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第60章

    号舍便是考试的所在,左右两侧皆是砖墙,离地一二尺之高,上下放置了两块木板,考试时,上层木板用以做桌案,下层木板以做凳椅,书写试卷,待到晚上休息时,则将上层木板取下来,与下层木板并在一处,用作躺卧之床。

    谢翎坐在里面,将笔墨纸砚都摆好,所有的考生都耐心等待着,每个号舍前都立着一个号军,以作监督之用。

    及至深夜时候,第一场题才出来,题写在一张纸上,由各号军分发下来,考生们见了那题目明细,便纷纷拿起笔来,准备答卷了。

    谢翎微微抬眼,只见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对面的青墙上,题纸上黑色的字十分显眼,第一场考四书经义,第一题取自论语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乎。

    他顿了顿,将纸铺好,并不急着答题,而是慢慢地磨起墨来,低垂着眼,仿佛是在沉思着什么。

    直到将那墨磨得发亮,谢翎这才停了手,目光落在空白的宣纸上,然后拿起笔来,蘸了浓黑的墨,开始书写起来,一个个清瘦俊逸的字出现在纸上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徽示之也。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

    第一场考了三日,待到八月初十午时,考场开始放头牌,已经交卷的考生们聚集于贡院大门前等候,不多时,差人来开了门,众考生鱼贯而出,谢翎也在这一拨人中,随着人群往前走着,忽闻有人喊了一声“谢师弟谢师弟”

    是杨晔的声音,在嘈嘈人声中传来,引起不少人的注意,纷纷将目光投过来,谢翎被他这一喊,只好往边上站了站,停下来等待,果然杨晔努力分开了人群,朝他走过来,兴冲冲道“你也答完了”

    谢翎笑着点点头,杨晔高兴地一捶手心,问道“觉得如何”

    谢翎想了想,只是道“还不错,师兄呢”

    杨晔摆了摆手,满不在意地道“我写是写完了,至于能不能中,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他咧嘴笑道“尽人事,听天命,人事我是尽了,回头家去给老祖宗们烧几柱香也就完事了。”

    端的是一派豁达坦然的态度,令路过的考生们不由侧目,谢翎见他这般,不由含笑道“那就先预祝杨师兄,今科高中了。”

    杨晔却笑着摆手道“我能不能中,尚不知道,但是以师弟的才学,今科必中”

    他这话不是没有由头的,便是来考之前,董夫子便说过,以谢翎的本事,若是不出岔子,十有八九榜上题名。

    杨晔这话也算是又拿来打趣谢翎,说着玩笑的,哪知旁边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讥讽道“头场才放牌,就大言不惭今科必中,想来贡院是你们家开的”

    这是有人来抬杠了,杨晔此生最恨的便是故意与自己作对之人,晏商枝也就罢了,才学和脑子都胜他一筹,又是师兄辈分的,两人每每交手杨晔都讨不了好,还被挤兑得惨不忍睹,因为他之前误会过晏商枝,心中有愧,是以才忍了下去,忍着忍着就习惯了,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是个人都能来抬他杨敬止的杠

    杨晔头也没回,反口就是一句“哪只狗来我跟前吠了”

    那人闻言,顿时憋住了,实在是没想到杨晔竟然出口如此粗俗无礼一时间竟没有来得及接话。

    杨晔与谢翎转头看去,却见那是一个青年书生模样的人,十有八九也是刚刚交卷出来的考生,此时正涨红了脸,满眼怒火地瞪着杨晔,他身旁的人,倒是叫谢翎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头。

    杨晔也认出来了,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苏公子家的狗没有拴好,跑出来了啊。”

    以狗比人,那考生被气个半死,张口欲骂“你”

    他还没说完,便被苏晗拉了一下,道“杨师弟,你方才这话说得太过了些,丰才兄也是无意之说,何以如此口出恶言”

    杨晔冷笑一声,并不正眼看他,只用晏商枝寻常最气人的那种看法,斜斜睨了一眼,道“他既是无意之说,我也是无意之说,我与我师弟说话,他来插哪门子的嘴”

    他说着,又不客气地道“还有,我的老师只收了四个学生,上有两位师兄,大师兄钱敏行,二师兄晏明修,下有一位师弟谢翎,何曾又多了一个什么师兄出来”

    苏晗脸一僵,杨晔哼笑一声,道“冒认老师这种事情,苏公子就不要再做了,免得被当面拆穿,脸上不好看。”

    他说着,便对谢翎道“师弟,我们走了,等两位师兄出来,咱们就上秋珍楼吃饭去。”

    闻言,苏晗的眼睛就下意识移到谢翎身上,两人四目相对,谢翎不避不让,就这么看着他,眼底的神色十分冷淡,就像是看到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一般。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苏晗看着那双眼睛,总觉得隐约有些不安,到底哪里不安,他却又说不上来,直到那两人走远了,他还怔在原地,仔细地思索着,谢翎,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哪里听过。

