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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候,姜雪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了筷子。姜连宁来看她时,正看到她靠着窗子生闷气。
自两年前父皇要送她去和亲开始,她就以令人难过的速度成长成熟起来,姜连宁已许久不曾见过妹妹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一时间感慨万分。
“多亏贺公子,让朕又能见到小时候的阿雪。”
姜雪起身行礼,幽幽道“臣妹听出来了,皇兄是在教训臣妹不懂事。”
“哪里,你这样朕很欣慰。”姜连宁在她对面落座,笑道,“母亲若在,必会将你宠成如今的模样。”
他们之间鲜少会聊起“母亲”的话题。
姜连宁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很小的时候便脱离了母亲的庇佑,独自成长。而在姜雪的童年记忆中,“母亲”是陈皇后。
十数年精心编造、伪装的母女情深,终在和亲一事上败露。她看到了父皇与母后最真实的样子,她成了没有父母的孩子。
面前人年长她七岁,是如今这个世界上同她牵连最深的亲人,他露出难过的表情,姜雪心里也不好受。
他们乃是一母同胞,五官上多处极为相似,皆随了先皇后的长相,容貌出色,气质出尘。
眼睛也一样,皆生得一双多情的狐狸眼,可大约是经历所致,兄长的眸中许多情绪皆沉淀下来,融进一片漆黑里。
蛊惑勾人的狐狸眸朝人投来注视时,非但不会叫人心神荡漾,反而多了几分叫人无法直面的压迫感。
帝王的威压无声无息,无时无刻不存在,姜雪却丝毫不畏惧,只觉得亲切。
那些年里父皇与母后看她的目光总是柔软与温和的,可他们却舍弃了她。兄长性子冷,但爱她之心胜过父母。
“这两年父皇病重,朕忙于替他分担政务,太后那边你受委屈了。朕许久不曾看到你将情绪外露,就连这次回宫你也不曾抱怨诉苦,不让朕知道这几个月你的煎熬与无措,朕有愧于母亲,亦愧对于你。”
“如今见到你有委屈便发作出来,朕虽觉得有失风度,但又觉得安心。”碍于流言,妹妹其实已许久不将委屈外显,姜连宁都看在眼中,很是心疼,“你是朕的亲妹妹,无需有多沉稳,你只要做好长公主便好,朕知道你是何心性,你无需在意他人的眼光。”
姜雪听得眼圈微热。
从小到大,外人眼中的她总是嚣张跋扈的,可姜雪自知她不是那样,她不知流言从何处起。
她曾与对方解释,对方的遭遇不是她的本意,可对方毫不领情,说即便不是她的意思,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因为她无需亲自下令,便有的是人替她惩治得罪过她的人。
幼时她便听过一些传闻,觉得不妥,后来察觉到“她做过的事”都是母后的手笔后,便不再多言。
那些盘桓在她心里多年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
原来都是母后在背后“疼爱”她。
那时皇后还是“慈母”,她要做个孝顺的女儿,便一直对母后私下里的小动作视若罔闻。那些在她看来有些过激的事,一直以为母后爱她之深,所以才会对欺负过她的人都不留情,她甚至还因此苦恼,担忧母后太过在意她,姜静玥会觉得偏心。
后来才知,那一切都只为败坏她的名声。
自和亲风波后,姜雪回顾这十几年来的种种,恍然发觉,母后始终没将她当成亲生孩子对待,而是一直防备、厌恶着她。
“名声”二字需要人经营,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要靠人为努力才能成就。
母后努力了太久,她醒悟得太晚,等全看透时,木已成舟。
