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李世民回身侧过头来,目光一寸一寸凝滞,他伸出手,缓缓朝床榻内侧佳人探去。

    她的青丝袅袅如墨,她的脸庞皎皎如玉,她的嘴唇光泽如桃,她

    李世民的手即将碰到她的脸颊时,猛然回过神来,倏地停下了动作。

    他小心翼翼收回手,一双年轻明亮的眼睛,乍然盛满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丝寒鸦垂暮的哀伤。

    快十年了观音婢,一晃就快十年了啊

    还记得那年六月初四,我执意要带你一同前往玄武门,旁人都不懂我为何如此,只有你,一个眼神就懂了。

    若成,你我携手共立大唐之巅。

    若败,你我自生当同衾死同穴。

    这世间,同我并肩而立,同殿而寝的女子,只能是你。

    观音婢,可是,我们的承乾,没了让我心如刀割你若知晓,会原谅我吗

    我亲手打下这万里江山,是想留给我们的孩子啊,我爱我们的每一个孩子,却没想到,无差别的父爱,让承乾和青雀互生嫌隙

    治儿自小聪慧,心地仁慈宽厚,他定会是个好君主

    李世民痴痴看着眼前依然年轻的妻子,轻轻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大颗大颗的热泪沿着他的鼻梁,薄唇,下颌,簌簌滚落下来,沾湿胸前大片月白里衣。

    几年前,他曾在睡梦中,偶然一瞥观音婢的音容,欣喜万分之下,一路追寻她至一云烟缥缈之地,却怎么也再找不到她。

    正自怅然神伤之时,遇一头戴纶巾,身着宽袖黑边直衫的白发夫子,遂趋步上前询问。

    夫子自称姓苏,字子瞻,道二人同是丧妻鳏夫,顿时惺惺相惜,把酒问天痛哭流涕。

    后来,夫子挥墨写下一篇词赋赠与他,柱杖飘然离去。

    李世民细细打量着妻子的睡容,想着夫子那首词赋,悲喜交织。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没想到,我还能再见你一面,这个梦,甚美

    他再无睡意,在床前小心翼翼守到破晓时分,

    长孙皇后一睁开眼,就看到李世民深情看着自己,眼下一片乌青,她急忙坐起,“二郎你可是夜里没睡好”

    李世民回过神来,看了看帐外渐渐亮起的天光,迟疑着探身过去,伸手抚上她的脸。

    柔腻洁白的脸庞,带着熨帖的温度,隐隐掠过自己的熟悉幽香

    他又把目光慢慢转向自己的手,这是一双年轻的,有力的手。

    长孙皇后轻轻反握住他的手,轻声细语道,“二郎,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啊,万事开头难,刚接手这偌大的朝堂,不要急,慢慢来,先顾惜身体”

    李世民心头涌动着惊涛骇浪和铺天盖地的欣喜,他含笑听着妻子细细碎碎的话语,眼中隐隐闪着晶莹泪光,“好,都听你的”

    和长孙皇后一同用完早膳,他才依依不舍地踏着晨光,朝外殿走去。

    路上,他不动声色地从张阿难嘴里,套出一些信息来,可惜不算多。

    原来,他一夜之间回到武德九年,变回了年轻时的自己,很好

    想到妻子后来的早逝,担忧重新溢满心间,此事须尽快解决

    当他经过一处回廊时,看到蒙蒙天光中,一手扛着一个女子,在园中乐呵呵健步如飞的老人时,惊诧地停下了脚步。

    是阿爷他怎一副红光满面的模样奇怪,阿爷不带嫔妃在宫闱造人,这是在做甚

    李世民心头的疑窦再次冒出来,心念一动,怪不得自己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原来,自己这时候,本不该住在太极宫

    按理说,三年后,阿爷才肯搬出太极宫,如今怎么

    他快速绕过回廊,状似无意地问身后的张阿难,拖长尾音道,“太上皇他”

    他深谙帝王之道,很多时候,上位者说话,只须开个头就足够。

    张阿难神色难掩羡慕道,“陛下,太上皇自从得了上神的仙药,如今每日都要练上两个时辰的武术,果真是老当益壮”

    李世民不解道,“上神”

    张阿难忙道,“陛下,季姑娘不把上神的仙药给您,想来是知晓陛下乃帝星下凡,无须仙药也可登顶九重天。”

    李世民放慢脚步,语气寻常道,“季姑娘”

    张阿难又恭声道,“陛下不必担心,季姑娘既然肯出手为皇后娘娘制定休养计划,娘娘定能凤体安康”

    李世民心头一颤,猝然停下脚步,回头肃声道,“皇后”

    张阿难一头撞在帝王身上,忙匍匐在地请罪,然后,他哭丧着脸道,“陛下,如今皇后娘娘,每日都会练上半个时辰您教她的健身操,定会福寿万年”

