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圆光

    宁泽木了。

    或许是在野外被妖物惊吓太久后反应有些迟钝,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张警官这句稀奇古怪的提示是什么意思，然后下意识想要开口否认。但话还在喉咙里打了个转，随即又想起了组织不许泄露任务细节的规矩，舌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一瞬间的犹豫后果相当严重, 张警官脸上已经换了一副怪异的了然之色。他欲盖弥彰的干咳了两声, 语气非常僵硬“先把人送到楼上吧, 上面还有空房间和热水，我等会叫人给你送点药来。”

    在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张警官犹豫了片刻，终于额外提醒了一句“你你小心注意一点。”

    等上楼进了房间，看到粉红色的天花板下心型的双人大床，以及床边用丝绸和缎带裹着的各类不可言说的小工具，宁泽才明白了张警官那个要命的犹豫。

    你说你一家开在荒郊野外的破旅馆，还玩什么情侣酒店的小调调

    宁泽将陆卿放到了床上, 摸出电热水壶热上了开水。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陆卿的额头，觉得仍然是惊人的滚烫, 不由得有些发愁。他对陆卿的那些道术当然是一窍不通, 但施法之后表现出这样的异常，显然不是什么吉兆。

    宁泽叹了口气，打算找点凉水物理降温。谁知刚刚起身, 就听到窗台上咚地一声巨响，夜色中突然窜上来一只又肥又大的狸花猫，直起身子愤怒的拍打着窗户

    “喵喵喵喵喵”

    宁泽仔细一看, 不由大为惊喜“狸先生”

    先前他和陆卿将狸先生交给那个笨蛋女鬼，一面是为了套取情报，另一面也是为了狸先生安全考虑, 免得逃亡中这只猫被妖物顺手收拾了。现在看到它安然无恙，宁泽自然是相当高兴，赶紧上前打开了窗户。狸先生从缝隙中一跃而入，半空中尾巴横扫，啪啪给了宁泽两个耳光。它咚地一声四脚落地，弓着后背炸毛“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宁泽被大尾巴扇得头晕眼花，拍拍肩膀抖掉猫毛，一抬眼就看见狸先生那根毛茸茸的尾巴上绑着的几个蝴蝶结，辩解的话一下子就咽了回去。

    虽然狸先生的安然无恙，但精神上遭受的创伤似乎不小

    宁泽只能乖乖闭上嘴，低头任由狸先生骂骂咧咧喵喵了半天。好容易狸先生骂累了，翘着尾巴跳到了床上，歪头打量两眼之后，突然伸出爪子来拨弄了一下陆卿的面颊。宁泽抬头瞥见，赶紧出声阻止

    “不要”

    话音未落，狸猫已经喵喵跳走。床上陆卿的睫毛微微颤动，突地睁开了眼睛。

    他一动不动的凝视着粉红色的天花板，清澈的眸子已经被高热灼烧得像是无机质的玻璃球。好像过了很久，陆卿才缓慢开口

    “这是哪里”

    “我们已经躲进旅馆了，现在很安全。”宁泽立刻走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难受”

    陆卿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动着眼珠。那一瞬间他仿佛相当茫然，片刻之后才渐渐浮现出了然的神色。陆卿闭了闭眼睛缓了一口气，终于积蓄出了可以说长句子的力气。

    “我我感觉还好。”他低声喘息“不过，不过不能在这里长留，我们得知道妖物在干什么”

    哪怕虚弱得不能转头，陆卿也能察觉到宁泽的忧虑与怀疑自己这副虚弱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实在怎么看都不像是“感觉还好”。但如果要说真实感受的话，陆卿也不算是骗人他的确感觉还好，既没有痛苦发热也没有虚弱瘫软。更准确来说，他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

    这是请神术最大的副作用。从神灵处降下的强大力量让施术者在短时间里所向披靡，却也破坏了魂魄和肉\\身的联系。陆卿现在的“虚弱”并不是肉\\体真出了什么毛病，而是联系被严重破坏后，魂魄已经无法控制肉身的险恶征兆，所谓的“魂不附体”。

    但这个理由要想仔细解释，已经完全超越了陆卿现在的体力。他只能闭了闭眼睛，缓缓道“我身体没什么问题，就是用不上力气而已”

    宁泽深深地皱了皱眉，犹豫了片刻之后他走了过来，伸手在陆卿肩膀上轻轻一按。

    陆卿积蓄的力气已经耗完，本来只能盯着天花板发怔。但宁泽这轻轻一按后，他的睫毛却迅速颤抖了一下。

    他的肩膀上传来了一丝微妙的酸痛

    肉体能够感知到酸痛，意味着魂魄已经建立联系，请神术的后遗症正在迅速减轻。陆卿惊异之极，脱口道

    “你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宁泽看了看陆卿的脸色，轻声道“这算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按摩技巧。在另一个状态下，我的两条腿是动不了的，医生也说生理上完全正常，但无论如何就是使不上劲。后来我和他摸索了好久，找到了一点法子，可以缓解一下问题”

