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丛音啊

小说:反派修为尽失后 作者:一丛音
    獬豸宗大雨倾盆。

    冬融是生了神智的凶剑, 无需主人操控也能分辨敌友,在獬豸宗上天入地将那些肆意逃窜的厉鬼幽魂杀成一堆齑粉。

    獬豸宗执正见状纷纷欢呼称赞。

    “不愧是冬融大人”

    “多谢冬融大人救命之恩”

    冬融本来面无表情杀鬼,浑身是血宛如凶厉鬼神降世, 听到那一声声的夸赞,沉默了。

    执正们还以为是他们吵到冬融大人杀敌,忙噤声。

    冬融冷冷将一只修成鬼道的厉鬼斩杀, 猛地一转身,猩红眼眸冷漠看向下方的执正。

    众人紧张得呼吸都屏住。

    突然, 冬融朝他们一招手,趾高气昂道“继续夸。”

    众位执正“”

    “冬融大人凶剑榜上第一”

    “春雨那厮完全不能和冬融大人相比”

    “冬融冬融”

    听到他们捧自己、踩春雨, 冬融眉飞色舞, 杀鬼杀得更凶悍了。

    冬融这脾性, 全然不像盛焦,倒有点像奚将阑。

    獬豸宗中厉鬼已被杀得差不多,在流川之外的入口守着的两个执正顺着犀角灯知晓情况, 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还好,盛宗主来得及时,无人伤亡。”

    “我来獬豸宗时,申天赦幻境已被封印, 师兄,那幻境当真有这么危险”

    被叫师兄的执正幽幽叹了一口气“当年只是磨炼心境的幻境, 就算危险也殃及不了性命,但这回却难说啊,盛宗主进去, 也不知危险几何”

    就在这时, 有人撑伞而来。

    大雨噼里啪啦落在油纸伞上, 连成一片悦耳脆生。

    执正忙恭敬去迎。

    雨太大, 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倦寻芳。

    倦寻芳一袭獬豸宗黑袍,将伞抬起,微微挑眉看了他们一眼“打开去獬豸宗的水道。”

    执正一愣“倦大人您不是跟着宗主入獬豸宗了”

    “你刚换岗”倦寻芳面无表情,一抬手露出手腕上的天衍珠,“宗主不是没带天衍珠吗,让我回盛家取了给他送去申天赦。”

    执正面面相觑。

    “还愣着做什么”倦寻芳呵道,“申天赦和现世时间不同,宗主入幻境已经半个时辰,若是再继续耽搁,宗主出了什么事你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执正被骂得一愣,确定天衍珠的确是盛焦的法器,赶忙躬身赔罪。

    “是是是快打开戌字水道”

    獬豸宗外围的三面湖水下方全是汹汹然的流川。

    随着执正将巨大的日晷拨到戌字,一条湍急流川突然破开薄薄水面而出,直直崩成一条缓和潺潺的水阶,一路蔓延至远方的獬豸宗。

    倦寻芳撑着伞,轻车熟路地踩着水路快步往前走。

    两位执正恭恭敬敬目送着他远去。

    直到走了一半水路,“倦寻芳”才吐出一口气,嫌弃道“獬豸宗的人还像之前一样好骗。”

    黑猫从奚将阑肩上跳下来,猫爪按了按脚下的水,好奇道“这是什么水道法阵吗,竟然沉不下去”

    奚将阑皮笑肉不笑道“但凡你走的不是正确的道儿能立刻沉到底,水里的钩蛇直接把你穿成串烤着吃。”

    恰在此时,水道之下一条巨大如游龙的漆黑影子沉沉游过。

    黑猫吓得一溜烟蹦回奚将阑脖颈上窝着。

    “你在獬豸宗受过三个月的刑”黑猫怯怯地道,“怎么还敢来啊”

    奚将阑疑惑道“为什么不敢来”

    黑猫“就、就没有什么阴影”

    “阴影为什么会有那没用的玩意儿”

