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
赵换娣在床上翻腾了好几遍,元德发本不想理她,但他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他睡在里侧,土坯墙上粘的报纸泛黄,晃的他眼睛疼。
赵换娣知道他没睡,忍了又忍,终于是在床上小声哭起来。
元德发习惯性的咳两声,看她还是收不住,干脆坐起来。
“你说你,今天打她干嘛。”
这句话像是一个号角,出口的瞬间就点燃了赵换娣原本低落的情绪。
她抹着眼泪拧着身子,语气里盛满了不服“我是她妈我打她怎么了我还不能打她了”
孩子们没在身边,赵换娣难得不带任何表演的哭起来“你去问问谁家丫头不是这么过来的我动她一下,你看她那个眼神她是我生的,我凭什么不能打我就打”
元德发眉心聚成一个小山丘“那你打,现在就去打,把她打跑了,我看栋子今年的学费从哪儿来。”
提起那没着落的学费,赵换娣更委屈。
她心里苦,元棠只知道闹,怎么不体谅体谅她的苦。家里这样穷,前几年年年开春粮食都不够吃,这几年够吃了,但家里那点地就死活见不了钱。每年几个娃子的学费都能让她愁死,他们两口子腰都累折了,还总是拉饥荒,现在外头还有十块钱的化肥钱没还上。
元棠想念书,她哪来的钱给她念
她怎么也想不通,原本她都安排好了,只要元棠照着她的意思做,家里不就顺顺当当的吗为什么她就非要跟自己唱反调
听听她说的那什么话,复读一年让栋子等着她
她倒是敢
元德发揉着心口,为媳妇的不知事发愁。
“我都说了,孩子长成了,不能再动手,你非不听。现在好了,大丫今个那张脸,我看着都心凉。你要是不改,往后这丫头怕是要恨上你”
“她敢”
赵换娣眼泪扑簌簌的掉,声调却高“我是她妈别说我不让她上学,我就是要她肉吃她也得给我割下来怎么我十月怀胎还怀出个仇家来了”
她发了狠劲“不管她愿不愿意,大后天就让她跟王美腰走”
她就不信了,这丫头还能反了天不成
元德发也没想到更好的主意,可要是真按赵换娣的说法来,那才是坏了事。
“什么话,你给她绑上车,她那么大的人了难道不会找回来要不她干脆跑了不回来,你又上哪儿去找她。”
元德发摸黑找到了自己的烟袋,摸摸索索的去找洋火。点上之后狠抽了一口。
“我瞧着大丫也未必就是真的不想去打工,估计是太伤心自己没考上,你又偏偏赶着这个火气口去找她不是你听我的,明个开始好好顺顺她的心,她不是爱吃那个茄子炖土豆吗你明个给她做上,地里也别让她去了,让栋子干。”
“母女俩哪儿来的隔夜仇,你好好宽宽她的心,这丫头心软的。以前夏天捉点知了壳还晓得给你买个药膏贴。你给她好好哄哄,她就改主意了。”
赵换娣赌气道“就是给她脾气惯大的,这个岁数的丫头有几个敢跟她一样闹法,二丫三丫都不敢,我一个瞪眼,都服服帖帖的还让我给她做饭我不做,凭什么我还得去给她下梯子。”
元德发一磕烟袋“凭你是她妈凭你儿子秋季还得去上高中”
元德发一恼,赵换娣也不敢再说了。
俩人躺在床上,良久还是没有睡意。
元德发斜了下身子,察觉到赵换娣还气鼓鼓的,叹了口气,声音轻的像是一声低吟。
“孩他妈,你别拧着了。你要是气不顺,就想想唉,终归是咱们没本事,不能供两个。不然大丫也该是秋季去上高中的。栋子沾了她姐的光,这个你得认。既然沾了光,你也对孩子好点。”
他顿了一顿“我知道你埋怨我让丫头念书多了才生出这么多的心思来,但你想想,那时候念初中是不是你也同意了”
赵换娣不吭气,她那时候想让孩子们都念书,是因为知道村里初中毕业的姑娘嫁的要比小学的好,彩礼也多,再加上镇上的初中学费要的不高,吃喝都能自己带,所以才松了口。实话说,这几年元棠上初中也真没花到多少钱。
学费八块钱,都是元棠自己趁着不上学时候捡的知了壳毒蝎子拿去卖给老中医,还有夏天去河里摸虾,秋天上山上找野柿子野果子野板栗,冬天帮着去城里餐馆给人包饺子算下来她这些小钱积少成多,完全够她跟栋子的学费。
想到元棠手上那经年都好不了的冻伤,赵换娣难得有点沉默。
元德发还在劝“咱家的希望都在栋子身上,就算不为大丫,你也得为栋子多考虑。就为这个,改改你的脾气吧。”
说完元德发就翻了个身,任由身后赵换娣胡思乱想,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换娣要是还不改,那他也没招。
