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说:一簪雪 作者:荔枝很甜
    第2章

    角苑不仅偏僻,也很简陋。

    其实此处全然称不上是一座院子,外围不过是用栅栏隔出一个独立空间,里头也只有两间屋子,正中那间用作正室,在几棵高大槐树的遮挡下显得分外低矮寒碜。

    屋里更是没什么贵重摆件,唯一值钱的只有桌角那只小巧的紫金香炉,炉身刻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梵文,一看就是从寺里带回来的东西。

    许是长年累月点着同一种香,即便不焚香时也能闻到一丝淡淡的清甜,似果香又似药香。

    榻前搁置着两个小箱笼,都是从承愿寺回府时匆忙拾掇的物件,碧梧没将这些东西摆起来,说“没几日沐秋苑就会差人来,到时候咱们就要搬回去了。”

    姬玉瑶看她,显然还没来得及知道这事,道“要搬回去”

    碧梧点头道“是老夫人发的话。想来也是,下个月小姐出嫁,总不好从这个犄角旮旯走出去。”

    姬家到底还是要面子的。

    说罢,她小声感慨道“没想到竟是这样回去的。”

    碧梧说的沐秋苑是姬府主院,之所以说是“回去”,是因从前她们主仆二人就住在那儿。

    嫡亲的姑娘,住在主院再合理不过。

    只是大约在小姐八岁时,无意碰碎了一只杯子,那杯子平平无奇,也不算贵重,可夫人偏是大发雷霆,罚她跪了好几日。

    以往夫人待小姐也不算好,那日尤为可怖,连年纪小小的碧梧都还记得那个眼神,要吃人似的。

    于是那么小的人儿,当即就发起高热。

    这一病不要紧,却是连累常来寻她玩儿的三小姐也染上了风寒,夫人当时就急了,将小姐安排到角苑,打发了嬷嬷照料,从此竟再没提要她回来。

    而后嬷嬷也受不了清苦,没两个月就跑了。

    碧梧后来旁敲侧击过,都被不痛不痒地挡了回来,还以为这辈子都回不去沐秋苑,谁能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真是天意弄人

    这头碧梧正伤春悲秋时,却没从自家小姐脸上看到一丝追忆往昔的悲怆,她只是轻点了点头,道“那也好。”

    随后闲适地翻出箱笼里的医书。

    这些书页面泛黄,看着陈旧,大概有两三个年头那么久,都是承愿寺的静尘师太所赠。扉页上“姬玉瑶”三个字也写得秀气端正,笔锋婉转,一撇一捺间都透着大家闺秀的温柔。

    书上还做了许多批注,看得出主人的用心,空白页上更是摘了许多缓解头疼症的药方。

    头疼是林婵的老毛病了。

    她看着这页小字不由失神,眉间浮出点隐晦的轻蔑,正要将这页撕下来时,“吱呀”一声,屋门被匆匆推开。

    伴随而来的还有小姑娘娇俏又急躁的声音“阿姐,阿姐”

    珠帘哗啦啦被撩开,又猛地垂落下来。

    姬玉瑶抬眸,就见一个身着鹅黄锦裙的姑娘带着一身水气疾奔而来,她尚未长开的面容显得青涩,小兔儿似的眼睛泪湾湾的,脸上的泪糊成一团,可怜死了。

    是姬娴与。

    她上来就将姬玉瑶拽起来,转了两圈,哭道“我看看,让我看看。阿姐身子羸弱,在静思堂过得好不好饿着了吗,冻着了吗都、都瘦了”

    最后一个字哭腔拖得老长,难过的情绪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姬玉瑶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道“没这么严重,外头下着雨,三妹怎么跑来了,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姬娴与重新握住她,声泪俱下“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阿姐出了事,我却帮不上忙,我求过母亲,可母亲更恼了,将我禁在了屋里,我实在是想不到别的法子对不起阿姐。”

    她说着垂下头,眼泪跟断了线似的,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女孩看似瘦弱,但是劲儿不小,攥得她很紧。

    姬玉瑶只好作罢,温柔地说“这怎么能怪你呢,何况是我连累了你的亲事。”

