目,言语中透出忧思,“你如今的身体余毒尚存当真撑得住吗不如,还是我们俩换一换”

    “没事。”她不以为然地递来一双含笑的眼,“这算什么伤,也值得一提么”

    她倨傲起来的时候无所顾忌,哪怕是在病中,依然嚣张得恣意狂妄。

    燕山听闻此言,似是被这份睥睨无双的气度所感染,无端轻松了许多。

    “你别勉强就行。”

    他说着收回目光,略偏头落下一句,“我去了。”

    转瞬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雾瘴里。

    而这场毒雾的中心,方圆只一丈,在此之前仅是往来官道的一隅,受日洒雨淋,车马碾压,或许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般千万瞩目的时刻。

    “观亭月,眼见一日就要到头,你琢磨出什么好方法了没有”

    “一人做事一人当,找那么多人帮着收拾烂摊子,不觉得丢脸吗”

    那人在圈子里左右踱步。

    “要我说,还不如来个痛快的,全了自己的颜面,我还认你是个”

    正是此时,周遭机关被触发的声音接连而起,“噌噌”两下,极为突兀。

    是埋在地面的毒烟释放的动静。

    他猛地转回身,锐利的细眼不住环顾四野,果然有浓郁的黑烟漫开,顷刻便遮住视线。

    很快,更多的弹药随之轰然升腾,场面堪比年节里的窜天猴,一个赛的一个响亮。

    以为是城门兵又放了牛马开道,他本能地冷嘲热讽“同样的花招用这么多次,你就不嫌腻么”

    “也对,反正畜牲的命不值钱,哪里有你金贵。”男子吊起眉梢,将刻薄尖酸四个字堂而皇之地写在五官上,“毒气再浓,终归是要散的,你观亭月前呼后拥,多的是人可以驱使,再找个替死鬼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得正起劲,对面陡然浑浊的大雾中忽然显出一抹高挑纤细的人形。

    不是预料当中的牛马,也不是另有其人以身犯险。

    那轮廓从浅至深,渐次清晰,熟悉无比。

    几乎是同时,一阵窸窣的足音游刃有余地落在耳边,缓慢逼近。

    她周身萦绕着流淌的烟霾,长裙下摆拂过荒凉的衰草。

    每行一步仿若都带着不紧不慢的气韵,姿态端庄又肃杀,举手投足间满是令人敬而远之的气场。

    黑衣人似乎没想到她真的会亲自走过这片毒区,顿时惊愣在原地。

    “观”

    字才吐出一半,他刚张开嘴要说话,平地里一股疾风猛然掀翻无数枯枝败叶。

    观亭月的速度之快,简直有摧枯拉朽之势,他仅仅一晃眼睫,冰冷有力的五指便追风逐日般掐上了脖颈。

    对方虽是个女人,手却意外的修长,扣在咽喉处密不透风,稍微使劲,他瞳孔便忍不住朝上颤抖。

    下一刻就是濒死的感觉。

    这所谓的安全之地算不上宽敞,留给人活动的空间很少,观亭月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圈。

    脚边是熄灭的火堆,火堆旁有吃剩的干粮、骨头以及一些杂乱的垃圾与破旧衣物。

    看得出,这位穷凶极恶的放毒者,修养并不怎么好。

    她把眼光辗转挪回他脸上。

    在远处难以瞧清,而今面对面端详,才发现此人的两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斑痕,或紫或红,丑得惊世骇俗。

    应该是被各类蛇虫鼠蚁之毒浸染的结果。

    他学了数年的旁门左道,也不是没让业障反噬自身的。

    观亭月将指间的劲力稍作收敛,留给对方一点喘气的余地,嗓音清冷低沉“我如约而来,解药呢”

    “真不愧是观家大小姐”男子扒着她的小臂,半是讥诮半是讽刺地说道,“有胆识,有魄力,在下佩”

    她打断“解药呢”

    后者先是大口大口地呼吸咳嗽,因窒息而泛青的嘴唇哆嗦片刻,而后艰难地自怀里摸出瓷瓶。

    “你要的解药”