    奚将阑漫不经心地说,随手将挂在腰间的小木头人折断四肢,又摸了下脖子,想了想连脖子也掰断了。

    “咔哒”的脆响,像是在掰人骨头似的。

    黑猫噎了一下。

    在獬豸宗受了这么大的苦,寻常人怕是连靠近都得心中发憷打颤。

    他可倒好,一点事儿都没有。

    但这小骗子说的谎话一箩筐,它也分不清这话是假话,还是此人当真没心没肺,好了伤疤忘了疼。

    奚将阑虽无灵力,脚程却很快,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去。

    等到一只脚落在獬豸宗平地,水道瞬间化为张牙舞爪的流川,好似水蛇在水面上一阵翻江倒海,一头钻到水底,化为流川继续肆虐。

    沼泽水面瞬间平静,连风都没吹起一丝涟漪。

    獬豸宗电闪雷鸣,奚将阑在半道上就将耳饰摘下来,裾袍和宽袖已被雨水打湿,湿哒哒地贴在手臂和小腿,难受得要命。

    他在獬豸宗待过三月,大概知晓申天赦的位置,熟练地避开人前去幻境。

    好在獬豸宗的执正都在忙着处理残局,有的瞧见他也只是匆匆行礼,并未追问太多。

    奚将阑顶着倦寻芳那张脸,一路上有惊无险地到申天赦封印的地方。

    只是他刚要走过去,却在拐角处和一个人迎面撞上。

    倦寻芳“”

    奚将阑“”

    两人在大雨中顶着同一张脸,大眼瞪小眼。

    轰隆隆。

    巨雷劈下,将两人的脸照得一片煞白。

    倦寻芳“你”

    奚将阑眼疾手快,立刻一抹脸,整个人身形瞬间变成上沅的模样。

    倦寻芳“”

    倦寻芳正要说话,上沅握着剑从拐角处走来“倦大人,我还是担心宗主”

    话音戛然而止。

    上沅“”

    奚将阑“”

    三人面面相觑。

    一旁有执正走来“倦大人这里也有厉鬼吗”

    倦寻芳“”

    倦寻芳心想,对啊,有个会变脸的厉鬼。

    话虽如此,倦寻芳还是眼疾手快一把将奚将阑按在旁边的柱子后,故作淡然道“没什么,我和上沅处理便好。”

    执正“嗯”了一声,顺从地转道离开。

    直到周围无人,倦寻芳才一把按住奚将阑,怒道“你来獬豸宗做什么宗主不是让你在盛家好好待着吗,还把天衍珠留给你了”

    奚将阑变回原样,满脸无辜地拎着天衍珠“我听说盛宗主进了申天赦,怕他有危险,特意给他送来天衍珠。”

    倦寻芳匪夷所思地看他,心想这小骗子竟然还有良心这种东西存在吗

    此前他一直不懂,为何宗主不放心奚将阑,却还依然不肯将他带到獬豸宗看守,后来才逐渐回过味来。

    奚绝当年在獬豸宗被曲家的人折磨了三个月,心中自然留有阴影,让他过来不是揭人伤疤让他重新回想当年痛苦吗。

    盛焦对这个小骗子如此体贴,倦寻芳嫉妒得要命。

    只是此番奚将阑竟然冒充他跑来獬豸宗添乱,倦寻芳当即为宗主一片苦心被糟蹋,气得不得了。

    “那你也别亲自过来啊送到獬豸宗外面,让执正送进来不就成了”

    “不行。”奚将阑深情地说,“盛焦的东西,我不舍得交给其他人。”

    倦寻芳顿时大感宽慰。

    看来这个小骗子还是勉强有那么一丝真情的。

    倦寻芳看他顺眼了些,也不骂人了“那、那给我吧,我交给宗主就好。”

    奚将阑却将天衍珠往腰后一藏“不,我要亲手交给他才安心。”

    倦寻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宗主现在在申天赦幻境里,你这破烂身子怎么能入幻境听话一点,交给我,我让上沅送你回盛家。”

