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不明白为何心月回来后的情形是这样的。
他知道南湖一事对心月打击甚大,她心里或多或少会对他有些怨言,可是自从她失踪以后,他没有一日不在辗转反侧,为换回她,他一次次向居云岫妥协,最后不惜让出至关重要的兵权。
他赵霁何时、何曾对一个女人这样上心过
就算是为居云岫,他也从来没有做出过这样大的牺牲。
他以为心月会理解,会动容,可是结果呢
结果是她一再质疑,明明听到了他的解释,还是要来指摘他的纰漏。
屋里落针可闻,心月的眼泪簌簌而下,那双极似居云岫的眼里流露着悲痛和嘲讽,赵霁的心更如被攫紧一样,胸腔里蔓延着窒息般的痛。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赵霁的声音再次冷下来,既怒且痛。
心月闭上眼睛,悲哀一笑“那就请大人出去吧。”
赵霁胸膛起伏,似被攫的心在挣扎,最后唤道“心月”
心月冷然“不送。”
圣人最终没有认可用三万神策军替代一万御林军的提案,仅在众多朝臣的建议下,同意增派一万五千名神策军同往邙山,至于那剩下的一万五千人,则继续留守宫里,护卫皇城。
宣布完这项决定后,圣人公布秋猎出发时间,没有再问及赵霁意见。
下朝后,赵霁出宫。
“你刚才瞧见没有,赵大人那张脸青得跟什么似的,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他在陛下面前这副模样”
“那要不然御林军是太子的人马,他说换就换,还真当自己权倾朝野,可以一手遮天了”
“可陛下还是给他脸面,至少愿意再派一万五千名神策军随行,总的来算,还是他占大头。”
“这是去打猎,又不是去打仗,多那五千人算个什么今日叫人高兴的乃是陛下对他的态度,你们没发现,自打三殿下在他赵府出事后,陛下对他可是越发不待见了。”
“咳。”
一声咳嗽打断三人的对话。
“王大人。”
来人正是王琰,三人赶紧行礼。
大殿台基上,秋风萧瑟,王琰望着赵霁独行的背影,回想今日上朝的情形,唇角一勾。
“不管怎样,陛下不愿撤御林军,说明心里还是器重太子殿下,咱们要做的,就是尽心辅佐太子完成这次护驾任务。邙山安防一事,绝对不可出错,就算出错,也绝不能是御林军的错。”
三人一震后,恍然。
“大人放心,卑职明白。”
赵府马车离开宫城后,沿着御道向前方走,在拐弯时被一辆马车强行超过。
车夫紧急勒直缰绳,刹住车,延平在车窗外汇报道“大人,是四殿下。”
赵霁眉峰微动后,示意跟上。
居昊最近很少再往城外跑,下朝后,要么留在宫里,乖乖地做羽林郎将,要么就跑到城里的醉仙居跟同僚饮酒。
当然,在跟同僚饮酒的幌子背后,是一桩关于在邙山刺杀太子的密谋。
筵席摆开后,雅间里所有的侍从被屏退,延平关门,按着剑守在门口。
屋里,二人相对而坐,居昊板着脸,眼神不豫。
赵霁道“四殿下有话直说。”
居昊临时约他,必然是有急事要议,赵霁不用想也知道他要议的是什么。
“两件事。第一,父皇执意留下御林军时,大人为何不反驳”
“殿下身为御林军的右郎将,本就有调兵之权,让御林军随行,于殿下而言并无害处。”
居昊冷哂“那拨人跟了他多久跟我才多久何况区区一个右郎将,手底下能有多少人马只怕我这边命令才下,立马就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
“殿下误会了,臣的意思,并不是要殿下用自己的人杀太子。在邙山,殿下只需要恪尽职守,护卫太子周全,其他的事,交由微臣来办便可。”
居昊神色狐疑。
这次轮到赵霁冷哂“殿下不信”
居昊稍敛豫色“你想要在邙山设伏,另外派人刺杀居桁,再让我调兵护卫,以撇清关系”
