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第一次见到乔簌簌,是在奉云城外的一处匪寨里。
那天夜里,居云岫下令采取战长林的意见,前往山后的匪寨歇脚。为安全起见,入寨后,扶风率人包围寨子,扣押贼匪,并前往后院柴房解救被困于寨里的妇孺。
乔簌簌便待在那间破旧的柴房角落里,手脚被缚,嘴里塞着布团,一双杏眼泪濛濛的,衣衫上是被人扒扯过的痕迹。
他便没多看,示意扈从上前救人,踅身出来,带人去找库房。
匪寨并不算大,然而因地段之便,贼匪截获下来的赃物足足有三大间仓库,价值大约在三千两以上。
扶风匪夷,请来居云岫,正介绍着库房里的情况,战长林进来了。
这二人有着太多的纠葛,扶风夹在其中,进退维谷,最后迫于战长林的一记记刀眼,识趣退下。
返回前院的时候,月光如泄,众人都散了,树影蓊蓊的回廊底下,一人抱膝坐着,手指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
扶风认出来,是先前柴房里的那个少女,战长林口中的“乔家小姑娘”。
凌乱的衣衫已被整理过,鹅黄色的襦裙裹着少女瘦小的身体,更显孱弱了。扶风思及乔瀛,再一想战长林说的那句“屁大点一小姑娘,瞒着家里人千里走单骑”,蓦然心酸。
扶风上前,在地上拨弄着的那只手一停。
乔簌簌抬头,二人目光交汇于月色里。
扶风目光温和,道“夜里风寒,乔姑娘早些回去休息吧。”
乔簌簌似惊似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乔姑娘”
扶风解释道“姑娘的事,长林公子已提过了。”
乔簌簌默然,少顷后,道“那,你知道我大哥在哪儿吗”
扶风摇头。
乔簌簌抿唇,低头看回膝前的地面,瓮声道“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
扶风目光下移,看到她在地面上划出来的痕迹,是一张人脸轮廓,脸上有两条疤。
扶风欲言又止。
乔簌簌继续伸手在地上画,画两笔后,忽然停下来,扶风后知后觉自己挡住了她的月光,移开身形。
月光倾泻,乔簌簌倏而又抬头。
扶风怔然,猜想她大概是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偷偷画大哥的脸,仓促下,提气跃上背后的廊顶。
乔簌簌以为他运着轻功飞走了,没多想,转回头接着画乔瀛。
月悬于天,皎洁清辉漫射群山,扶风坐在廊顶上,望着底下埋头画画的乔簌簌。
人脸已画完,她开始画上半身,肩膀宽平,左手握弓,右边则只有一截肩膀,没有手臂。
晚风寂静,吹着廊下的那棵槐树,沙沙声拂在周遭,乔簌簌抱膝望着眼前的人像,良久后,伸手在人像右肩上加了一只手。
扶风眼眸一深。
乔簌簌加完手臂,不够,又给“乔瀛”再加了一支羽箭。
扶风知道乔瀛的来历,他以前是战场上数一数二的神射手。神射手,当然要有羽箭配长弓。
乔簌簌在找大哥乔瀛一事很快在王府人里传开来,因为当众“拥抱”战长林,并高呼战长林“长林哥哥”的事,璨月、琦夜对这个小姑娘明显看不顺眼。
扶风回想那夜乔簌簌被困于柴房里,衣衫不整的情形,试图解释“她年纪毕竟还小,那天可能是被吓坏了”
“年纪小就可以叫那人长林哥哥就可以大庭广众之下往他怀里跑”琦夜一个白眼翻过来,“就算是三岁大的娃娃,也该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男女有别吧”
扶风张口结舌,回想那天夜里的细节,自然也知道不妥。
“听说这两天那人的饭菜都是她做的,这么贤惠,只怕心里的小算盘早就拨得当当响了。”
琦夜讽刺着,忽然看到什么,哼一声走了。
扶风转头,惊见一人站在篱笆后,头簪野花,身着襦裙,手里捧着一盘吃食,正是乔簌簌。
扶风讶然。
乔簌簌脸上有一瞬间的尴尬,然而嘴角一翘,便笑起来,上前展示她捧着的吃食。
“扶风侍卫,这是我刚做的糖油粑粑,很甜很糯的,尝一尝吗”
或许是出于缓解彼此的尴尬,扶风尝了一颗,粑粑外酥里嫩,甜甜糯糯,滋味竟比想象中要好很多。