    奚将阑幽幽瞅他。

    这小子才二十出头的样子,说话语调竟像长辈似的。

    还听话,听你个鬼头。

    倦寻芳话说完也觉得奇怪,干咳一声,只好皱着眉和他说道理。

    “申天赦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吧,那里面可不像寻常幻境,你若进去可是会没命的。宗主就算没戴天衍珠也是还虚境,不会有事的。”

    奚将阑瞪他一眼,骂道“啰嗦,你怎么和横玉度一个德行起开。”

    他一掌推开倦寻芳,大步朝着申天赦那只诡异的“眼睛”走去。

    倦寻芳一把拦住他,终于怒了“你修为尽失还想救人先保住小命再说吧”

    “放心吧。”奚将阑说,“要是遇到危险,你家宗主肯定会救我的。”

    倦寻芳“”

    你就没觉得这句话有哪里奇怪吗

    奚将阑和倦寻芳拉拉扯扯,最后实在是厌烦,对一旁满脸迷茫的上沅道“小上沅,你家宗主是不是让你们在外面候着,不能进申天赦”

    上沅点头“对。”

    “那天衍珠要怎么送进去呢”奚将阑柔声道,“是不是得我送进去”

    上沅歪歪头认真思考。

    倦寻芳见他又把傻乎乎的上沅当枪使,怒道“上沅,别听他胡言乱语他就是个满嘴谎话的骗子”

    上沅迷茫道“但宗主的确下令不让我们进去啊,他没骗人呢。”

    倦寻芳“你”

    奚将阑见此路行得通,笑嘻嘻道“现在倦大人好像硬要和我一起进去天赦,这不是违反宗主命令吗,怎么办呢”

    话音刚落,上沅速度极快,转瞬就到倦寻芳面前,一把将猝不及防的倦寻芳强行按在地上。

    怎么办

    只能先制住违反宗主命令的人

    倦寻芳“”

    倦寻芳修为略逊上沅这个无心无情的小怪物一筹,被强行按在地面的水坑里,半张脸都是水,挣扎着咆哮道。

    “宗主也不会应允他进申天赦的他没有修为,进去了也是去送死”

    上沅膝盖压着倦寻芳的后腰让他动弹不得,认真道“宗主没有说他不能进,那他就是可以的。”

    倦寻芳“”

    倦寻芳要被气得口吐幽魂了。

    在倦寻芳被制住时,奚将阑已快步跑到申天赦幻境旁,偏头朝着倦寻芳露出一个笑容,纵身跃入那只诡异“眼睛”中。

    倦寻芳气疯了,用力挣开上沅,疯狗似的咆哮“蠢货你看不出来宗主喜欢他啊他如果进了申天赦出了事,宗主怎么办”

    上沅见他不进申天赦,耷拉着脑袋任由他骂,嗫嚅道“但宗主说”

    倦寻芳根本和她说不通,瞪着申天赦那只诡异的眼睛,崩溃地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

    只期望那小骗子一到申天赦就能掉到宗主面前。

    申天赦说是幻境,其实同一处小世界无任何分别。

    从高处望向下方,整个幻境好似一张棋盘。

    横竖各十九条线纵横交错,每一格皆是一处狭小世界。

    六年前用来盛放断罪幻境,但因被封印后的混乱秩序,杀戮之气助长无数怨气、阴气相互吞噬厮杀,此时一绺绺漆黑烟雾直冲云天,怨气戾气遍地都是。

    好似硝烟未散的战场废墟。

    棋盘最中央的天元处,烟雾消散,只像是天雷劈过,留一地焦黑。

    数百个幻境,奚将阑根本不知要去哪里好,只能抓紧天衍珠,任由它带着自己落地。

    “天衍珠是盛焦的法器。”奚将阑未落地前还抱有侥幸,“肯定准确无误找到盛焦。”