    他颇有些尴尬的顿了一下，随后说道“这也是刚刚才想到的。就是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只能呃试一试吧。”

    陆卿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却瞪大了他肩膀的酸痛正在逐渐扩大，随之而来地却是缓慢恢复的力气，他甚至感觉自己能勉强抬起头来。

    这玩意儿真的有用

    但这玩意儿怎么会有用陆卿熟读道书，知道请神术的后遗症相当难缠，就算是用上最顶尖的药材悉心调理，都得横在床上软它个大半年。如果用按摩就能缓解问题简直听起来像是朋友圈民科。

    但陆卿可没体力询问什么原理了，只能眨巴着眼表示迷惑。宁泽细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确认这自创的按摩真有点作用，于是伸手继续揉捏陆卿的肩膀，而后沿着穴位渐渐往下。但仅仅按捏了几下，陆卿就知道刚刚宁泽为什么会一脸尴尬了这自创的按摩技巧招招都往腰侧、下腹和胸前招呼，按动的力气也是软中带硬轻重适宜，说是按摩倒更像撩拨要不是陆卿的身体已经瘫软得毫无知觉，搞不好真会出什么反应比如笑得满床打滚。

    但这按摩确实颇有作用。陆卿感受着各处蚂蚁啮咬一样的酸麻，干脆盯着天花板放空自我。

    宁泽坐在床边揉捏着光滑的肌理，感受着肌肤下精瘦肌肉颤动的热力，觉得半只手臂都在随着动作发热，渐渐已经要热到心脏里面。他赶紧将目光从陆卿唇角泛起的红晕上移开，心知自己必须得找个话题转移一下注意力了。

    “你你刚刚说，”他咳嗽了一声，觉得耳朵在灼烧，“我们得探查一下妖物的动作。怎么探查”

    陆卿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不由露出了个苦笑“那是我刚刚醒来迷糊了。现在我连扔干草占卜的力气都没有了，哪里谈得上探不探查。”

    宁泽仔细想了想。他当然不懂什么占卜，但之前好像知道过一些更简洁的法术。

    “我听白城说，不是有个什么圆光么”他低声道“听起来操作不难。”

    “水镜圆光术啊。”陆卿闭了闭眼睛“那东西倒的确很简单，但也得运气念咒啊。我现在只能躺着，运不了气。”

    “你运不了气我来。”宁泽脱口而出“我马上去准备水。”

    说着他已经站起身来。陆卿本来想开口解释一下一般人念不了咒，但句子太长实在懒得耗力。只能看着宁泽端来一盆清水，小心翼翼的放在床边。他无声吁气，心想这玩意儿反正没有什么副作用，随便试试也行。

    “咒语是婆珊婆演底。”陆卿道“念咒时要虔心祝祷，你可以试试。”

    “婆珊婆演底”宁泽凝神念了一句，随后道“好简单啊。”

    陆卿眨了眨眼睛这种咒语当然非常简单，但真正的麻烦却在于怎么念咒。道术中吐纳运气调理的功夫，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够速成的

    谁知一念未完，他就瞥见盆中的清水微微晃荡，竟然隐约浮现出了一副朦胧的画面。宁泽低头一看，登时大喜“成了这么简单”

    哪怕陆卿躺在床上有气无力，陆卿仍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咒语居然能一次生效，这小子哪里来学会的运气吐纳或者这人竟然有无师自通，天生真气的能耐难道难道，自己低估了这个看起来有点咋咋呼呼的毛头校霸，他居然是在扮猪吃老虎

    陆卿的眼神惊异之极，可宁泽却全无察觉。他低头细看水盆，还沉浸在自己亲手施展法术的喜悦之中之前旁观陆卿搞出各种声光特效，现在亲自上手，滋味的确是美妙绝伦。但他看了几眼，随即发现了端倪

    “咦，怎么显示的是我们之前突围的地方”

    凄冷的月光下夜风呼啸。五六个大大小小的黑影围在野草堆里，叽叽喳喳不绝于耳。

    过了几分钟后，一只刺猬从草丛中跃出。旁边的黑影立刻围了上来。

    “老太爷呢”

    刺猬道“方圆一里找遍了，没有。”