    但是在哪里呢

    他旁边的同伴愤愤地冲那两人的背影唾了一口,问道“予明兄,这两人你原先认识”

    苏晗这才回过神来,道“是,不过他们从前与我有些过节,方才是我连累了丰才兄了。”

    那丰才兄道“予明兄说的哪里话,你我之间,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不过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我见方才那人尖酸刻薄,粗俗无礼至极,实在是看不出来与予明兄是同一位授业恩师。”

    苏晗略顿了一下,那人见他这样,便道“予明兄若是觉得不妥的话,也可以不说便是。”

    苏晗笑了,道“这有什么不可说的,我与丰才兄交情甚笃,这种事情也无须瞒你,我与那杨晔确系同一位恩师,便是董绪董先生,丰才兄估计也听说过这位的大名。”

    那人惊了一下,连声激动道“仲成先生的大名,我如何不知,除非我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想不到予明兄曾经竟然拜在他老人家的门下,这真是”

    苏晗心里瞬间阴郁起来,但是面上还是笑了一下,也亏得他表面涵养不错,竟然没有看出分毫勉强,那人又追问道“不过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致使如今情状”

    苏晗叹了一口气,答道“不瞒丰才兄说,从前我和杨师弟的关系也颇是不错,就如我与丰才兄这般,我将他引为知己,后来他和一位师兄起了龃龉,惹怒了恩师,我又在当场,恩师便直言让我回家去了,我起初只以为是小惩,便向恩师告罪,回家几日,闭门不出,后来才知道,我是被恩师逐出师门了,几番求见,恩师也不肯见我,无奈之下,只能作罢了。”

    那丰才兄听了,皱着眉道“他们起了龃龉,怎么反倒来责备你那杨晔竟好端端留下来了”

    苏晗叹道“这我就不知了,说来今日也是我唐突,情急之下如往日一般唤了他一声师弟,想不到倒惹来一通奚落,也是活该。”

    这话在那丰才兄听来,越发觉得苏晗是个念情之人,也越发觉得那杨晔无耻,遂激动道“这和予明兄无关,分明是他的问题,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仲成先生也是,怎么能这样做予明兄何其无辜”

    苏晗正色道“慎言,丰才兄,仲成先生毕竟是我的老师。”

    那丰才兄立即告一声罪,叹气道“我是在为予明兄不平啊,受了如此委屈,如今竟还要被那厮嘲讽针对,真是荒唐啊。”

    苏晗十分感动“无妨,公道自在人心,不是还有丰才兄理解吗苏某已知足了。”

    “予明兄”

    两人惺惺相惜一阵子,这才并肩说着话离去,苏晗很快便把谢翎忘在了脑后,他不记得谢翎,也忘了自己多年前曾经做过什么,自然也想不到,在将来,此人将会成为他毕生的宿敌,最后站在了他难以企及的高度。

    城西清水巷尽头的院子,施婳正在院子的角落里蹲着,她面前放了一个大陶瓮,奇怪的是,陶瓮大半截是埋在土坑中的,她揭开瓮口的麻布,里面竟然是满满当当一瓮黄豆芽,一簇一簇紧紧挨着,密密麻麻,嫩生生的,十分茂盛。

    施婳伸手从里面轻轻拿出来几把,放在竹筐中,然后再把陶瓮盖好,起身欲打井水,忽闻院门响了,谢翎走了进来。

    他见施婳正在提水,立即放下手中的物事,几步过来,道“阿九,我来便行了。”

    施婳也不与他争,道“考完了”

    谢翎一边打水,一边笑道“头场考完了。”

    施婳唔了一声,却见谢翎打了井水,正在看着她,眼底浮现出期待之意,她想了想,问道“考得如何”

    谢翎这才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语气笃定道“今科必中。”

    施婳早知道了这个结果,但还是表现出许多惊喜来,笑了起来,眉眼若新月一般,赞许道“好。”

    得了这句称赞,谢翎这才像是真正被夸奖了一般,眼里露出由衷的欣悦,施婳打量着他,几日不见,或许是因为号舍里实在难熬,少年憔悴了,看上去似乎也瘦了些,只是精神还很好,眼睛熠熠生辉,仿佛星子一般。

    施婳突然意识到谢翎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脸上,还没有挪动过,她心里不安起来,但是又不敢表露出来,遂只能强压住那些纷乱的情绪,温声道“你去休息,因知你中午回来,我今日跟伯父他们告了假,等做了菜饭就叫你。”

    谢翎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而后才勾着唇角笑“无妨,我陪着你一起。”

    他说完,便将井水倒入盆中,开始洗起那黄豆芽来。

    施婳低头看着他,少年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她突然就生出几分慌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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