    天衍珠滋滋作响,似乎在说放心吧。

    下一瞬,奚将阑轰然落在一处棋盘格子中。

    幻境好似一层水膜,将他包裹其中,重重砸落在地上时还微微一弹,并未受伤。

    奚将阑揉着脑袋爬起来,皱着眉四处张望去找盛焦。

    只是一抬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吊死鬼的脸。

    奚将阑“”

    吊死鬼面目狰狞,拖着长长的舌头,张嘴便是一长串的哭诉。

    奚将阑努力辨认他的嘴型,但看了两个字就惨不忍睹地移开视线,心想这也太丑了。

    “稍等,先别哭。”奚将阑说。

    吊死鬼一愣,大概没遇到过先让他别哭的,但他很好说话,乖乖“哦”了一声,止住眼泪,等。

    奚将阑翻了半天,找到耳饰后扣在耳朵上,调试好后,才道“可以了,开始哭吧。”

    吊死鬼“”

    吊死鬼“哇”的一声继续哭“我本是天纵奇才,但谁知大世家嫉妒我玄级相纹,竟硬生生将我相纹抽走,我身负重伤无法修炼,求救无门,只好自戕吊死在獬豸宗门口”

    奚将阑“啧啧”道“真惨啊。”

    狭窄幻境中,也有不少被模拟出来的獬豸宗执正站在一旁推推搡搡,每一个人脸上都像是被墨泼了似的,看不清面容。

    吊死鬼说“我化为厉鬼,杀了獬豸宗执正,可有罪”

    与此同时,一群无脸的獬豸宗执正浑身浴血,也随着吊死鬼的语调齐齐开口。

    “可有罪”

    “可有重罪”

    奚将阑盘膝坐在地上,像是看好戏一样支着下颌饶有兴致看个不停。

    这应该是当年獬豸宗磨炼心境让执正断案的试题,答案定是有罪,且重罪。

    吊死鬼直勾勾盯着他,等他断案。

    奚将阑看了半天,突然一抚掌,笑吟吟道“自然无罪啊。”

    吊死鬼阴森的脸上戾气一僵,诧异盯着奚将阑。

    “獬豸宗的职责便是修士遭难受屈时还其公道。”奚将阑歪理一大套,笑眯眯地说,“他们既然给不了你公道,且害你惨死,你报仇自然理所应当。”

    吊死鬼“”

    他在此数十年,从未听过这样的答案。

    愣了好久,吊死鬼才低声道“断对啦。”

    奚将阑一眯眼睛。

    看来申天赦果然已沦落到是非黑白全然不分的地步。

    “但是很可惜。”吊死鬼纤瘦的身形突然暴涨数十丈,长舌像是游蛇似的胡乱飞舞,往外凸出的眼珠子差点都要蹦出来,他桀桀大笑,“你还是得死”

    奚将阑“”