    这一下黑影们再也不淡定了，嗡嗡议论声登时炸开了锅。有几个性急的干脆跳了起来。

    这也无怪乎它们要急躁之前西老太爷布置任务时已经说好，只要包围圈任何一个方位捕捉到人类的踪迹，各处的守将都必须立刻赶来围捕。到时候论功行赏，各个都有一份大大的赏赐。十几分钟前东南角终于传出了围猎的信号，妖物们紧赶慢赶围了过来，谁知道不但看不到人类一根汗毛，连本该镇守在这里的西老太爷都不见影子了

    难道是西老太爷抓住人类后突然心疼赏赐，干脆开溜放了它们鸽子

    这种行为即使在妖怪中也过于下贱了。一时之间声讨声不绝，妖物们上蹿下跳努开口狂喷。有资格参与围猎的都是炼化横骨的老怪物，说起脏话来滔滔不绝源源不断，能把人类都听懵。

    在群情激愤之中，月色下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小的剪影。有几个眼尖的看见了，立刻大声呼喊“不要吵，不要吵鸽老大来了”

    果然天空咕咕两声鸟叫，一只白色的鸽子展翅飞来。

    这一次西老太爷的出手着实阔绰，连鸽老大这种怪物都暂时克服了种族自带的恶习前来助阵。本来它只负责空中监视，算是相当无趣的职责。但现在就显出它的本事了妖怪们一致认为还是鸽子最了解鸽子，要找到放了大家鸽子的西老太爷，还得鸽老大出马。

    鸽老大果然不辱使命，它凌空盘旋了几圈，丢下来一条青绿色的长蛇，

    下面的妖怪立刻认了出来这条蛇原来是西老太爷的心腹，传说中舔功天下一绝的怪物。只是现在蛇精皮开肉绽气息奄奄，看起来像是被下了重手。

    妖物们迅速围了上来，当头的刺猬沉声道“青蛇，你怎么这个样子了西老太爷呢”

    青蛇无力的滚了一圈，嘶嘶道“我我这是摔的。老，老太爷之前在和人类交手。”

    妖怪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欣喜之色。

    为首的刺猬马上说“老太爷在哪里交手我们马上赶去支援”

    “不错。”站在刺猬后面的黑狐立刻出声附和“青蛇，你摔这么重莫不也是人类干的真是凶狠毒辣，岂有此理我们等会赶过去，非把那两个人类宰了给你报仇不可。”

    “青蛇你能给我们报信，老太爷知道了肯定是大大有赏”末尾的耗子人立而起，吱吱叫道“你想一想，能杀到老太爷眼前的怎么会是一般人肯定得咱们并肩上，才万无一失，有绝对的胜算”

    在妖物们苦口婆心的循循善诱之下，青蛇喘了两口气，绿豆大小的眼珠里沁出了泪花。

    “感感谢诸位大义”它哽咽道“要是老太爷在天之灵知道了，想必也感激涕零”

    草丛中的杂音立刻消失了，只有晚风嗖嗖吹过。

    仿佛过了很久。耗子结结巴巴的开了口

    “在在天之灵”

    青蛇抽噎了一下，缓缓点头。

    在一阵可怕的静默后，站在最前面的刺猬抖了抖尖刺，慢慢转过身来。

    “啊这个。我突然想起家里孩子可能要吃夜宵了，各位稍等，我去去就来”

    后面的黑狐打了个哆嗦，赶紧开口

    “各位，各位，大家知道我老婆要随时查岗的，我要去报备一下”

    话音未落，草丛中叽叽喳喳不断，妖物们纷纷发现自己衣服没收宠物没喂家里没有打扫，都表示需要立刻回家看看当然，回家看完之后它们一定还会回来，团结一致去报仇

    在吵嚷声中，蛇精了一声，只能抬起头期待的看着头顶的鸽老大。鸽老大不安的退了两步，下意识想要开口。但它随即想起，自己压根没有什么宠物孩子清洁可以处理

    鸽老大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突然听到上空哗的一声这是有人在窥伺它们的痕迹

    这声音就像发令枪响，草丛轰地炸开乱作一团，妖物们毫不迟疑四散狂奔而去。鸽老大扑腾翅膀飞到半空，尖叫着丢下了一句话

    “下次一定”

    宁泽张开了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

    刚刚房门滴的一声突然打开，一个年轻人端着药出现在了门口，惊得聚精会神的宁泽一个哆嗦，不小心将旁边的纸杯掀翻在了水里，把圆光术搅了个稀烂。

    当然这不算什么。最大的问题是当时宁泽为了按摩穴位，已经将陆卿的衣服全部解开。

    从年轻人仓促后退时的惊恐表情看，宁泽觉得自己挽回名声的可能性不太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鸽老大我下次一定给老太爷报仇咕咕

    婆珊婆演底是太平广记中驱逐梦魇、窥伺梦境的法术，这里借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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