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话轻缓,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慑。我无奈颔首,他却忽然不动也不说话,我也只得如此与他静对着,心底却越发慌了。
半晌,他笑意才深了几分说“多谢你。”
我忙侧了头去看别处“狄相宴席上我就曾说过,他日必会还上这个顺水人情。郡王救我在先,我还情在后,郡王这个谢字确是重了。”
他笑叹一声,没答话。
这一句谢,却让我不敢再拒绝同游的话。我随他出了掖庭,他便挑了个偏僻的宫道而行。大明宫我也算走了大半,如今这路却是从未行过的。终归还是在宫中长大的皇孙,比我这才入宫两年的熟了不少。
“刚才听你说要寻宫女,可会耽误了”他随意寻了话说。
我想了想,也没什么好瞒的“我房中少了一本手抄诗卷,所以想来问问宜平有没有看见,她跟着我最久,自然比那些当值的熟一些。”
李成器看我,笑道“听说小县主素来好读书,果真不假。”
“也不尽然,”我尴尬笑笑,说“杂七杂八的读了不少,正经的却远不及婉儿姐姐。”
因是深秋,宫道中柳树已仅剩了枝蔓,此处正有几个内侍修剪。一个小内侍站在梯子顶端修剪枝蔓,底下不时有人左右指挥着,见了李成器忙躬身行礼。
李成器颔首示意他们继续,又继续道“什么诗卷,值得县主如此记挂”
我沉默片刻,才道“是骆宾王的诗卷,怕掉了被人看到,所以才急着去找宜平追问。”
不知为什么,两次不算患难的遭遇后,我对他渐少了戒心。待话说出,我才发觉自己竟有意在试探,试探他的反应,或是别的什么。
李成器似乎反应不大,只道“骆宾王文采风流,本王对一句话记得尤其清楚,”他顿了一顿,才道,“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我侧头看他,依旧是神色平淡,似乎说的是寻常的诗句。
这是当年骆宾王亲手所写的讨武檄文,是宫中最为忌讳的。当年骆冰王随徐敬业起兵作乱时,我不过三岁,却已听家中先生私下吟诵此句,大概说什么先帝驾崩不久
,李家的遗孤们又能依附谁,以此唤醒天下李氏家臣起兵讨伐皇姑祖母。
后来年长一些,才知道这句子是反武家的,而我就是武家的人。
“徐敬业兵败时,骆宾王也没了下落,”李成器嘴边依旧含着笑意,“那年我被立为皇太子,皇祖母曾说起这句子,还夸赞此人有宰相之才,当时我并不大懂此话的意思。”
他并没往下说,我却听得有些心惊,陛下早有自立之心,此话又有多少是试探虽知他此时仍安然无恙,却仍忍不住追问“郡王如何说的”
李成器轻摇头“我没有说什么,对皇祖母需知无不言,不知也自然不能言。”
我暗松了口气,才发现这几句话间,竟已近了御花园的西门。和煦的日光下,门口已满布菊花,金灿灿的一片,恍若仙境。只是,门边有个熟悉的身影走来走去,正是我久寻不到的宜平。
宜平也恰看到我,忙快步走来,对着李成器拜了拜,对我道“可算是找到县主了。”
我奇道“有事”
宜平起身,说“是有事,几位公主到了县主处,说是有些要事说。那几个伺候的寻不到县主就没了主意,只能来找奴婢。”
几位公主我听着更糊涂了“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御花园”
李成器此时眼望着别处,并未看我二人,宜平见此机会忙对我使了个眼色“本来不知道的,路上正好碰上了婉儿姑娘,说是县主可能会来御花园。”
即便是碰了婉儿,也不该晓得我是自西门而入我见她神色也不好多问,只得向李成器行礼告退“宫内恰好有事,我就不多陪郡王了。”
李成器点点头,示意我可以离开了。我忙拉了一下宜平,走了两步却又被李成器叫住,回头看,他眼中似有秋景浓的化不开“在这宫内,有些闲书还是少读的好。”
这一句隐晦的叮嘱,听得我心头一暖,又拜了一拜转了身。虽看不到身后的永平郡王,却总觉得他的目光是随着我的,不禁越发不自在。待远离了御花园,我才猛地停住,认真看宜平“说吧,告诉我实话,谁让你找我的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御花园的”
宜平轻啊了一声,喃喃道
“还是被县主猜到了。”
我好笑看她“你这骗术也就能瞒得过不相熟的,我认识你两年了还不知道吗”
宜平轻蹙眉,说“是婉儿姑娘特地找到奴婢,让奴婢务必在御花园西门等到县主。”我不解看她,示意她继续说。宜平想了想,说“婉儿姑娘还说,县主若是有什么疑问,待晚间时她自会来解释。”
我随手自道边花圃掐了朵菊花,细想了片刻。婉儿是想护着我的,这个肯定没错,只是我即便和李成器逛了御花园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何必如此紧张我看她,笑说“所以宫里也没有什么公主,都是婉儿姐姐教你说的”
晚间上灯时,我提笔拿着婉儿给的字帖练字,手腕都有些发酸了,才发觉身后早已有人。回头见她笑吟吟看着我,灯火恍惚下,竟是明艳照人。
