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薄毯正要入睡之际,小纱端着宁神消暑的汤进屋,见我神色蔫蔫的躺着,遂站在我床边轻声道,“尊上若是觉着屋内闷得很,天之涯上有一棵云泽古树,枝叶繁茂高可入云,在上可见莲海全貌,不妨移驾去瞧瞧。”
我趴在软榻上懒了一会,又翻了个身,还是爬起来,出门去了。
云泽树上空气的确是好,视野开阔,放目瞧去莲海碧波万顷,荷叶层簇,偶有轻舟泛于其上,远远一点,纤巧秀美。天空亦似被洗净了一般的澄澈。
我找了个枝叶密集的枝干躺着,仰面树叶繁茂,阳光碎成星辰,满满的挂在叶隙之中。和风阵阵时,不久便入眠。
人道,没心没肺的人是很少做梦的,因为白日里思的东西少了,晚上自然也没什么可想的。
我不记得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做过梦,更何况还是数不清的万年前,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我同千溯姑且算是魔界中血统最为纯正的魔族,得有父君母上一手庇护。
千溯上头还有个姐姐,名为千凉。尚还没有我的时候,她便自己一人离了家门,独立成却魔尊名号。
后魔界旷古一战,母上为了护我周全,将我魂魄肉胎转移到昆仑玉中,交给千
凉,嘱咐她,让她好好照顾我。
我那时虽然是在玉中,却是真真切切有思想感触的,千凉她抱着我意欲离开的时候,母上冰凉的手贴着我的脸颊,素来宁静沉定的嗓音中带了颤音,与我道,是她对不住我。
自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我娘亲了。
千凉将我放在一处地底冰川中,说等我自己破玉而出的时候,她就会来接我。
我深信不疑的在那暗黑的冰川中等了不晓多少年岁,没人为我滋养,我便自己以神识一点点的搜索冰川中的灵脉,小心的汲取着,生怕引得冰川中暗藏的妖兽注意,将我吞了。
多年后,冰川再度给人发现轰开,我等来的不是千凉,而是一干并不认识的魔族,见着我时,欣喜若狂。
我那时尚还是一枚圆润的玉石,说不得话,也挣开不得,不能告诉他们我还要等姐姐来接我。被人连磕带碰,拖拽出了冰川,重见一番天日。
魔族食人的传统素来有之,尤其血统纯正的魔胎,是最佳的补品,有增进修为之效。当然,这等的事我也是之后许多年才晓的。
我给人放在铜铸的鼎炉之中灼烧着,感觉连喘息都困难,拼命的想要挣脱玉壳,可那玉壳于我而言仍旧不可撼动。
灼烧的热度渐渐透过玉壳传来,连触一下都是撕心的痛。
只得忍着疼蜷缩做一团,无法抵抗的无助着,静静睡去。
醒来的时候,鼻口之间都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像是一股无言的威压,迫得人无法喘息,像是有什么在身边潜伏着,危险如斯。
眼前若墨的黑暗挥散不去,什么都不瞧不清。
我揉揉眼睛,不经意碰了下玉壳,却听得咔嚓一声的脆响,紧接着整个人就咕噜的从玉壳里面滚了出去。
下头正是个斜坡,地面比我想象的要更硬一些,突起的石按压在我的肤上便是划下一道道的口子。滚了没两下,下面正好有人伸出手,将我接了个满怀。
被他抱着的时候,我明显的闻到,那血腥味又浓了一层。
洞内淡淡的幽火漂浮而起,我尚还未来的及打量四周,有一冰凉的手指戳了戳我的额头,懒懒的声音带着点无力道,“我家的洛儿怎生这般的不中用,破个壳还要摔好大一跤。”
我给他戳得被动点了两回头,他护着我的手似是不能得力的一松,我便晃悠几下,腿下一软的坐在他膝上。张嘴,声音却无法发出来。
我的确是不中用的,从事实而言,我顶多算是个营养不良的早产儿,还属于好不容易抢救过来的那一类,能醒来当属不易了。
双手捂额,略委屈的抬头时,眸光不期然落入一双寂黑含笑的眸,深不可见底,偏偏和煦。
容貌同千凉七分相似,肤若玉瓷,微挑一双细长含魅的桃花眼,眼角一点浅色的泪痣,那绝美魅惑的容颜叫人一时辨不出雌雄。也便是那时,我瞧见他手腕上一道可怖的刀痕,血流涓涓。
那丝丝血液顺着阵法的牵引,引入我玉壳所在的方位,予以滋养。
想是注意到我瞩目在引血的阵法之上,他拿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柔声道,”不用担心,我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语中含笑,道不出的暖意,”洛儿,我是你哥哥,千溯。“
梦醒之后,阳光正是倾泻,自树叶缝隙中散落在我身上,并未有暖意。
纵然千溯总让我将那些灰暗的记忆便当做是前世,淡化忘却。可我却记得,之后千溯的势力之下,有不少人轮番的进谏,让他将我丢了。
拖着一个软肋级别的拖油瓶,对于四方战乱的魔尊而言,是个多么大的纰漏。
亲情,对于魔族而言,本就单薄。
我缩在千溯的麾衣中,静静听着。
当他低头,我便不自觉的磕上眼,装睡。
千溯该也察觉到我的不安,一步不离身的将我抱着,连夜晚也会将我搁在贴近他心口的位置。
诚然那个时候,我仍是虚弱得离断气只差一步,时不时的大病,总将千溯折磨
得不轻。他因此也素来不敢将我独自一个放着,或者交给旁人,只将我藏在宽大的麾衣之中,时时垂头看看我是否安好。
后来,我终于被他养的白白胖胖的时候,他才告诉我。我幼时虚弱之时,他每每感知到怀中没了动静,都会无法抑制的恐慌。
怕低头看,也怕赶不及救我,幸得,我最后还是争气的活下来了。
魔界终于安定,我与千溯双尊临世,暗地的猜度挑拨也渐起。
道我时时将千溯挂在嘴边,事事以千溯为先,不是对千溯别有用心,便是韬光养晦,在等一个翻盘的日子。
嚼舌根的大多是后世之人,未历经过那一场陨魔的战乱,人心隔着肚皮,他们又怎会懂千溯之于我,是个怎样的重要程度。
只是时光渐渐流逝,那一战之中存活的魔渐渐消匿。我同千溯存活得久,愈是久,便愈是体会到那一种孤寂。
我坚信着,只要有千溯在,我便可以什么都不要了。
可当真正听到一句,“我知道”的话语时,方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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