因为被人凭空捏造的种种劣迹,这些年来能聊得来的密友少之又少,于是她有了许多空闲时间读诗书,摹名画,而不是同姜静玥一样将时间都浪费在同人赏花喝茶上。
因为“恶名”在外,更没什么人会主动接近她,她少与人交游,无人招惹,不受欺负,母后便没了理由继续借她的名义为所欲为。她的名声无所谓,重要的是没人再因为她的原因遭遇不公,她的良心能安。
史书读多了以后,道理明白的也渐渐多了。
一个人拥有了最有权势之人的偏爱,就必然要有致命的把柄与缺陷,这是为人臣的生存之道。
如今看来,母后虽不怀好意,但结果是好的。
这个嚣张跋扈的长公主身份还算好用,于是她愈发肆无忌惮地享受身份带给她的底气与特权,凭心做事,只要不触及底线,不伤及人命,她便好好去演绎娇纵二字。
也多亏了她糟糕的名声,才叫她今日的失态有的遮掩。
“不过阿雪,朕知道你心中有怨,发作一次便罢,下回若再碰上贺霁忱,委屈你忍耐一二。”姜连宁忧心忡忡的,捏了捏眉心,“罢了,你还是躲着点吧。”
即便发生了今日之事,皇兄依旧纵容她,许是知晓她在宫中称霸久了,怕她克制不住性子,怕她为难,甚至教她逃避。
姜雪哭笑不得,“他当真如此好,叫皇兄你特意跑来一趟替他说情”
她说这话时,心里存了点期待,已有些骄傲与自豪在里头。
皇兄如此看重贺霁忱,若是知晓她离宫这几个月都做了什么,如何招惹得那人,怕是要气得同她断绝关系。
“他是有些特殊”涉及复杂的政事,姜连宁不欲让妹妹知晓,只道原委,“朕同他在御花园中闲步,因中途有要是要事处理,便让他先行一步,怎料生出后面那桩误会,实乃凑巧,而非故意。”
姜连宁无奈道“如今大景才经历一场宫变,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朕暂时不想再同别国起争端。贺国主动派来一皇子,视作诚意,朕没有不笑迎的道理。”
姜雪“哦”了声,“听起来皇兄不是对他本人抱有好感,而是忌惮他是贺国的皇子,顾虑大局,才来游说臣妹。”
姜连宁沉默片刻,如实道“原先是如此想的。今日见过以后,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
“他若是我大景的子民就好了。”
这是姜雪从兄长这里听到过的最高的评价。
若是本国的百姓,便可通过科举入朝为官。以皇兄的惜才程度,贺霁忱必会步步高升。
姜雪不敢点头,只能在心里默默赞同。
自认识了贺霁忱,任何一个文人书生在她眼中都变得不值一提。
被人误会她瞧不起文人她也不在乎,珠玉在前,她既已识得最卓尔不群的一位,自然再看不上旁人。
皇兄的一声感叹,亦道出姜雪心里的感受。
当初以为他只是普通人,地位悬殊,知晓他们之间注定不会有未来,却依旧抵抗不住心动,做了许多不负责任的承诺。
那日与他争吵,她一时冲动离家出走,阴错阳差被宫里来寻她的人认出,接回了宫。她每时每刻都在后悔为何要同他赌气,连声道别都没说。
回宫不过数日,莫名背上了一桩迫在眉睫的婚事,姜雪自己的思绪都未疏理清晰,还未想好应对的办法,怎料世事无常,重逢之日猝不及防,命运再次愚弄于她。
姜雪不敢坦白,只能拐弯抹角地试探。
她坐直身体,为兄长斟茶,斟酌着语气,“臣妹倒不全是因为那套茶具,臣妹没有那么小气。”
姜连宁手捏住茶盅,掀了眼皮,并不全信,“那是为何”
姜雪想起在承文殿时那人冷淡与排斥的眼神,垂下眼睛,一下一下揪着手里玉佩的流苏,委屈道“看到他,臣妹便想起来前日同静玥的争执。”
姜连宁对这件事只有所耳闻,但他不清楚后宫的争端如何能牵扯上贺霁忱。
“今日见那贺公子,见他样貌与谈吐皆不似凡人,心中很是失望。他这般出众,倒显得臣妹刺静玥那些话是祝福她了。”
姜连宁一下便想到当年和亲的事。
两年前,外邦来朝。
父皇软弱,确实动过用女儿的姻缘来维系和平的念头。原本拿不定主意,是陈皇后吹了枕边风。
陈皇后不知打哪儿听来的闲话,说大公主若不和亲,那么就要轮到年幼的公主姜静玥头上。
那边的王子尚年幼,按年龄考虑,姜静玥确为更合适的人选。