“姐姐真是越来越好看了,”我放了笔,就势坐在椅子上长出口气,“就像陛下一样,岁月的痕迹半分也留不下。”
宜平搬了椅子在桌侧,伺候婉儿坐下又上了杯热茶,才屏退了所有宫婢内侍,独剩了我二人。
“这话你该当面和陛下说,她定又会夸赞你了,”婉儿斜坐在椅子,说,“虽然你叫我声姐姐,可算上年纪我长了你十几岁,终归是老了。”她说完又细细打量我,眼中似乎另有深意,却只看不说话。
我撇嘴,说“我在等姐姐的解释。”
婉儿站起身,走到灯烛旁,伸手拿起红铜烛剪,将火中残留的烛心剪掉,火苗瞬间明亮了不少,随着窗口吹入的风摇曳而动。
“是我在等你的解释才对,”她细长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焰,说“说吧,你是如何认识永平郡王的。”
我早料到她有此问,只笑笑说“是在狄仁杰拜相的宴席上。”那晚婉儿并没有去,自然也不会知道此话有假。
“不过一个月”婉儿把玩着手中的烛剪,说,“你就甘愿为他做那掌灯剪烛的知心人永安,大明宫中容不下真心实意。”
“也不尽然,”我随口道,“文德皇后长孙无垢十二岁与太宗皇帝完婚,之后二十余载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甚至死后,仍是太宗皇帝的此生挚爱。”
婉儿嗤笑
一声说“纵集三千宠爱在一身那为何仍有后宫佳人常侍寝这便是帝王家内的痴情。若太宗皇帝当真痴情不改,又怎会有徐贤妃的受宠,又怎会有陛下的受宠”
“高宗皇帝待当今陛下也是用情至深,”我看她认真,不由起了几分玩逗趣的心思,“否则也不会出现当年二圣临朝之事。”
婉儿盯着我道“这其中有多少手腕,你想必也听人私下说过。更何况,也许当初宠极一时是爱,那之后究竟是什么,只有高宗自己知道了。”
我笑笑,没再说话。
刚才不过随口一说,我素来争不过她的,何苦自讨苦吃。更何况晨起之事是权宜之策,若说真心实意却过了些,不过点头之交罢了。
婉儿放下烛剪,走到我身坐下“且不说皇家是否有真心实意,只说你二人的身份姓氏,此事都要慎重。自去年陛下登基,武家算是位至巅峰了,可陛下之后呢她的嫡子嫡孙仍是姓李的。所以,日后这天下到底姓什么,谁也摸不准,你又何必偏要和李家人纠缠”
婉儿待我历来宽厚,也总说些忌讳的话来提点我。虽可能有拉拢的意思,但我总也能分出好坏,比如此时的话就是句大实话,我又怎会不知
我唔了一声,托着下巴看她“所以你今日特地让宜平拉走我”
“我是怕你们被某些人看到,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婉儿淡淡地哼了一声,说“刚才那些话是用来劝你的,现在这话却是用来告诫你的。韦团儿和你,你觉得陛下更相信谁”
我心里一紧,说“如果是寻常小事,陛下可能会更信我。如果是祸及帝位和陛下,也许会更信她。”我说完,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却不大明白婉儿的意图。
韦团儿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堪比婉儿,虽不及婉儿的政事见地,在后宫中却不容小觑的地位。可婉儿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不觉得我会因为永平郡王的事,得罪那个女人。
婉儿沉吟片刻,说“韦团儿看上了太子。”
我险些被茶呛到“真的”
婉儿也端起茶,小口喝着“自然是真的。”
韦团儿看上了李成器的父王,此事想想还真是古怪。我不由想
笑,武皇之前所有的宫女都想方设法要讨好宫里那唯一一个真正的男人,如今武皇登基后,宫女们又都费尽心思要嫁给诸位皇子皇孙
我敛住胡思乱想的心思,说“即便她看上了太子,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虽然看上的是李成器的父亲,最多感觉有些怪,还能有什么忌讳吗
婉儿轻叹口气,默了半晌。
我心中百转千回的,也没找出什么不妥之处,只能喝完杯中茶,静候她的提点。
“问题在于她看上了太子,太子却没有招惹她的意思。我了解韦团儿的性情,得不到就会亲手毁了。所以,我猜想她现在正在找机会下手惩治太子,如果被她知道你和皇孙的事情,说不定就是一个陷害的机会,”婉儿放了茶杯,说,“情之一字百千劫,当年我也是逃不过这关,所以也帮不到你,但这宫中的层层算计,你还能避就避开些吧。”
我心底一凉,因为一个女人的眷恋而惹上的祸,太子殿下还真是冤枉。
婉儿又坐了片刻,离去时才忽然问道“还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和永平郡王为何会在宜都的房内见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