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明灭,戒备森严的永安门破例开启,嵬峨宫墙耸立两侧,银白月光铺泄在甬道里,夜风肃肃袭来。
战长林在一名将领的带领下走过甬道,再穿过朱明门、虔化门,来到了内廷里的一座偏殿万春殿。
攻破皇城后,叛军入主太极宫,现居住于万春殿内的正是叛军主帅武安侯。
时辰已至半夜,宫殿内本来一派沉寂,然而听闻战长林到来,万春殿里又响起窸窣脚步声。
将领把战长林领至庭院中,颔首告退,不多时,一人身披锦袍,脸戴一块半脸面具,步履匆匆地从回廊那头走来,向战长林行礼道“公子。”
此人正是两年前在火海里救下“武安侯”的那位太岁阁副阁主苍龙军旧部之一,奚昱。
战长林望向寝殿方向,道“他醒了吗”
奚昱黯然摇头。
战长林低声道“我进去看看他。”
一个月前,四十万叛军会师鄜州,欲乘胜南下,围攻旧都长安。武安侯统帅三军,命战长林率十万先锋军向河中府先行,及至府内,一则惊天讯息突如晴天霹雳,传入战长林耳中
赵霁即将迎娶长乐郡主居云岫。
其实,这则联姻讯息早就于半月前传遍大齐,然而那时战长林忙着在西线攻城,兼武安侯特别下令,严禁任何人向他提及此事,是以当战长林得知真相时,他心心念念的肃王府已是人去楼空。
武安侯起事一年半,从平卢至鄜州,攻无不克,所向披靡,其中尽半城池皆由他战长林亲手拿下,为的不过就是早一日攻入长安。
可当他回过神来时,长安已是一座彻彻底底的空城了。
居云岫携全府人外嫁洛阳,不止是改嫁,还是改嫁给赵霁,全天下人都知晓了,就他一人蒙在鼓里,像个没有生命的兵器一样继续在战场上厮杀。
三年前的镜破钗分,他可以忍;三年来的卧薪尝胆,他也可以忍。
但是这一次,他忍不了了。
卸甲离军那日,战长林勒令停止行军,发书与武安侯,要求将攻城计划推迟十日,众将领合力劝阻,没一人能拦住他。
不日,战长林在奉云城外的荒郊里重逢居云岫,与此同时,武安侯对他的延缓要求置之不理,调遣副将顶替副帅一职,按照原计划南下攻城,入主长安。
当日夜里,战长林收到武安侯亲笔写来的密函,奉命紧急回京。
大战前夕弃军而走,等同于临阵逃脱,这罪名有多恶劣,战长林心里很清楚。
走入太极宫时,他问奚昱“他打算如何罚我”
回应他的,却只有奚昱的沉默。
战长林皱眉,走入万春殿后,才知那沉默的缘由。
惊天动地的长安一战,并不如外界传的那样顺利,城是拿下来了,但武安侯倒下了。三年恶疾,一朝复发,人就倒在万春殿内,数日不醒。
奚昱推开寝殿大门,轻声走到灯台前,点燃台上烛灯。战长林向内望,重纱叠帐间,一人静躺床上,默无声息。
三年前,他也曾这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躺过,一躺就是三个月。
这一次,不知又会是多久
战长林无声一叹,走到床前。
灯火渐明,照着床上人那张青面獠牙的全脸面具,除了一双紧闭的眼睛和嘴唇外,他没有一寸皮肤袒露在外。
战长林伸手欲摘他的面具。
奚昱在后道“公子,少帅不愿任何人再看到他的脸。”
战长林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
没错,此刻躺在这里武安侯,早已不是当年那位暴虐不仁的武安侯,而是那个叫外贼闻风丧胆的“玉罗刹”,令盛京淑女魂牵梦绕的“春闺梦郎”,他们的苍龙军少帅居松关。
三年前,二十万苍龙军随肃王血战雪岭,千钧一发时,遭宣威将军战青峦背叛。
肃王一生南征北战,收养孤儿四人,战青峦是这四人之首,是战平谷、战石溪、战长林喊了十几年的“大哥”。
建武二十九年冬,战青峦投靠晋王,私通敌军,把苍龙军十五万主力军葬送在敌军刀下,肃王在混战中战死,战平谷在奉命撤离时惨遭战青峦虐杀,居松关领着战石溪、战长林成功退守孤城,反应过来时,二十万苍龙军已仅余两万。
当日夜半,消失多时的战青峦突然现身孤城外,称是朝廷派来援兵,欲诓苍龙军出城。
重伤的居松关坐在残破的堡垒后,对撑着剑、红着眼的战长林道“长林,去杀了他吧。”
至亲相残,手足背叛,居松关察觉到了,但他察觉得太晚。
父帅已阵亡,二哥战平谷已含冤九泉,十八万苍龙军奔着驱逐外虏、保卫山河而来,最终却丧命于肮脏的皇权斗争之下。这座残败的孤城外,还不知埋伏着多少敌军,而比那更恐怖的,是外面那个跟他们一块长大、并肩作战,立誓要生死与共、永不相负的战青峦。
雪夜茫茫,战长林只身走出孤城,用剑指着战青峦。
战青峦望着他猩红的眼睛,心知一切败露,反倒释然一笑。
他笑完,深情又狰狞地道“阿溪呢”
战长林道“不想见你,脏。”
战青峦又笑“那就叫居松关来。”
战长林道“他俩正拜天地呢,没空理你。”
战青峦的笑凝在脸上,道“你真是肃王府里的一条好狗。”
战长林道“你也是晋王的一条好狗。”
战青峦的脸庞阴鸷下来,手按上腰间的刀。
十万敌军埋伏在孤城外,战长林不管,那一夜,他必须杀死战青峦。
最后一剑是径直朝着战青峦右胸捅进去的,闻讯而来的敌军蹄声浩荡,像洪流一样席卷着他,他不管,把战青峦摁倒在雪地里,疯也似的用剑捅着他心口,一下,两下,三下
居松关下达的军令从后方响起,战石溪策马奔来,强行把他拉回城中。