    姬娴与抹了把泪,哽咽道“瞎说我才不在意什么亲事呢,我只要阿姐好好的。再说这也并非阿姐本意,我最了解阿姐,你才不是旁人说的那样,谁不知道那霍显作恶多端,又与父亲不睦,定是他有意坑害”

    她说时忿忿不平地捏起拳头。

    小姑娘目光灼灼,当真满心满眼都是她阿姐。

    这个三妹自幼被林婵捧在手心,可半点没有沾上林婵的骄横无理,待人宽和又真心,对姬玉瑶这个嫡姐更是好到没话说。

    姬玉瑶表露出适当的感动,道“你的心意阿姐知道了,可你今日来这里,母亲知道吗小心她又罚你。”

    林婵是不喜她们姐妹走太近的,她总说姬玉瑶命格犯冲,会牵连到姬娴与,故而百般阻挠。

    可姬娴与并不在意,道“我适才听到母亲吩咐人来让阿姐搬回去,嬷嬷应当就在路上了,我只是脚程比她快,提前来知会阿姐,过会儿我就同你一道回去。”

    说罢,她又开始呜呜咽咽,“阿姐受苦了”

    那张漂亮的脸蛋皱成了包子,姬玉瑶被她哭得脑仁直跳,险些绷不住抽了抽嘴角,好在这个情形没持续多久,果真就如姬娴与所说,林婵派来传话的嬷嬷到了。

    姬娴与总算止住哭泣,姬玉瑶迫不及待地带着箱笼随之搬往沐秋苑。

    婢女引她进门,却并不是从前那个屋子,而是连着沐秋苑后的别院。姑娘大了,都是要分出来独住的,也就是姬娴与还尚未及笄,依旧在林婵眼皮子底下住着。

    这别院虽比角苑宽敞许多,但因久无人居,攒了一地落叶,院子里的人受林婵耳濡目染,对姬玉瑶态度很是冷淡,只道“夫人跟前差事重,姐妹们腾不开手,大小姐身边的丫头看着伶俐,这些小事当是能办好的。”

    姬玉瑶但笑不语,对上丫鬟略显不耐的神态,识趣道“自然是服侍母亲要紧,我这里不打紧。”

    婢女似笑非笑,心情预约地昂着头颅出去了。

    碧梧则神色恹恹,这院子不大不小,收拾起来相当费劲,可她亦不敢开口使唤沐秋苑的下人。

    即便是做丫鬟的,也分三六九等。伺候老爷夫人的是头一等,相反,大小姐身边的则是最次等。

    可能如何呢,怪只怪大小姐命不好,她的命也不好。

    碧梧认命去收拾屋子,窗牖甫一推开,厚厚的积灰便漫天扬起,只听窗外几个婢女抱着扫帚低声闲聊

    “大小姐可真有脸,搅黄了三小姐的亲事,还敢搬来夫人身边。”

    “可不是,夫人午膳都少用了半碗饭,大小姐在一日啊,咱们的日子怕是都不好过。”

    “怪不得说是扫把星,快嫁出去吧。”

    “那我们离她太近,会不会沾上晦气我听旁人这么说的”

    声音虽低,却一个字一个字从窗外飘了进来,叫人听了个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碧梧听清了,姬玉瑶自也听清了。

    她无动于衷,甚至有些想笑,然转身却见碧梧红着眼欲要安慰她,于是稍顿片刻,露出个没所谓的笑,说“我无碍。”

    说罢,姬玉瑶捧着那顶紫金香炉,神情自若地擦拭起来。她确实没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可这样云淡风轻的表情,反倒让碧梧脑补出一万种心酸,只觉愈发凄凄,唇齿溢出一声惆叹。

    姬娴与惦记姬玉瑶在静思堂吃不好,刚进院子便去小厨房搜罗了几叠糕点,却在去别院的路上被林婵逮了个正着。

    屋门一阖,母女二人大眼瞪小眼,气氛降到冰点。

    须臾,林婵目光落在姬娴与手里的食盒上,深吸一口气,道“我说了多少次”

    “离我阿姐远些,是吧”姬娴与绷着小脸,抢了林婵的话。

    林婵被她一噎,恼道“旁人都恨不得躲着,就你往上凑,我怎么、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傻女儿”