    李世民沉吟不语,真是鸡同鸭讲

    他忍着心间焦躁,稳步朝前走去。

    大殿上,李世民看着眼前的老伙计们,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些老家伙都还在,真好

    他刚刚还没来得及套话,不过,算算日期,想来突厥人也快打过来了。

    于是,他朗声道,“自汉亡后,华夏这块土地,经历了三国鼎立,五胡乱华,南北纷争,天下黎民度过了三百多年暗无天日的岁月。”

    “后来,前朝杨坚站出来,拯救天下苍生,华夏才重回统一的盛世,人民重过了些年安稳的日子。”

    “孰料,杨广骄奢淫逸,穷兵黩武,他只用了十年,就败光杨坚攒下的厚实家底把天下万人再次拖进了战火的深渊”

    “而这时,突厥人开始快速壮大自己,趁机屡屡进犯中原,实在可恨,可恶”

    “众卿认为,如今的形势,我们该怎么选择”

    颜师古捧着玉笏板出列,“陛下,臣以为,应当把突厥人全部赶到河北,分成不同的部落,设立不同的酋长来管理,可防止他们拧成一条绳。”2

    李世民一怔,随即点点头,“嗯,颜爱卿志存高远”

    嗯,还在被人摁着打,就敢憧憬俘虏对方,有志气

    颜师古莫名其妙地回到了队伍里。

    李百药站了出来,“陛下,臣亦赞成设立酋长,分化突厥人不过,与其让他们迁来河北,不如他们安置在定襄等地,成为大唐守护边境的第一道防线”3

    李世民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话他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夏州都督窦静站出来,“陛下突厥人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臣赞同把他们留在边境,但是不能赏赐他们”

    “反之,应该把他们的土地打乱重分,人口也重新划分到不同的部落,让他们内乱争斗,这样,中原才能保持安宁”4

    温彦博不赞同道,“陛下,王者之所以为王者,是因为厚德载物,有好生之德”

    “臣以为,突厥人既然归顺了大唐,朝廷就应该一视同仁,把他们当成子民看待”

    “若把他们迁入中原大地,教导农耕之法,教化礼义道德,到时,他们的后代就彻底变成了大唐人”5

    李世民越听越糊涂,突厥归顺大唐,不是四年后才会发生的吗

    他正打算故技重施,先谈和麻痹对手,再厉兵秣马报仇呢

    难道,如今颉利已经带十万大军来过了,还打败了

    自己只带着京城一两万士兵,就在长安赶跑了十万突厥人

    李世民一头雾水,他知道自己打仗厉害,可他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厉害啊太不真实了

    他掩下心头滔天的惊诧,点点头,含笑看向群臣,“众卿可还有其他看法”

    下一个出来的,不会又是魏征那老东西吧

    刚被封为谏议大夫的魏征捧着玉笏板出列,“我不同意突厥人是人面兽心的凶残强盗就算不杀他们,也要把他们赶回塞外,让他们喝西北风,饿死冻死拉倒”

    “今日我们待它仁慈,一旦它重新强大起来,定会反过来撕咬唐人的血肉”

    “再说,突厥如今有十多万人,若全部迁入中原,朝廷就多了十多万张吃饭的嘴要养”

    “十年后,就会变成二十万张嘴,三十万张嘴我大唐如今连自己的百姓都养不活,还当个什么大善人”6

    温彦博气红了脸,“魏征你这不讲人情的老匹夫”

    魏征也梗着脖子,“哼你这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温彦博激动道,“昔年,南匈奴归顺东汉,朝廷先是在距五原西部塞八十里处,为南匈奴单于设龙庭。”

    “不久,南匈奴迁入云中郡,同年再迁入西河郡,与华夏关系和睦融洽,并无不轨之心”

    魏征冷笑道,“他们那时愿意俯首称臣,并非无不轨之心,而是有心无力”

    “后来怎么样西晋八王之乱,游牧部落再次趁虚而入进犯中原到处抢劫粮食,牲畜,妇人大肆屠杀中原黎民”

    “致使华夏农田荒废,礼仪破败,宗庙凋敝,人丁锐减,白骨遍野陛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武将们一个个站了出来,

    “陛下臣附议”

    “臣附议”

    “老臣附议”

    李世民想到了多年后自己的那句感慨朕不用魏征言,几致狼狈

    魏征,你这犟老头啊

    他沉声道,“来人传旨”

    在另一个时空,从大明宫华丽的紫檀龙床上醒来的李世民,先是发现妻子不见了,接着又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突然变老了

    他压下心头的惊骇,在宫人的服侍下更衣,勉强喝了几口粳米粥,正要问一问皇后在何处,就听见一道声音响起,“阿爷您今日好些了吗”

    李世民抬眼望去,一个温雅俊逸的少年,正一脸关切地踏进殿门朝他走来。

    李世民看着依稀有几分观音婢影子的少年,激动万分,他急忙起身,脱口而出,“承乾”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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