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宫里,阴云已去了大半,已现依稀星光。
宜平伺候我梳洗完,抱怨说“永泰县主真是好兴致,在大明宫中七年了,却还未赏够太液池。”我侧头看她,说“暴雨初歇后,太液池碧水浓郁,确比平日多了几分韵味。”
我坐在妆台前,见右面上隐有红点,用手按下还微有些刺痛,不禁呆看宜平“这是什么”宜平凑过来看了一眼,半惊半疑,道“瞧这样子不大像疹子我叫人去请太医来看看。”她说完忙放下玉梳。
我心里一阵发慌,忙伸手拽住她,说“去请个年轻些的,你亲自去,只说我晚膳后逛了太液池,被风吹得有些头疼。”
宜平似懂非懂地点头,出门叮嘱外头候着的宫婢不要入内,急急跑了出去。
我但凡吃酒,总会发疹子,这是自幼就有的。可是今夜并未沾任何酒水,怎会如此我又细看了一眼,心头一阵阵发寒,切莫是天花。姨娘的女儿就是沾了天花,不出几天就死了,姨娘虽侥幸未染病却被赶除了宅子,住在父王的旧宅里孤独一生。
想到此处,我心里一个激灵,手心已尽是汗,被指甲扣出了深红的印子。
我站起身,又恍惚坐下,茫然拿起梳子握在手里,一下下梳着散开的头发,脑中百转千回的,却不知在想什么。
“县主。”忽然身后一个男人声音,惊得我掉了梳子,猛地起身回头看。
一个年轻的男人背着木箱,躬身行礼,身后站着的宜平正在微喘着气。我深吸口气坐下,走到屏风后,说“太医辛苦了,快请坐下吧。”隔着屏风见那年轻太医直起身,宜平替他搬了个矮凳在屏风前,紧张地立在了一侧。
“小人姓沈,”那年轻太医,道,“县主是受凉了除了头疼还有何处不适”
我默了片刻,说“我脸上起了些淡红斑点,你可能看”他既是宫中太医,必然晓得我的暗示。
他也默了片刻,我正是心里打鼓时,他却忽然一笑,说“能看是能看,只是县主坐在屏风后,小人实难一眼断病。”我被他笑得一愣,才觉自己傻气,忙起身走出
去看他,道“这里可看得仔细了”
灯下,他挑着眼,仔细看我的脸。我从未如此被人堂而皇之直瞧过,却只能一动不动尴尬站着,手心的汗是干了,转瞬又添了一层。
“县主冷汗直冒,该不是有什么不好猜想吧”他摇头一笑,道,“酒刺而已,小人回去开个方子不出十日便能尽褪,只是这十日不能再上妆了。”我愣了一下,见他笑得云淡风清的,虽不知酒刺是什么,却也晓得没有大碍了,不禁长出一口,道“沈太医不用把脉吗”
他道“不必,此乃常见病症,秋日多发,县主无需如此紧张。”他说完,又低声嘱咐了几句,大意均是不能上妆不能食辛辣之物,宜平一一记在心里,极恭敬地将他送了出去。
待宜平再入内,我仍旧傻站着,暗骂自己心思多。
“县主,”宜平低低笑着说,“快歇息吧,沈太医还说了,要早睡才能好的快。”我嗯了一声,由着她燃了熏香,放了帷帐。她正要吹灭灯烛时,我才道“我先看会儿书,你下去吧。”
她不解看了我一眼,退出了帷帐,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我这心就是翻天覆地。我又长出口气,躺倒在床上,盯着床帐上的淡色流苏发呆。不过一个小小的酒刺,我就吓成了这样,亏得父王还总赞我心思沉稳,亏得我还觉得在宫中已学会了宠辱不惊。
我闷了片刻,自枕下摸出了那本释私论,随手翻开一页细读。初见他墨迹,只觉风骨凌然,如今瞧来似有几分欧阳询的影子,却多了些魏晋的不羁洒脱,在阵阵熏香里,掺杂着墨迹的味道。
待醒来,我才发现一夜竟和衣而睡。
宜平在外听见动静,忙开口道“县主醒了”我应了一声道“什么时辰了”她,道“县主这两日真嗜睡,都午时了。”我又应了一声,从床上起身将书塞到枕下。
她入内帮我收整时,我才看到桌上已放了碗药,还冒着热气“你怎么晓得我此时会醒”宜平无奈看我,说“奴婢不晓得,所以这碗药已经热了三四次了。”我吐了下舌头,伸手端起药碗,一口喝下,唔,味道不是很难过。
“县主今日可有什么打算”宜平见
我将碗放到桌上,就势将我拉到妆台前坐下“只能梳头却不能上妆了,县主这十日最好提前告病,免得被陛下传召时惊了圣驾。”我无奈看着铜镜,道“应该没什么事,天气冷也懒得走动。”
她自铜镜中看我,似乎有几分犹豫,道“奴婢倒还记得一事。”我看她,刚要问却猛地记起叔父的话,今儿个是朔望日,武氏诸王的觐见日
昨日本是打算忘记此事,可宴席后陛下和永平郡王的寥寥数句,却让我动摇了。素闻李隆基自幼傲气,素来不得武家人喜欢,他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若是遇上叔父那等人必然讨不得好果子。而他们兄弟情深,若当真是李隆基被为难,他晓得此事,却又不知会如何
我猛地起身,决定去看一看,总好过在此处胡乱猜测。
“县主真要去”宜平显是明白我的心思,咬唇道,“县主这脸”我心神不宁地看了一眼铜镜,不过略有些星点的红,应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去寻件儿简单的衣裳,我不用见陛下,只是去紫宸殿外看看。”
