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得这个称呼,观亭月的神色有细微动容,星火流光似的稍纵即逝。
纵然被他俩揭穿身份,“江流”却依然是有恃无恐的态度,他好整以暇地站在空寂的小巷内,笑容中带着与少年人不相符的晦暗阴郁。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是我的”
他曾经幻想过观亭月有一日揭穿自己并非本尊,但没想到她能将自己的来历猜得如此准确。
对面的女子阖目轻皱了下眉,不知是有着何种心绪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因为你对我们家实在是太熟悉了。”
“和江流同龄,能够假扮他的人很多,可对观家家事了如指掌的却屈指可数,那孩子小时候朋友极少,故而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便是当初让他入宫在春坊做伴读的高阳太子,高阳承绪。
“那些年,江流与你相伴最久,听说你还留他在太子宫长住。所以我猜,他应该和你说了不少我们家的事情。对吗”
高阳承绪一直静静听着,闻言才认真且敬佩地冲她一点头,淡笑“不错。”
“姐姐果然很聪明。”
说不上为什么,知道他不是江流以后,再听对方唤观亭月“姐姐”,燕山忍不住就压了压眼角。
“我聪明”她尾音里带着清晰的,自嘲的笑意,“你莫不是在奚落我。”
“一起生活了两年,我都没认出来,朝夕相对的人竟不是我亲弟弟。奶奶让你骗过去了,大哥、二哥、三哥所有人皆被你蒙在鼓里。你说我聪明”
高阳承绪终于收了笑,郑重其事地看着她,“姐姐,我并非有意想欺瞒你们。”
“实话实说,我是真心把你们当成至亲之人。除了假作他别的,许多话,许多想法,都是发自内心的。”
观亭月的表情那一瞬间极其复杂,她秀眉紧拧着,眼睑低垂,像是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咬着的牙关使得脸颊筋肉绷成了锋利的线条。
燕山在旁望进眼底,却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袖下紧握住她的手。
“那么”观亭月喉头轻滚,缓声问,“江流,已经不在人世了,是么”
刹那间,高阳承绪的双目倏忽瞪大,又很快地凝成一道深邃冷峭的暗沟,慢慢地将视线移开,落入自己脚尖唯有在此刻,他才隐约像个躲躲闪闪的大男孩。
“我和他我和江流从宫城逃出来。”
“两三个贴身侍卫带着我们一路厮杀,眼看都到了京城之外,绥军却仍在后面穷追不舍。”言至于此,他手不自觉地攥作拳头,目光却是恨意滔天的,“等跑到荒郊破庙时,我身边连一个活着的护卫也没有了,郑重实知道我的存在,要斩草除根,此番必然不见尸首不罢休。”
“于是,他便对我说”
他无故停顿了一下,“他说我是君,他是臣,国难当头,观家人从来丹心一片报天子,他甘愿为我而死。”
燕山发觉观亭月躺在他掌心里的手陡然收拢,继而又用力地反握住他的,骨节泛出苍白之色。
高阳承绪缓缓抬眸,冰冷地同她四目相对。
“江流是替我去死的。”
“他被郑重实的亲兵所杀,一剑割喉”
说到这里,他嗓音平白拔高,“现在,你还要把东西交给郑氏,还要给他鞍前马后,心安理得地活在他的江山之下吗”
有那么一刻,观亭月的心头充斥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既矛盾又可笑。
她想,我的父亲因大奕朝廷而死,我的弟弟被大绥皇帝所杀,如今他们却要问我,让我选择站在哪一边。
天底下竟会有这般闻所未闻之事。
观亭月兀自缄默良久,唇边居然浮起莫可名状的弧度,问道,“伏首山谷底,放在火盆里的那些书信,是你一手安排的”
高阳承绪犹豫地望着她,终究下定决心般地开口,“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骗你的。”