赵霁倒酒,倒完后,放下酒壶。
居昊知道自己猜对,一声笑,郁积胸口的不快消散。
“赵大人果然是老谋深算。”
赵霁不理会“殿下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居昊眼神又微微一鸷“听说大人一直在寻的那位侍妾回府了”
赵霁漠然,饮下一杯酒后,才回道“是。”
居昊心念起伏“她怀胎六月,在暴雨之夜落在南湖里,是怎么活下来的”
赵霁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她水性不错,当夜又碰巧有一艘渔船在附近,被船上一对打渔的夫妇救下了。”
居昊垂眸。
赵霁直言“殿下是在想那位叫珍珍的侍妾么”
居昊没有否认。
七夕那日在灵山寺里发生的一幕幕再次跃至眼前,珍珍被居桁后的痛楚、狼狈之态犹如扎在他心头的密刺,居昊拿起酒杯一口闷尽,目光迸着痛意、杀意。
珍珍投湖后,他也派人在南湖搜寻了多日,可惜没有赵霁那样幸运,半个月后,底下人搜到一具女尸,身着折枝花缬纹赤黄齐胸襦裙,望仙髻上插着他当日亲手簪上去的鎏金双蝶钗。
据说,尸首已肿胀得面目全非,底下人都没敢等他来看,便把人下葬了。
烈酒下肚,却浇不灭悲恨之火,居昊眉眼阴着。
赵霁岔开话题“殿下可想过成为储君以后,要如何协助陛下处理国事”
居昊敛神,显然没有考虑到这样远。
“朝堂上的事,不是一直都有赵大人”居昊漫不经心。
赵霁淡淡一笑“看来殿下是真没想过。”
居昊不快,知道自己毕竟是要做皇帝的,立刻设计宏图“谁说本殿下没想过,杀掉居桁,成为太子后,本殿下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替父皇斩下武安侯的人头,收回长安旧都,岂会像他居桁,狗马声色,昏庸无能,窝囊废一个。”
赵霁点头“斩武安侯人头,收长安城旧都。有志气,那,殿下准备如何做呢”
居昊被问住,皱眉“现在考虑这些,是不是言之过早了”
赵霁正色“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朝廷跟叛军迟早要有一战,秋猎以后,殿下便是大齐新的储君,现在考虑,不早了。”
居昊眼神微动,忽然道“大人既然这样问,那想必是心里有主意了吧”
赵霁不语。
居昊笑道“大人跟我一条心,又何必还卖这关子如果能助本殿下拿下武安侯,那大人日后在大齐的地位还有何人能撼动”
赵霁唇角浮起淡笑“可臣的办法,恐怕风险有些大。”
“什么风险”
“臣的风险。”
居昊挑眉。
赵霁目光锐亮“殿下信任臣吗”
居昊一笑后,坦然“弑兄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本殿下都敢跟你合作,你说我信任你吗”
赵霁也坦然“那不如,臣再跟殿下做一笔交易吧。”
晌午,外面又下起阴雨,居云岫被雨声吵醒,起身后,璨月来报“郡主,赵大人跟前的延平侍卫请您到修玉斋去一趟。”
居云岫昨夜酗酒,至今仍残留微醺醉意,闻言漠声“叫他自己过来。”
“是。”
璨月没二话,立刻踅身到屋外复命。
居云岫唤来流霞,更衣梳妆。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伺候在屋里的翠晴、流霞等人被屏退,赵霁一袭深绿色圆领锦袍站在案前,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悦。
“郡主的架势也不小。”
这是在回应居云岫昨天夜里呛他的那一句话。
居云岫伸手示意案上的茶“相爷请坐。”
赵霁蹙眉,撩袍在案前坐下,手一抬,按着一物向前一推。
居云岫垂眸,是赵霁送来的虎符。