她刚应了一声,我却改了主意,说“拿件儿宫婢的衣裳来。”宜平啊了一声,道“县主要是被人瞧见了”我示意她低声些,道“丑女宫婢,才不会有人留意,”宫中的下人数千,不会有那么多人能认识我,“把你的腰牌也给我。”
宜平匆匆帮我妆扮好,我却越发心神不宁,不住安慰自己,武氏诸王觐见,叔父绝不会有什么心思单独顾及我,我只要避开武家人就好。
深秋白日,清透的见不到一丝云。
我顶着太阳,一路心慌慌走到紫宸殿远处,正见诸王谈笑而行。远见周国公武承嗣和武三思正在低声交谈,偶展颜而笑,父王则含笑随着没有半句话。因入宫前并未在父王身边,自然有不少面生的不知是谁,但总是武家的王侯了。
此时看来没有什么异样,我静立了片刻,垂头向着凤阳门方向而去。那道门是入宫必经之路,若是李隆基入宫与武氏诸王一同觐见,必然是要走此门的。如今看叔父们已入了紫宸殿,心渐放下了大半,却仍忐忑他那句话。
若不是关于李隆基的,那会是什么
事
正是琢磨着,已近了凤阳门。
诸王的马车皆在宫门之外候着,此时竟有一辆马车缓缓行来,马车旁有骑马的侍卫相护,待到凤阳门前,侍卫皆下马,而那马车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守门的侍卫忙上前相拦“大胆,何人马车敢闯凤阳门”
马车上跳下一个内侍,摸出腰牌说“临淄郡王奉旨入宫。”
李隆基我停了脚步,躲在一侧石柱下细看。
那几个侍卫听是临淄郡王,似乎都有些犹豫,刚想要放行时,就听见远处一个守城将领高声道“无论是何人,都不得乘车入凤阳门。”那将领大步走到门前,竟铮然一声半抽出仪刀,道“郡王还请下马步行。”
刀锋骤然反出的冷光,让那几个随车的侍卫愣了一下,立刻都抽出腰间刀,道“大胆”众人瞬息将马车围住,目带杀气地看着那将领,似乎只等一令就会抽刀而上。
我看得倒吸口冷气,马车内却悄无声息。
将领见此状,料定里头的人是怕了,冷冷一笑,道“今日是武氏诸王觐见的日子,连周国公都在凤阳门外下马步行,郡王怎么就不能屈尊下车”他话中带讽,又抬出了周国公武承嗣,其意明显,如今连极可能成为太子的武承嗣都下了马车,李隆基这个无权无势的小郡王又怎能例外
随车侍卫皆已脸色铁青,手中刀已直指守城将领。
就在此刻,马车门终于被打开,一个七八岁的小少年从车内而出,紫衫玉带,头戴皂罗折上巾,夹带着略显稚嫩,却已能威慑众人的英气。他只不笑不语,立在马车上,冷冷看守城将领。
守城将领愣了一下,车旁内侍已爆喝道“大胆,见临淄郡王敢不行礼”
将领虽不愿,却仍先单膝下跪,抬袖道“末将武懿宗叩见郡王。”他身后守城侍卫见此也忙下跪行礼。
李隆基盯了他片刻,才道“竟还记得下跪,还没糊涂到家。”那将领起身,冷面道“还请郡王下车步行,此乃大明宫的规矩”
“闭嘴”李隆基沉了面色,大声呵斥道“我李家朝堂,干你何事”
此一言掷地有声,众人皆惊,连那将领也骤然呆住,待回过
神色才觉自己失态,退后两步抱拳道“凤阳门历来不过车马”李隆基又一次打断,道“本王今日就是要破这规矩,你待如何”
我听他这一句句紧逼,听得是心惊胆颤,如此对峙不出片刻就要传到紫宸殿中,届时我诸位叔父添油加醋后,皇姑祖母必然会有责罚。他今日是被人言语欺辱在先,但胆敢当众挑衅大明宫的规矩
凤阳门下已是剑拔弩张,那将领似乎与我想到一处,侧头唤来侍卫耳语嘱咐。李隆基仍是面色不惧地立在马车上,盯着他。
此时再不缓解,就没有机会了。
我一咬牙,从石柱后跑出,装作神色匆匆地快跑十几步,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就砰然跪在了凤阳门下,垂头道“奴婢奉旨为郡王引路,”所有人都没料到这异变,皆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却只紧盯着地面,接着道“陛下口谕,临淄郡王下马后随奴婢到蓬莱殿面圣。”
只要先要他下了马车,便能避过这一祸,待到无人之地和他说明白即可。待陛下自紫宸殿回到蓬莱殿,他只要谎称来的时辰晚了,陛下也定然不会怪罪一个半大的孩子我刚才一念间也只能做这些算计,眼下静跪在地上却觉得漏洞百出,万一被识破,便是大罪。
正在懊恼时,李隆基却先信了我,开口对身侧人道“你们都在凤阳门外候着。”众人躬身应是后,李隆基才对我道“起来吧。”
我深吸口气,抬头正见他下了马车,不过七八岁就已生得同我一般高了。他对我暖暖一笑,道“有劳了。”我忙躬身,道“奴婢不敢,郡王请。”
李隆基点头,正要随我走时,就听见那将领冷冷道“你可有腰牌”
我暗自一惊,哑看着他。
我的确有宜平的,却并非陛下身边宫婢特有的腰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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