“对。”他承认,“但只有王成平的那一页是我所放。”
“逃出京城后的数年中,机缘巧合我得到了老太监写给观将军的书信,因为不知其意,一开始也没往心里去。
“直到那年我误入山谷,发现竟是一处古早的军营旧址,而后又在铜盆杂物内寻得了另外的信件,才意识到观家老宅或许藏着什么秘密。”
她听言,难以言喻地压紧眉梢,“你从一早就知晓山谷内有书信”
少年抿着唇,无声无息地颔首。
“信起初是我收着的,不承想,入永宁城后竟看见你也在此处。”
燕山惯来对阴谋的味道极其敏锐,闻之便猜出他的意图,“你是觉得,她作为观家人恐怕知道什么内情,因此便借江流的名字打算去她身边探个虚实吧”
高阳承绪只冷冷看了他一眼,貌似不怎么愿意搭理燕山,依然望向观亭月。
“在永宁的日子,我总想找个机会告诉你,带你去伏首山,可也担心你早已没有了重振旧国的心思不过我想你毕竟是江流的姐姐,观家世代忠良,不至于轻易倒向新朝的。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上年春末闹起了匪乱,我偷偷摸去山谷时,正见那帮贼人盘踞其间,故而我将计就计,便有了后面的发展。”
也就是说。
他足足试探了她一整年,仅为了从奶奶与她的言行之中推测他们是否清楚老宅的事情,是否还忠于大奕皇室。
而她们浑然不知。
观亭月时至今日才明白。
难怪他当日会突然兴起,离家出走跑去逞能救人,原来并不是热血上头,少年意气,只是想骗自己进谷底,好让她有机会看到那些书信。
高阳承绪千算万算,便是有偏差也不影响全局,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没算到燕山会参与到此事中来。
毕竟他那般憎恨大绥的朝官,尤其燕山还是前朝的叛将,在他眼中几乎和反贼无异。
“关于观老将军所言之物,我当真不知道实情。本以为会是什么能够扭转乾坤,改天换地的宝贝想不到、想不到”
他咬了下嘴唇,一时说不清究竟是喜是悲,恐怕讥讽的意味更多点。
高阳承绪迅速调整情绪,扬起手,展示着那把从双桥处抢夺的钥匙。
“既然没有就罢了,我本也不敢奢求复辟之路坦荡顺利,但这个,乃我高阳皇室的东西。”他倨傲地微抬下巴,“到我手中算是物归原主,我绝不可能把他让给郑重实。”
燕山冷冷地揭穿,“真的只是物归原主而已吗你拿着这里面的藏宝图,应该还有别的用意吧。”
“是又如何”这一次,他未再回避,只又将钥匙攥紧了一
分,“这京城本就是我高阳皇室的京城,天下本就该姓高阳。我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观亭月神情凝重,双眸好似冷铁铸就,微光里泛起悲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高阳承绪大声反驳她,“若要收复故土,我便需要大笔的银钱,招兵买马,扩充军力。趁着新朝刚建之初,根基未稳,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姐姐,我不瞒你,之所以我想要寻到几位兄长,的确是有我自己的私心观家军的声威青史流传,如果你们肯,凭着观氏一族在民间的名望,再加上大家的调兵遣将之能,我们不是没有机会的”
这席话何其耳熟,简直和当年石善明策反她时所说的一模一样。
观亭月微不可见地摇头,声音透着低哑与疲惫,“江你还小,殿下。许多事没你想得那样简单。”
“我不小了”他语气隐含愠怒,末了又燃着希望解释,“你以为我是异想天开吗我做了很多的,比你猜到的还要多。”
“这几年,我靠皇室藏匿的珠宝养了一批效忠于我的死士,数量不少,个个精锐;还有一个庞大的军械库安置在关外,一切精良的装备一应俱全;不仅如此,便是现今的朝堂上仍有好些旧臣惦念着高阳氏,大家还是想着前朝的好处,以后我若起兵,定然拥戴者无数。届时粮草、兵马、人心,什么都有了,时机成熟就可挥师南下。”