    奚将阑捂住眼,心想亲娘啊真的很丑。

    手腕上缠着的天衍珠察觉到杀意,猛地四散而出,一半化为圆圈在奚将阑身边飞速旋转,另一半直冲云霄,引来一道道无声天雷劈在数十丈的厉鬼身上。

    没有盛焦的操控,天衍珠威力减半,但依然一击就将吊死鬼抽得惨叫不已。

    一旁扮做獬豸宗执正的小鬼也跟着嘶声尖叫,四处逃窜。

    天衍珠完全不知手下留情,一连劈了片刻,就连整个幻境都劈得寸寸焦黑,除了奚将阑所在的地方还完好无损。

    轰隆隆

    天元幻境,盛焦面无表情站在中央,手中空无一物却依然能招来天雷轰然劈下。

    从他脚下为中心,焦黑雷纹好似蛛网朝四面八方蔓延散开,龟裂干涸,无数雷火灼烧,火焰光芒将他冷若冰霜的面容照亮。

    怨气厉鬼接连不断从四面的幻境中窜出,张牙舞爪朝着盛焦凶狠扑来。

    盛焦宛如一个杀神,无论多少冤魂厉鬼在他面前哭诉求饶、肆意谩骂,他都置若罔闻引来天雷劈下。

    那动作几乎是机械性的。

    好似陷入一场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中,细看下那眼眸都涣散开来。

    太多厉鬼幽魂,怎么都杀不尽。

    盛焦眸光失神,在漫天雷声中隐约瞧见一个半大孩子正跪坐在不远处,哭得撕心裂肺。

    十二岁,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少年,只是个还未长成的半大孩子。

    他一袭暖黄衣袍,浑身剧烈颤抖,一百零八颗天衍珠挂在脖子上,散发出的雷纹细微,看着毫无震慑力。

    冤魂、幽魂、厉鬼在他身边咆哮,一声声的质问。

    “我可有罪”

    “可有重罪”

    “我明明是受害之人,为何要断我有罪”

    “冷血无情怪物”

    “你有何资格断我之罪”

    小小的盛焦满脸泪痕,拼命捂着耳朵,嘶声道“不我不想。”

    弱小的声音被逐渐增高的咆哮质问声掩盖住。

    小盛焦被迫哭着爬起来往前跑,四四方方的棋盘被他踩在脚下,一步一格。

    随着他将数百个格子一一踩了一遍,只会哭着奔跑的孩子似乎变了个人,眼眸枯涸无光,仿佛和脚下雷光劈碎的焦痕土地相差无几。

    孩子踩着棋盘一遍又一遍。

    五年时光匆匆从他身上流逝,却未留下半分痕迹,只是那双眼睛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无神。

    最后,他甚至不用天衍珠也能招出申天赦天空象征雷罚的天雷,熟练无比地将正确有罪之人劈成齑粉。

    面无表情的半大孩子踏过棋盘格缓步走来,最终停在枯涸焦土中,空洞无神的眼眸仰着头和十几年后的自己对视。

    不知为何,小小的孩子朝着他伸出手。

    盛焦注视着那只全是剑茧的小手,眸光失神看了许久。

    他垂在身侧的五指剧烈一蜷缩,眼神中唯一一缕燃烧十多年的光突然黯淡下去。

    盛焦缓缓抬起手。

    恰在这时,天边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啊”

    盛焦如梦初醒,眼神瞬间清明。

    无数幽魂已至他身边,只差一寸就能刺穿他的心脏。

    无声雷瞬间劈下,将周围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围成一圈的厉鬼悉数劈成粉末。

    终于,天边惨叫的人轰然一声重重砸在地上,将焦黑的土地砸得裂纹更多,滋滋着蔓延到盛焦脚下。

    盛焦正要抬手招天雷,不知察觉到什么,手突然一顿。

    漆黑的烟尘缓缓消散,一人从地上爬起来,狼狈站在焦土中,小声咕囔了一句“狗东西,你见到肉骨头了拉都拉不住。”

    是奚将阑。

    盛焦“”

    奚将阑被天衍珠硬生生拖到棋盘最中央的幻境中,险些摔个头晕眼花七荤八素。

    他像是猫似的用爪子胡乱摸脸,本来脸颊只有几点灰尘脏污,却被他抹了两下后整张脸脏污一片,极其滑稽可笑。

    等到烟尘落得差不多,奚将阑余光一扫不远处熟悉的身影,愣了好一会才“咻”地将手放下,故作高深莫测地一震衣袖,宛如高高在上、特意来挽救盛焦的仙人。

    不知怎么,盛焦眼底那点微弱黯然下去的光芒再次亮起。

    身侧本来朝他伸手的纤瘦孩子已经化为粉末被风一吹,消散在空中。

    奚将阑淡淡看着盛焦,张扬又倨傲,好似他来送天衍珠是对盛焦的恩赐,眉头高挑,淡淡开口。

    “盛无灼。”

    盛焦本以为他要说什么自鸣得意的话,却见他一边踱步到自己身边,一边保持着高深莫测的神情,趾高气昂道。

    “救命。”

    浓烈烟雾彻底散去,奚将阑身后无数面目狰狞的厉鬼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各个震怒无比,撕心裂肺地咆哮。