十万敌军很快攻破断壁残垣,箭雨如网,烽火烛天,两万苍龙军浴血鏖战,敌军来十万,便杀他十万,三天三夜后,最后一名敌将倒在血泊中。
战长林回头。
狼烟弥漫,居松关倒在尸海里,一身烧痕,奄奄一息,战石溪紧紧地抱着他,已死在他身畔。
四周哀嚎声压抑,有人断了手,有人没了腿,有人被烧烂了脸,有人瞎掉了双眼、伸着手胡乱爬行
战长林跨过尸海,跪倒在居松关面前。
居松关撑着一口气看着他,留给他的最后一句军令是
“带他们回家。”
二十万苍龙军奋战雪岭,阵亡十九万八千人,歼灭敌军十万人,剩余二千人。
他们没有辜负皇恩,没有愧对百姓,没有死在同胞的陷阱里,没有倒在敌军的刀枪下。
他们活下来了,可是他们还回得去吗
战长林抬头望向西边的落日,那是第一次,他在大战以后想流泪,想痛哭。
建武二十九年冬,大雪遮天蔽日,战长林找齐肃王等人的尸首,对身后与敌军换了甲胄的二千人道“等我。”
大雪纷飞,狼烟漫天,战长林运着肃王等人的尸首回到长安,太极殿上高坐着的,果然已是晋王。
五具尸首里,肃王、战青峦、战平谷、战石溪都是本人,只有居松关的尸首被做了假。
晋王的耳目像鹰一样把肃王府盯着,还有一拨人远赴雪岭,另一拨人绞尽脑汁,开始给他编织罪名。
前头的宁王府、永王府都已倒下,罪名是“谋逆”,阖府数百口人全部伏诛,一点血脉不留。
下一个,就是肃王府。
他跪在冷冰冰的灵堂里,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跪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的话,该往哪里走,该走一条怎样的路,那条路能走多远,如果走不远,居云岫是否还是会受到牵连
当天夜里,他把耳朵贴在居云岫的孕肚上,最后一次听完胎动后,试探着说“岫岫,我们和离吧。”
居云岫以为他疯了。
那是他们大婚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争吵”,一场近乎没有声音的“争吵”,她一再问他为何如此,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红着眼睛不敢讲话,不知该从哪里讲起,不知讲完以后,等待他们的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撑到第五日时,有人躲过府外的耳目来告诉他少帅快不行了。
和离书在他们的婚房里放了五日,她没有签,第六日,他无法再等。
喝醉以后,他在灵堂里扔了休书,然后剃了头发,走的时候,没敢回头。
身后是全府人歇斯底里的谩骂,他听不到,他走在雪地里,清醒而绝望地想我跟岫岫这辈子完了。
他又侥幸而自大地以为或许岫岫会懂我。
他一边想,一边走,走到真的再也不能回头的时候,才敢在心里问自己倘若这一劫,岫岫挺不过呢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多少有丈夫相伴的妇人也丧命在了那道鬼门关外,倘若岫岫挺不过
他含着泪,想我一定会去陪她的。
居松关重伤垂危,奚昱等人被困在神医谷外,他只身赶去,破迷阵,越刀山,闯鬼门,抵达谷内后,在云老屋外磕头半夜,终于感化神医。
兴德元年,春,新皇大赦天下,唯一幸存下来的肃王府从此默无声息,与此同时,居云岫在正月初九夜里产子的消息传入谷内。
奚昱等人热泪盈眶,只有他默默走离人群,没敢听那些欢声笑语。
花开时,他走下神医谷,一边当着放浪形骸的野和尚,一边躲开朝廷耳目,秘密组建太岁阁,把改头换面后的二千苍龙军藏进阁里。
三个月后,居松关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获悉王府一事,他风风火火前去探望,被居松关狠狠地掴了一巴掌。
他生生地挨下,没还手,没还嘴,等居松关骂他铸成大错时,才说“没办法,只能将错就错了。”
那似乎是他在第一次在居松关面前露出逆鳞,是散漫的、淡漠的、冷冰冰的,不再像以前那样温顺、热烈。
居松关愣了一愣,用近乎陌生的眼神看他。
战长林不等他问苍龙军,径自道“兄弟们回不去,先换个身份活着,假以时日,再图大计。”
他说罢,不想再停留,转身便走,居松关愕然地盯着他的背影“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脚步缓缓收住,回头“杀晋王,夺皇位,报仇。”
雪岭里的那一场大火,他忘不掉。抛下居云岫时的那一场大雪,他也忘不掉。他在这世上本来是无亲无故、无家无族的,肃王给了他亲人、战友,居云岫给了他对这世间一切的眷念与期盼,他本来可以有一个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家,但这一切,全被毁了。
这笔账,是杀掉叛徒战青峦就可以算清的吗
不可能,所有相关的人,他都要他们血债血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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