    他拨开塞子,动作微微发颤地往掌心倒了倒。

    然而什么也没有倒出。

    瓶中空无一物。

    观亭月的双目就随着他的手势上下偏移,目不转睛,像是很满意她能有这样的反应,男人的唇齿间卑劣地溢出极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亏你也会上这种当”

    力道猛地收紧,他笑至一半就变了脸色,改为痛苦压抑地低吟。

    “咳”

    “解药我怎么可能会给你解药”尽管脖颈被掐得几欲折断,男人仍然身残志坚地吃力讥讽,“你是活傻了吧我与你的仇怨不共戴天我会把解药给你吗笑话”

    “我只盼着你不得好死”

    对面的女子眼眸深邃沉寂,黑曜石一样,冷冷的,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喜怒,只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哦,我明白了。”隐约是有了什么猜测,黑衣人撇下一点视线,“你该不会是实在走投无路,才只好破罐子破摔,打算赌一把”

    他压根不在乎咽喉的疼痛,脸上皆是复仇的愉悦,“真是风水轮流转你观亭月也会有今天”

    “从一开始,你就想杀了我,还有整座城的百姓。对吗”她静默半晌,终于开口。

    “不错。”男人将言词从紧咬着的牙缝中挤出,“你们都该死。”

    “可惜我没办法杀了他们所有人,但没关系。”

    他倒是十分释然,“你如今也吸饱了毒,没有解药,是活不了的。”

    男人摁住她紧扣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满眼赴死的欣慰,“反正我这八年本就是偷来的,丢了也不心疼。能和你在此地同归于尽,我算是赚到了,哈哈哈哈”

    他面容尽毁,无法明确实际的年岁,只听嗓音,或许与观亭月相仿,也或许比她还要小上一些。

    在最难分辨世情道理的年纪里经历了人生最大的变故,有的人苟且偷生,有的人惜时如金,而他却永远把自己禁锢在了八年前的那个大雾天里,大概终其一生也走不出当年的困局了。

    背后簌簌地落下几道风声,燕山拽着两个男子的后颈往她跟前一丢。

    对方给五花大绑,捆得十分结实,是暗藏在树上的所谓帮手,腰间都装有箭囊。这两人倒是不见什么骇人的红痕紫斑,面容光洁得很,皆是二十多岁的模样。

    “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他垂首往地上扫了一眼,“在他们身上没搜出解药之类的玩意儿,但二者待在林中多日,并不畏惧毒气,恐怕是事先就吃下,也说不定。”

    那黑衣人听闻他这番推测,轻蔑地自鼻中喷出冷哼,显得不屑一顾。

    “好。”观亭月点头,示意道,“你再瞧瞧这人衣衫里有没有。”

    燕山依言上前,从头到尾仔细翻找起来。男子由于喉咙被捉,只能颇为别扭的扬起脑袋,任凭他拍打摸索,表情仍旧是成竹在胸的鄙薄。

    “不必大费周章了,你们是找不到解药的。”

    他的衣怀内装着些肉干、麻饼、打火石等,鸡零狗碎的掉出来,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解毒的东西。

    观亭月趁着燕山搜身的功夫,用眼神指向那两个敲昏了的弓弩手,“他们也是当年的幸存之人”

    “肯心甘情愿地,陪你一块儿发疯作死”

    男人并不想与她对视,目中无人地扬起唇角,“我们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有过命的交情。你以为,全天下都是跟你一样的贪生怕死之徒吗”

    看来此人的嘴除了阴阳怪气自己,也不会再有其他有用的信息了。

    一旁的燕山直起身,冲她无言的摇头。

    “别花功夫做那些没用的事情了,观亭月。”

    黑衣人胜券在握地闭上眼,“你,我,还有这安奉中毒的城民,注定是要一块儿下黄泉的。”

    她眉头细微地一聚,五指处的劲力既未松懈亦未加重,只突然曼声说道“当年,我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

    “你知道为什么我提出要去城外求援的时候,仅有你们站出来,主动请缨吗”

    男子的睫毛倏忽动了动。

    听她接着缓缓补充“因为旁人都明白,外面是不会再有兵将支援。而城内情况严峻,战力吃紧,不能再减少兵力,故而”

    男子的双眼逐渐睁开。

    观亭月“大家皆是抱着必死之心,誓要与此城共存亡的,除了你们。”