扶风赞许,褒奖完后,试探道“你给长林公子做的”
“不是啊,这是我们衡州的小吃,我做给自己解馋的。”乔簌簌伸手拈了一个吃,腮帮鼓着。
扶风五味杂陈,默了默,道“琦夜心直口快,对姑娘有所误解,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乔簌簌赧然一笑“没事,本来就是我做错了。”
说着,又把盘子朝前一送,用缓解尴尬的口吻“扶风侍卫再吃一个”
扶风便又拈了一个。
乔簌簌收回盘子,抿唇道“我走了。”
扶风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再看回手里的糖油粑粑,伸手放进嘴里。
软糯依旧,可滋味竟似没有刚才那样甜了。
次日,奉云城外战火平息,居云岫下令撤离匪寨。
天亮后,扶风在寨门口外的平地上查验各辆马车上赃物,检查完时,两人一狗从寨里走来,当首的是战长林和狗,后面跟着的,则是喜笑颜开的乔簌簌。
她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特意换上了一身新衣裳,一蹦一蹦地从寨里走出来,及至车队前,感叹道“天哪,这些都是山匪劫来的财物吗”
扶风回是,乔簌簌唏嘘“这回奉云县的县老爷可得做梦都笑醒了。”
扶风不便解释这一批赃物并不是用来充公的,而是要运回长安做军饷用的,没回答,告知她她乘坐的马车是那一辆。
乔簌簌点头致谢,上车时,忽然掉头朝战长林雄赳赳地喊了一声“长林大哥”
众人一震。
战长林一脸莫名,乔簌簌笑着,指指身侧马车,用回正常的音量“我先上车啦。”
众人更一头雾水。
扶风眉头微蹙,反应过来她此举的用意后,唇角一动。
进入奉云城的头一天,居云岫派来任务,让扶风把一封“居松关”的密信放到战长林房里。
扶风趁战长林去找居云岫的时候照做了。
次日,战长林消失,居云岫在驿馆后院里听璨月、琦夜聊着武安侯的事,乔簌簌行色匆匆地赶过来,问居云岫可知晓战长林的下落。
居云岫自然回答没有,乔簌簌黯然神伤,垂头沉吟片刻后,又打起精神,道“算了,他神通广大,总不会遇到危险,我还是先去找大哥吧。”
说罢,朝居云岫笑笑,便掉头跑走了。
亭里沉默,扶风回想着她那一声声的“找大哥”,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乔瀛仍然在世,乔簌簌一年前在沧州城里的匆匆一瞥是真的,可是他们必须隐瞒,必须对她说,乔瀛已死了。
此一行,他们不止要骗战长林,还要骗一个满世界寻找大哥的乔簌簌。
那天夜里,乔簌簌毫不意外地无功而返,居云岫让璨月取来王府里最烈的瓮头春,请乔簌簌喝了一回酒。
乔簌簌的酒量很不好,才一杯,声音就开始发瓮。
扶风守在院外,听到她醉醺醺地聊起乔瀛,说阿娘叫乔瀛“花仙子”,并用崇拜而自豪地口吻介绍“我家有一个大院子,贴着院墙的花架上,全是我大哥种的花。有海棠花,栀子花,龙船花,还有红纸扇,仙客来,蜀葵,楠藤”
扶风靠着院墙,双臂环胸,莫名从她醉醺醺的声音里看到一所花园,春日来时,一个俏皮的小姑娘跟在一糙汉身后,翻土撒种,莳花弄草。
月上中天,院墙后,喋喋不休的诉说声越来越低,居云岫叫来璨月,叫她扶乔簌簌回房。
璨月扶着人走出院落,扶风提气一跃,身形藏入蓊蓊树上。
因为乔簌簌找到了太岁阁,居云岫只能将计就计,让太岁阁出面,设法把乔簌簌诓回老家衡州。
而联络太岁阁的事,自然就落在了扶风头上。
第二天,从天亮开始,奉云城就一直在下雨,扶风在德恒当铺里交代完后,撑伞行至大街斜对面的一家酒楼里等。
乔簌簌是正午时来的。
大概是昨夜醉酒后,起晚了,她没怎么来得及收拾自己,衣裙仍是昨日那套,倒是发髻上簪着的石榴花换了一朵新鲜的。
扶风拿伞,走下酒楼,前往德恒当铺。
处理完寻找乔瀛的事情后,外面还在下雨,雨势比先前更大了,扶风考虑到乔簌簌或许还来不及吃早膳,提议到斜对面的酒楼里吃些东西。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乔簌簌朗声答应。