    “混账你他娘的会不会断案他虽然杀人无数恶贯满盈但的确是好人这种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

    “我有罪我杀了这么多人怎么能无罪呢你快重新断”

    “你断对了但我还是得杀你”

    各个青面獠牙,凶相毕露。

    盛焦“”

    盛焦满脸一言难尽。

    奚将阑虽然面上淡定,腿却倒腾得飞快,转瞬便撞到盛焦怀里,抱着他的腰身往獬豸宗宽大的衣袍里躲。

    盛焦蹙眉,拎着后颈将他拽出来。

    奚将阑又贴回去,好像怕得不得了,催促他“你快把他们杀了啊。”

    盛焦言简意赅“已杀了。”

    奚将阑一愣,回头看去。

    果不其然,只是一瞬的功夫,刚才那堆咆哮的厉鬼已经悄无声息化为粉尘铺了满地。

    奚将阑这才松了一口气,像是受了惊般,手抓着盛焦的衣襟,身体瘫软地不受控制往下滑。

    “吓坏我了,他们好凶,明明是他们求着我断案的,断对了怎么还生气呢”

    盛焦“”

    盛焦本想把他扔出去,但将他吓得浑身发抖,也没功夫探究是真是假,皱着眉单手扣住他的腰,让他站稳。

    “盛焦,你真好。”奚将阑恹恹靠在他怀中,“也不枉我奔赴千里为你送天衍珠。”

    只是看起来盛焦根本不需要天衍珠也能料理申天赦。

    奚将阑不管。

    他如此担心盛焦,就算盛焦不需要也得感恩戴德受着。

    盛焦蹙眉看他“不是让你在盛家待着”

    “有人要杀我,成群结队来围攻我,我打又打不过,只能任人欺辱险些丧命。”奚将阑鬼话连篇,“我怕得不得了,全靠天衍珠才逃出生天,怎么可能还会待在盛家等死”

    盛焦“”

    奚将阑盯着盛焦那张冷若冰霜但实在勾他魂儿的脸,突然踮起脚尖就要亲他。

    盛焦猝不及防被亲了下嘴唇,脸色一沉当即往后撤开,大手掐住奚将阑的下巴强迫他分开唇,拇指探入滚热的口中去摸奚将阑的后槽牙。

    奚将阑一愣,牙齿被摸了个遍才意识到盛焦是在找他牙齿中的毒丹。

    他当即被气笑了,一脚蹬在盛焦膝盖上,从他怀里蹦出去。

    “不解风情”奚将阑骂他,“闷葫芦。”

    “巧言令色。”盛焦冷冷道,“骗子。”

    奚将阑被怼了个跟头,愣了好一会才匪夷所思地瞪着他没想到盛焦这种锯嘴葫芦竟然会和自己对骂。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你开窍啦”奚将阑也不生气了,又变脸似的笑嘻嘻凑到他面前,“我之前怎么骂,你都从不会回嘴的。”

    盛焦不想理他,抬步朝着隔壁幻境走去。

    奚将阑看着他的背影笑容一僵,很快又嬉皮笑脸地跟上去“等等我,慢一点啊,我跟不上我说真的,你这六年终于有点人气儿啦,是太过思念我吗”

    盛焦脚步一顿,突然转身瞪了他一眼。

    奚将阑哈哈大笑,走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好吧,我不说了,你别生气。”

    盛焦默不作声大步流星往前走。

    奚将阑小跑着跟上去,看起来丝毫未受盛焦冷淡态度的影响。

    直到走到新的幻境时,沉默好一会的奚将阑突然道“我说真话。”

    盛焦沉着脸将幻境中叫嚣着是非对错的两方厉鬼全都斩杀,皱眉回头看他。

    “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奚将阑低着头,轻轻道,“我什么都说,绝不骗你。”

    盛焦愣了一下。

    奚将阑眉头紧皱,耐心等了半天盛焦都没吭声,当即满脸痛苦地捂着心脏“快问啊快问我要忍不住说假话了”