    他赫然瞪大细目,语气竟急促到变了音,“你胡说”

    这几个字蓦地就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如果彼时你们没有表露的那么积极,我或许会另作考虑,让这队赴死的先锋改由他人自愿上场。”

    “你胡说这是你的圈套是你故意的,你故意要陷害我们”

    他的声音似乎咆哮着想盖过什么。

    观亭月近在咫尺的眉目显得格外冷冽,精致的杏眼压成了一道危险的线,她一字一顿,“错了,这是你们咎由自取。”

    “观亭月”

    “我告诉你,就算时光回溯,让我重新选择一次。”她冷声道,“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男子愤怒的双眸里血丝显而易见,他整个眼圈骤然通红,暴起的情绪使得脸色异常离奇,好似就地便要炸开。

    正当此时,观亭月蓦地感觉到鬓角有冰冰凉凉的湿意,她抬头的瞬间,眼前不受控制的黑了一下,等待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这疏离又苍茫的天,终于下雨了。

    零落的水珠星星点点地洒向人间,浇灭了浑浊翻覆的烟霾,继而在大地上方笼罩一层干净朦胧的白。

    是真正的水雾。

    她把目光收回,神色里更多了几分从容自若。

    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那片埋着毒瘴的官道,经她脚踩过的两个痕迹尤为显眼。

    来者的轻功本就出神入化,如今没了周遭瘴气的阻碍,愈发超凡卓绝,活像一团小旋风,来无影去无踪地追至此处,稳稳驻足。

    “三哥。”

    观行云裹挟着冷气落在她面前,抹了一把汗,笑说,“小月儿可算赶回来了,真怕你出事。”

    男子一看见他怀里抱着的人,悠然自得的姿态荡然无存,顷刻惊愕地把脖颈用力垂下,想进一步瞧清对方。

    躺在观行云臂弯间的,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生得颇为白净。他紧闭着双眼,吐息清浅,半点声响也无。

    竟不知是安睡着,还是昏睡着。

    观亭月一错不错地留意着他的反应,至此才好整以暇道“见你这般神态,那么我猜想的应当没有错。”

    “观亭月,你”

    “你姓向对么”她对此人的无能狂怒视若无睹,“向和甫,昔年挑起事端的,你们这帮逃兵的主谋,是你哥哥。”

    男人紧咬着牙关,鼻息莫名急促,许是被她说中,也许是由于喘气艰难而无言以对。

    “难怪我那时问你姓名,你却找别的话岔开。”观亭月笑得似是而非,“是怕我认出你的身份来,好去找付姥姥这孩子的外祖母,对吗”

    “你明白她若得知城中受困一事,必然会多加阻拦,没准儿还要影响你的计划,所以你提前寻了个借口,将他俩送出去。”

    “那又如何”他厉声反驳,头一回面露慌张,“此事是我一手策划,与他们无关,就算官府要追究,也查不到一个小孩子头上”

    “对,你说得对。”

    观亭月并不着急,“我想你从始至终都是瞒着他们的,不然大可往水井或是溪流中投毒,犯不着搞这些花样。”

    男人正欲说话,她却不紧不慢地补完剩下的话,“所以我猜,你为了不惹他们怀疑,多半没有喂自己的小侄子吃解药,是不是”

    向和玉表情大变,他一张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紫,一时间难看非常,“观亭月你对廉儿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

    面前轻飘飘地传来一缕浅笑。

    那位一向正直不阿,浩然高义的女将军,此时此刻瞧着竟有些许邪佞阴鸷的意味,戾气十足地拿眼光睇他。

    “我能做什么”她慢条斯理道,“我不过是带着他从你布置的瘴气里转悠了一趟罢了。”

    “反正儿子不是你的,想必你也不会心疼,嗯”

    观行云在边上听她风轻云淡地说出这番话来,简直离经叛道,恶意慢慢,恍惚感觉对峙的双方活似反过来了。

    现下到底谁才是坏人啊

    观亭月的言语里一派气定神闲,交锋似乎也已经在峰回路转之际,然而近旁的燕山却分明看出,她方才端起的那几回笑,眼中流露出的虚弱究竟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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