雨天里,酒楼很热闹,二人捡了二楼靠窗的雅间,扶风问乔簌簌想吃什么,乔簌簌回答“阳春面”。
扶风点头,不多时,小二来送餐,除两碗阳春面外,还有一屉糕点。
糕点偏甜,是跟上次的糖油粑粑相近的口味,就连外形都很相像。
乔簌簌眼睛微亮。
扶风道“吃吧。”
乔簌簌明显是饿着的,扶风发话后,立刻便夹了一块糕点入嘴,唇角抿起笑意。
扶风看到她的笑,便也笑了笑,早上他等在这里时,吃的便是这一款糕点。
两块糖糕下肚,乔簌簌心满意足,开始埋头吃面。
低头刹那,簪在发髻上的石榴花突然掉落。
扶风眼疾手快,伸手接住。
乔簌簌一愣,瞄着脸侧的手,没敢再动。
扶风收回手,托着掌心里的石榴花,放在案上。
乔簌簌尴尬,脸颊微酡,讪笑着把石榴花重新簪回髻上。
窗外雨幕朦胧,眼前的花朵夺目,少女酡红的脸颊也似花一般。
扶风忽然想起每一次看到她,她头上都会簪一朵花。
“乔姑娘很喜欢簪花”
乔簌簌把石榴花簪稳,认真答“小时候很喜欢。”
扶风挑眉。小时候喜欢,莫不是长大后不再喜欢可她现在明明每日都簪花。
乔簌簌放下手,抬脸道“大哥走的时候,我才十一岁,现在我都快十五了。阿娘说女大十八变,我怕我变得太快,大哥不再认得我,所以簪一朵小时候最喜欢的石榴花。这样他看到石榴花,就会想到我了。”
说着,乔簌簌又一笑,眉眼微弯。
扶风心里一酸,一时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乔簌簌握着双箸,又开始埋头吃面,不过这次动作收敛了一些。
扶风垂目,拌着自己碗里的面“明日回家,也仍是一个人吗”
乔簌簌点头。
扶风道“一人在路上,就不要再簪花了。”
乔簌簌吞下一口面,不解道“为何”
扶风仍是看着自己碗里的面“女大十八变。乔姑娘如今本就已亭亭玉立,簪花后,更明艳动人,只身在路上,或恐招来贼人惦记。”
乔簌簌一愣。
扶风淡声“既然乔兄的下落已有太岁阁去寻,姑娘便不必再簪花寻亲了。”
面已拌好,扶风说完,开始低头吃面。
乔簌簌怔然,想到先前差点在匪寨里被欺辱的事,心里不由一阵后怕,沉吟少顷后,取下了发髻上的石榴花。
“扶风侍卫,谢谢你啊。”
联想德恒当铺里的事,乔簌簌再一次道谢。
扶风道“不必谢我,郡主交代的,姑娘要谢,谢郡主便是了。”
乔簌簌微笑,再次在心里感慨郡主可真温柔啊。
次日,被大雨冲洗后的奉云城里一派清爽,天空都一碧如洗,万里无云。
驿馆外,肃王府的车队齐齐整整地列着队,扶风牵马等候在马车前。
一丈开外,还有一人安静地等候着,一袭交领襦裙,腰佩长剑,发髻仅用木簪绾着。
似发现了扶风的注视,乔簌簌转头。
扶风下意识避开。
乔簌簌笑,走上来,主动展示自己手里的两只香囊“好看吗我送给郡主和小郎君的。”
两只香囊都是桃形,一红一黄,胀鼓鼓的,想必里面装了不少东西。
扶风点头“嗯。”
乔簌簌伸手摸绣在正面的花朵“针脚好像有些丑。”
“不丑。”
乔簌簌半信半疑。
扶风垂眸“郡主和小郎君会喜欢的。”
乔簌簌抿唇笑。
正聊着,居云岫一行出来了,乔簌簌立刻迎上去,等居云岫携着恪儿登车后,趴在车窗前送上了香囊。
“这是我昨夜给郡主和小郎君做的香囊,里面有仓术、山奈、白芷和菖蒲,佩戴在身上,可以安神驱邪的。”
“谢过小乔姑姑。”
“谢谢小乔姑姑。”
“”
“路上当心。”
“嗯。”
“”
乔簌簌上马,出发前,回头看了一眼扶风。
扶风有点意外,一怔后,回以一笑。
乔簌簌展颜,这一笑,率真灿烂。
“驾”
伴随一阵蹄声,一人一骑离开长街,一抹藕粉色的背影消失于碧空下。
扶风目送着,不知为何,竟感觉那蹄声有些重,似踩踏在心头一般。
这一别,还会再相见吗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前一个故事没法过审,所以替换成扶风、簌簌的番外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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