    盛焦“”

    说一句真话就这么难吗

    盛焦犹豫半晌,终于问出他一直想问的。

    “你为何怕我”

    明明两人在奚将阑及冠之前,连窗户纸都捅破了,但自从奚家灭族后,奚将阑就莫名怕他。

    在獬豸宗时,盛焦明明想要护他,他却恐惧得满脸泪痕浑身发抖;

    六年来更是对盛焦避之如蛇蝎,见面了更是喊打喊杀,丝毫不留情面。

    虽然奚将阑极力掩饰,但依然骗不过盛焦。

    奚将阑对他的情感,是惧怕、恐惧。

    哪怕有真心,也被铺天盖地的惊惧完全压住,让人窥不见半分。

    奚将阑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淡淡道“让尘说的是真的。”

    “什么”

    “让尘闭口禅破时,说我总有一日会死在你手中。”奚将阑轻轻道,“这句话是真的。”

    盛焦似乎不信,冷冷看他。

    奚将阑脸色一白,知晓自己说谎太多,在盛焦那已没了信誉,近乎无措地道“我、我我没骗你,这一次真的没骗你。”

    盛焦直直注视他半晌,眉头轻轻皱起。

    幻境中厉鬼依然肆虐,被盛焦无意识地用雷光劈成碎渣。

    一片雷光闪烁中,奚将阑嘴唇轻动,呢喃地道“盛焦,我害怕。”

    盛焦瞳孔轻轻缩了一下。

    奚将阑太会欺骗伪装,且内心有种莫名的恶趣味。

    每每在旁人彻底信任他时,就会故意露出真面目,打人个措手不及悔恨不已,他自己反倒高高兴兴,为骗过别人而觉得愉悦。

    就好像说出一句真话,就是将自己伤痕累累的真心剖出给旁人看似的。

    但此时,奚将阑垂着眸,用一种脆弱得好像轻轻一碰就碎的神态说出“我害怕”时这明明是奚将阑最擅长的伪装,但被骗过无数次的盛焦心竟然又软了。

    “我不会。”盛焦轻轻说。

    奚将阑垂眸看着足尖,好像只有垂着头不去看,才敢说出真话。

    “盛焦,你会。”

    盛焦蹙眉,执拗地道“我不会。”

    奚将阑没有和他分辨,只是又近乎失魂落魄地重复一遍。

    “我很害怕。”

    若是让尘没有告诉他那句话,他或许能够毫无负担做出那些事。

    但「窥天机」所说出的话就像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掉下来的利剑,奚将阑每杀一个人便感觉利剑往下掉一寸。

    冰冷的剑锋已经贴在他的后颈处,好像下一瞬就能刺穿他的身体。

    但行至中途,他已没有回头路。

    恰在这时,雷光终于停止,幻境中厉鬼已然消散得一干二净。

    盛焦正要开口说什么。

    奚将阑伸出手放在唇边一抵,抬头露出和往常一样的笑容“嘘,我只回答这一个问题,之后我又要开始说谎啦。”

    盛焦“”

    从未见过这么大大咧咧宣布自己要说谎的。

    盛焦又说了句“我真的不会。”

    奚将阑果然开始说谎,含情脉脉地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必定不会忍心杀我,我信你就是。”

    盛焦嘴唇轻抿,知道说什么也无用,只能沉着脸带着他进入下一个幻境去寻奚明淮。

    下一处似乎和早已经被怨气戾气荼毒的幻境并不相同。

    整个幻境干干净净,既无怨气也无戾气。

    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端端正正跪坐在中央,眼眸无神空茫地看来。

    旁边有一群被关押在獬豸宗牢笼的男人,朝着她愤怒地咆哮。

    明明怨气这么大,但整个幻境依然纯净。

    看来那个女人才是境主。

    盛焦没有立刻动手,眼眸冷冷看过去。

    女人瞧见獬豸纹,无神的眸子微微一动,她实在漂亮,一举一动温柔娴静,微微弯下腰恭敬行了一礼,柔声道“大人。”