隔了一间正房的另一边,元栋也睡不着。
他满脑子都是大姐盯着他的眼睛,死死的问他愿不愿意等她一年的样子。
元栋把被子蒙在头上,心里的羞愧都要淹没他。
大姐那话,现在想想难道不是抻着他
妈偏心自己,大姐本来就受刺激,再加上话赶话,大姐未必是真要抛下家里的情况去复读,估计就是想要试探一下。
元栋的拳头锤了一下被子。
他怎么就那么楞
就只敢呆呆站着
元栋躲在被子里,打定主意明天要挑个时间去找大姐说清楚。
不管大姐说什么,他都是站在她这边的
妈偏心,他也没有办法。
还有
元栋想到那张藏起来的通知书。
他真的没有办法。
等他读出来,他肯定,不,他一定会给大姐接到身边享福的
元棠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奇异的是她居然一夜无梦,酣甜到天亮。
元芹和元柳也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对,晚上睡得离她八竿子打不着,等到元棠第二天醒来,家里都没什么人在了。
元棠在灶房里看到提前留出来的稀饭和馒头,她一口气全吃完,还给自己铺了一碗鸡蛋。
吃饱喝足,元棠进屋找出来自己的书本,年代久远,她很多事情都记得没有那么清楚了。
她翻了好几本书,直到在历史书上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她换了衣裳,从灶房里拿了几个鸡蛋出来,装在裤兜子里,出门去。
刚出门,就看见陈珠在自家门口等着她。
时隔多少年看到曾经的陈珠,元棠恍惚了一瞬间。
陈珠长得跟名字完全相反,她又黑又瘦,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个子高,十六岁就有一米七。其实她们这一辈的女孩名字都不算好,她本名其实是叫元糖,当初是赵换娣随口叫的,陈珠的原名其实叫陈猪,因为她爹妈那时候最想要儿子,结果连生三个都不是,她妈气的管三个丫头叫猪狗羊。还是后来上户口时候,村里那个登记的人好心,尽量给改成个像样的。
陈家和元家两家挨着,昨天元家吵架,陈珠听了一半,心里早就想来找元棠,蹲了一早上才终于蹲到人。
“小棠,你家昨天吵啥呢”
元棠自顾自走“没吵啥,就是我说我不去打工了。”
陈珠“没吵啥就啊你不去了”
她下意识拉住元棠的袖子慌道“你不去了我怎么办啊”
陈家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就不说了,妹妹们跟她差着岁数。她三年前就不上了,在家里帮着家里家外的,现在好不容易说要打工。要是元棠不去,她自己一个人怎么敢去
陈珠拉着元棠的袖子不丢,元棠急着去办事,说道“你拿不了主意,回家跟你妈说吧,就说我不去了,看她怎么安排你。”
元棠说完就匆匆甩开她走了,陈珠在后面六神无主,她是很雀跃的想去南方的。但要元棠不去
她冲回家里,准备找她妈问问,自己到底咋办。
元棠沿着村路走,路上的人一一跟记忆中对上号。
这是种很奇妙的体验,她看着路过的人,有些现在气派风光,十年后却潦倒落魄。有的现在穷的四面光,过几年却赶上风口
过了村里住的区域,元棠走到地头。
她顺着方向一路往西,走了半个多小时,过了一座桥,在另一边找到了一块旱田。
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在那儿收花生。
“薛老师”
草帽男人看见是她,就摘了帽子过来。他年纪大了,头发都有点斑白,人也枯瘦。
“元棠啊,你咋这会儿来了”
元棠从兜里掏出来鸡蛋“老师,我有点事想来问问。”
薛老师本来和气的脸看到鸡蛋就僵了,扭过头不接,拿着刚刨出来的花生在那儿抖泥。
“说吧。”
元棠托着鸡蛋的手半晌,倔强的不肯收回去,说道“老师,我想让你帮我问问县一中那边。”
“要是通知书丢了还能不能去报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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