    姬娴与压了压眉,“可我这么多年不是好好的那些臭和尚胡言乱语母亲也信,阿姐也是你亲生的呀,母亲可知阿姐会有多寒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母亲的心怎么是铁做的。”

    林婵脸色冷下来,道“你懂什么反正你不许去,来人,带三小姐回屋”

    从小到大,姬娴与没少因为姬玉瑶被林婵软禁,是以一听“来人”二字,条件反射地抱着食盒拔腿就跑,根本没给林婵反应的机会。

    林婵一怔,气得头疼病又犯,摁着太阳穴频频蹙眉,“这丫头”

    嬷嬷扶住她,给她倒了杯水缓缓气儿。

    其实林婵不过三十四五的年纪,本该还姣好的容颜却显得愁苦,她这些年过得不顺心,因为妾室顾柔,也因为姬玉瑶。

    只要一想起姬玉瑶,她心里就像堵了个大石头,日日压得她喘不过气,尤其是每听姬娴与在她面前念起阿姐长阿姐短,她更是犹如吃糠咽菜一样难受。

    万嬷嬷哪能不知她的郁结所在,只叹道“夫人也莫要再拦了,她们姐妹情深,夫人这么拦着,只平白伤了你与三小姐之间的母女情分,这又何必何况大小姐还能在府里住多久,由着她去吧。”

    林婵不情愿地蹙起眉头,听了这话心中万分懊悔。

    早知两年前姬玉瑶及笄时便该多操心她的婚事,那时若是相看人家,眼下早就嫁出去了,择一远离京都的夫家,既不必烦心姬娴与时时亲近她阿姐,也没有如今霍显什么事,如此与安国公府的亲事也能更顺遂。

    可她这两年所有心思都放在顾柔那儿子身上,没顾得上这事儿,谁料转眼事态便发酵成今日这个样子。

    思及此,林婵重重闭上眼,“都是孽缘。”

    那厢,姬娴与不仅安排了吃食用具,还命人将别院收拾了个干干净净。有人疼和没人疼的区别就在这里,她说的话下人无敢不从。

    院子里很快就整洁起来,连凉风都畅快,吹得树叶簌簌落下。

    姬玉瑶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簪头上圆润的珠子,傍晚的余晖落在她浓密卷翘的眼睫上,仿佛一层朦胧的金色波光,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都显得出尘不染。

    碧梧就近欣赏了下美人,于是递上食盒,道“这是三小姐送来的糕点,她还记得小姐喜欢甜食呢。”

    姬玉瑶目光从簪子落到那瓷盘上,又听碧梧“唉”了声,从食盒里摸出了个小匣子,一打开是三只玉镯,颜色各异,其中最打眼的是只红玉镯。

    那玉红得能滴出血,色泽质地皆是上乘,不是外面店肆里能随意买到的稀罕物,恐怕是林婵给姬娴与的,且看表面没有半点磨损,足以窥见前主人的珍视。

    连碧梧这样不识货的小丫鬟也不免赞叹,又道“三小姐可真好,若说府里还有谁真心待小姐好,怕是也只有三小姐了。”

    姬玉瑶摩挲着玉镯,浓长的眼睫遮盖住瞳孔,看不出半分喜乐,只从嘴角扯出个没什么意思的弧度,道“是啊,她性子天真纯良,讨人喜欢。”

    姬娴与对姬玉瑶是存着一份愧疚之心的,因她觉得,林婵太疼爱她,而又太冷待姬玉瑶,好似是她抢走了属于阿姐的那份关怀,于是她费尽心思从方方面面找补,林婵给她什么,她便都要分一半,甚至更多给姬玉瑶。

    好像这样就能让两人之间变得公平。

    未经世事的少女,想法总是格外美好。她甚至还努力修补着林婵和姬玉瑶之间的母女情,以为再过几年,林婵想开了,不再介怀姬玉瑶那被断言八字不祥的命格,便能多疼爱她一些。

    “哒”一声,姬玉瑶扣上匣子,目光悠长地投向窗外,声音淡了下来,“就是天真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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