“晋王只答应让一万五千名神策军随行邙山,剩余的人,留守宫城。”
神策军虎符乃青铜所铸,伏虎形,一分为二,一半在大将军严焘手里,一半在掌握兵权的赵霁手里,唯有凭借此符,才能说服严焘调兵。
居云岫收下,道“所以,相爷是如何安排的”
赵霁不答反问“太岁阁能用的人手有多少”
居云岫目光瞄向他。
赵霁解释“用神策军刺杀居桁太冒险,一旦败露,你我功亏一篑。既然太岁阁属苍龙军麾下,立誓诛杀晋王一族,这种时候,于情于理,都该露脸了。”
居云岫态度不明“相爷雄踞朝堂这么多年,就没有自己的人手”
赵霁知道这话的意思是要他自己出杀手行刺,多少有些不快“晋王是怎样的脾性,你不是不知道。”
晋王多疑,不可能容忍朝臣私下豢养死士的,哪怕是一朝丞相。
居云岫沉吟,知道他讲的是实情,不再为难。
“相爷需要多少人”
“一百死士。”
“我给你三百。”
赵霁一怔。
早在晋王寿宴那日,他就刺探过潜伏在洛阳城里的太岁阁密探有多少,原以为一百人已是极限,没想到居云岫一张口,就能召唤三百人之多。
细想来,赵霁多少是顾忌的。
居云岫眸光明亮“但有一个条件,这三百人,只负责刺杀居桁。”
“当然。”
赵霁爽快答应,开始陈述自己的计划。
“秋猎当日,我会让这三百人乔装成神策军混入行军队伍,抵达邙山后,再换下神策军甲胄,以黑衣刺客的装束向居桁动手,届时,居昊会领着御林军以护卫的名义赶赴现场。”
赵霁指尖在案上一划,示意居昊的行动路线“这三百人,必须在居昊赶到前杀掉居桁,并及时换回神策军军装。”
居云岫眼眸微动。
“换回军装后,三百人潜伏原地,等居昊率领御林军抵达,再伺机闯出,把弑杀太子的罪名扣在居昊身上,这时候,我会率领神策军包围现场,以弑兄的罪名扣押居昊。”
“居昊是你的盟友,是受你蛊惑,才向居桁动杀心的,岂会就范”
“不会,所以我会极力阻止他反抗,两军交锋后,刀剑无眼,误杀居昊。”
居云岫眼底掠着锋芒。
赵霁道“晋王一日之内痛失二子,江山后继无人,悲恨之下,必然要封山彻查,首当其冲的一定是我和神策军,何况有王琰等人在,恐怕无需罪证,晋王也会对我们大开杀戒,到那时,神策军与御林军必有一战,最终孰成孰败,就要看郡主了。”
居云岫了然,道“你要我拿虎符调走留守宫城的一万五千名神策军前往邙山,与你里应外合,诛杀晋王”
赵霁目露赞许之色“郡主聪慧。”
居云岫笑“相爷就不怕我成为第二个晋王”
赵霁微微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事发那日效仿昔日晋王,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赵霁道“苍龙军向来重情重义,虽然只是三百人,但郡主应该不会置之不理。”
居云岫眼神一变,原来那三百人,还有这个用途在。
居云岫的笑变为冷笑“还是相爷棋高一着,家兄果然没有看错人。”
赵霁不语,目光顷刻间竟有些复杂。
居松关是没有看错人,可为何他们看中的,仅仅只是他的谋略
“战长林离开洛阳了”赵霁忽然问。
居云岫不疑有他“是。”
“秋猎也不回来”
“这里又用不上他,回来做什么”
赵霁目光审度,少顷后,道“晋王三日后出发邙山,两日后,我要见到那三百人。”
居云岫微笑“放心。”
赵霁抿唇,最后深看居云岫一眼后,起身离开。
案几上的茶盏没有动过。
袅袅茶香氤氲而散,居云岫望着门外那抹墨绿色背影,目光凛然。
修玉斋。
脚步声飒沓而至,延平掩上屋门,跟着赵霁步入里间。
赵霁疲惫入座。
“转告四殿下,鱼已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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