    奚将阑见她和其他厉鬼全然不同,问道“你有冤屈”

    女人轻柔一笑“我本是北境女,丈夫是山中药师,一日采药跌入山中猎户布下的诱坑中,被木桩穿透腿无法离开。”

    奚将阑认真地听。

    药师呼救声唤来猎户,本该救人的他却任由药师流血而亡,之后猎户强入药师家中,将孤身一人的漂亮女人占为己有。

    自那之后,山中其他猎户接二连三进入药师家中。

    女人为丈夫惨死悲伤不已,又为禽兽玷污每日恸哭。

    “所以我便用木桩一一穿透他们的五脏六腑,让他们活生生流血而亡。”哪怕有如此惨痛经历,女人仍旧温柔,轻轻地道,“大人,您说我可有罪”

    盛焦默不作声。

    奚将阑倒是笑起来,淡淡道“您自然无罪。”

    女人弯起眸“为何无罪”

    “以杀止杀,以怨报怨。”奚将阑朝她勾唇一笑,“天道自然。”

    女人用一种看孩子似的眼眸温柔注视着他,笑了好一会才看向盛焦。

    盛焦漠然道“你有罪。”

    这是獬豸宗堪称无情的公道。

    女人苍白的脸笑了起来,她也不生气,温温柔柔地道“我记得你,小仙人,当年您第一次来时,曾断我无罪。”

    盛焦一愣,近乎茫然地看着她。

    “但獬豸宗说您断错了。”女人道,“所以您被申天赦天雷劈去怜悯。”

    盛焦瞳孔微颤。

    獬豸宗法不容情,最忌讳不分青红皂白的怜悯。

    奚将阑瞳孔一缩。

    盛焦默不作声朝女人微微一颔首,拉着奚将阑从幻境离去。

    女人含笑看着两人的背影,眼尾缓缓流下一滴清泪。

    再次入到新的幻境,不知为何竟又是一处清明幻境。

    面容俊秀的少年站在最中央,高高兴兴道“终于有人来啦。”

    奚将阑看到少年的脸,又看向一旁的囚笼中竟然也有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不知怎么像是猜到了什么。

    少年脆生生地说“我本是南境贫寒人,因和大世家的少爷长相相似。世家少爷身染重病无法出门,世家老爷便杀我父母,将我掳去世家做少爷替身。”

    奚将阑一愣。

    少年像是在炫耀似的,笑嘻嘻地说“我知道父母被杀后,便佯作乖顺,夺取他们信任后在一日家宴上在酒中下了毒药,将世家老爷少爷全都毒死啦。”

    还没等他问,奚将阑就痛快地抚掌大笑“你自然也无罪。”

    少年看向盛焦。

    盛焦默不作声。

    少年又道“小仙人,你当年断我无罪,被天罚劈去愤恨。”

    奚将阑偏头看向面无表情的盛焦,心中一颤。

    只是两个断错案的幻境,便被被劈去怜悯、愤怒

    当年的小盛焦在申天赦待了整整五年。

    幻境消失。

    奚将阑站在一片焦土中,突然问“盛宗主,现在还觉得这些人无罪吗”

    盛焦默不作声。

    奚将阑走上前,伸手贴在盛焦的心口,感受着掌心下毫无波动起伏的心跳。

    “你没了感同身受的怜悯同情,也没了设身处地的愤怒怨恨。七情六欲皆无,情感单薄,你有的只是一颗冰冷的心。”

    盛焦一把扣住他的手,眼神森冷又漠然。

    “所以,盛焦”

    奚将阑完全不惧怕他身上的寒意,甚至踮着脚尖在他冰冷的唇上亲昵落下一吻,两人呼吸交缠,眼眸却是如出一辙的冰冷无情。

    奚将阑甚至还在笑。

    “你真的会杀我,我害怕。”,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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