高阳承绪话音中略带急迫,“这是我全部的家当,我通通告诉你了,本打算等明日结束再同你们摊牌的”
“姐姐。”他朝她伸出一只手,“你不想重建大奕,不想复兴观家军吗”
少年的五指修长粗糙,这是一只吃过苦的手,薄茧零落,伤痕斑斑,并不养尊处优。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灼烈炽热,里面有坚如磐石般的决绝。
观亭月不避不躲地迎着炽烈的目光,片晌方是垂眸沉甸甸地一叹。
这一声叹息里承载了太多高阳承绪读不懂的情感。
“江流。”她如此唤他,“天下早已不姓高阳了。”
“你纵贯古今,有哪朝哪代是成功叫前朝推翻的吗”
“很多东西,过去了便是过去了。”
“是你们太悲观”高阳承绪不以为然,“不破釜沉舟地赌一把,谁又能知道结局是输是嬴。”
观亭月毫无所动地追问,“这一年来,你随我们从西南到东北,沿途经过了那么多村庄、城镇,见了那么多的男女老少,你扪心自问,他们究竟是觉得现下的日子好,还是几十年前的日子好”
“你自己想一想,黎民苍生还经得起再来一场浩劫动荡吗你要买马招军,无事生非,谁会响应,谁愿意响应”
高阳承绪“怎么不会有”
“你说这些旧朝老臣怀念高阳氏。”观亭月不予理会,“他们锦衣玉食的生活过得好好的,嘴上一两句客套话,你也当真”
如若前面的说辞让他无话反驳,听得这一句,高阳承绪却气定神闲地轻笑起来,“姐姐,这你就不清楚了。”
“所谓归顺大绥朝下的旧臣,新帝施以怀柔,甚为器重。可现实是,从前的官大多被弃至虚位,明升暗降者不胜数,说是一视同仁,到头来前朝遗老们哪个不是遭到排挤和冷眼他们当然会不服气,当然想要复辟旧皇室。”
燕山眸色锐利地凝眉,“这些,你到底是听谁讲的”
“关你什么事。”他不冷不热地回怼过去,末了,又重新收敛好表情,朝观亭月道,“姐姐,你当下不信我没关系,我不强求,横竖时间能够证明一切。
“到那日你要是改变了主意,我随时恭候。”
她察觉到这话不太对“什么意思”
高阳承绪脸上挂着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不着痕迹地往后步步小退。
“你很快会知道的。”
看出他准备逃入胡同深处,观亭月毫不迟疑,脚步一转,身法睥睨无双,疾风骤雨似的窜上去,伸手就要擒他。
就在这时,两侧竟有刀光暗闪。
她缠在手腕间的钢鞭回旋甩出,和两柄白刃结结实实地撞了个火星四溅
观亭月不得不往后撤了一段距离。
斜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一左一右冒出两个衣着低调的蒙面刀客。
这小鬼诚不欺人,还真是养了一帮走狗
眼见高阳承绪已
在数丈之外,观亭月心头一空,急忙脱口而出,“慢着”
“书房石室里的秘密你听到多少你”
他接下来有什么计划会不会告诉三哥他们,会不会与自己的亲生兄弟相认
明明知道就算他说出实情也是无可厚非。
可仅是一想,她眼前便疯狂地闪过在嘉定城儿女双全的大哥,在怀恩骗吃骗喝的三哥,以及提起媳妇就会脸红羞赧的二哥,第一次生出一丝恐慌与抗拒。
而高阳承绪的目光明显地暗了须臾,大概连他自己也在回避这个话题。
“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应对。”
说完他忽然看着行将有所动作的燕山,意味深长地笑着提醒。
“定远侯爷,酉时快到了。”
“你那位九五之尊,今日是要去明镜坛祈福放天灯的吧你还在这里耽误,真的不要紧吗”
观亭月的身形顿了一下,几乎是同时,她听见远处城隍庙传来的钟声。
作者有话要说月哥真是我所有女主当中最惨的一个了:3」
她怎么能这么惨呢
一个彩蛋儿江流身份被揭露之后,他叫的就是“姐姐”而不是“姐”了。
什么奇怪的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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