陈皇后不愿自己的亲女儿受苦,所以撺掇着先帝将大公主定为和亲人选,以绝后患。
西戎那位皇子资质粗蠢,性也蛮横,姜雪却要嫁去和亲。
而今父皇已逝,贺国也来了一位皇子,却是同当年那位天差地别,这叫人如何能泰然视之。
她昨日说的皆是气话,只想给那对母女添堵,不曾想却坑了自己。
姜连宁听罢哭笑不得,“你这妒来得毫无道理,果然愈发孩子脾性。”
“臣妹不能如此比较吗”
“且不说朕不是父皇,不会将妹妹送去和亲。就说那贺公子,虽为皇族,但依朕看来,他就算再出众,也同西戎王子不同,西戎王子是唯一的继位人,而贺霁忱却是最不受宠的儿子。”
“他若是下一任的贺国国君,或许可以同朕的姊妹相提并论,听说他的生母只是王后的陪嫁。”
不受宠,背后亦无母家庇佑,却有惊世之才,姜连宁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危机四伏”四字大抵会始终伴随他。
姜连宁没有继续说下去,姜雪的心已沉到谷底。
嘎哒一声。
姜连宁将茶盅放下,“听说你后来又去寻他”
姜雪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嗯。”
姜连宁起身向外走,“往后莫要去找人家的麻烦,他处境艰难,你该离他远些。”
处境艰难
这一夜,姜雪又辗转难眠。
秋风萧索,月上梧桐。
贺霁忱回到驿馆时,暮色已浓,馆内燃起华灯。早先接待他入京的冯主簿已恭候多时,见他入门来,忙迎上去。
“贺公子用过晚膳了没本官已命人备了饭食,可要用些”
按理说贺霁忱是贺国皇子,冯主簿无需这般低三下四,如此殷勤,这其中因由便在冯主簿与丞相府有旧上。
冯主簿的正妻与丞相府谢二姑娘的母亲是远房表亲,借着这层关系,他时常到谢府走动,因而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隐秘。
其一便有谢老丞相对贺国三皇子格外赞赏这一条。
老丞相是三朝元老,谢家又在那场宫变中力挺陛下,老丞相的态度很难说不是陛下的态度。
故而冯主簿不吝啬对贺霁忱释放善意,毕竟对人好些,坏处不见得有,但好处却是数不尽的。
京中捧高踩低乃是常事,他想巴结丞相府,光是私下走动还不够,得做点实事才行。在这位置上做了快五年,也该往上奔一奔了。
如此想着,冯主簿脸上的笑纹更深,殷勤地将人往内引。
“院子黑,您小心脚下。”
“对了,您的随身仆从与车马行李皆已安顿妥当,您身边那个年岁不大、心直口快的小侍从说您爱吃梅花糕,和人打听了店铺位置就去买了”
贺霁忱脚步一顿,视线终于落了过来,他比冯主簿要高上一头,凤眸居高临下垂看过来时,竟叫冯主簿后脊微僵,感受到一丝震慑。
冯主簿再开口时,多了几分谨慎,“按章程是不该任他乱跑,只是他脚步太利索,馆内的差役没追上,此事就当破例一回。还望公子切莫到处宣扬。”
贺霁忱思忖片刻,轻声道“小童顽劣,给主簿添麻烦了,在下会好好管教。”
视线移走,压迫感烟消云散。
冯主簿松了口气。
他见这三皇子沉稳从容,颇有定力,并不见受宠若惊与唯唯诺诺之态,心里掂量着,愈发觉得这位深浅难测,须得小心伺候着。
被婉拒了安排膳食的请求,冯主簿正要退下去,正巧宫中差人传旨。
冯主簿在一旁跪听,这不听不知,一听便对这位贺公子愈发敬畏,心里暗暗得意这差事办得妥了。
贺公子打碎了长公主一套最为心爱的茶具,陛下因着长公主娇纵跋扈的态度,遣人来送了许多珍奇物件与食物,对贺公子聊表歉意。
他们方才回来时便带了许多赏赐,这又是一批,可见陛下对其重视。
送走了中官,又将贺公子恭恭敬敬送回住处,冯主簿春风得意,下值去了。
房门关上,贺霁忱终于敛去面上的淡笑。
此刻的他换下了那副温和有礼的面孔,转而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冷淡模样。
他走到床边,将放置在榻上的绸缎包裹打开,露出里面的各种药瓶与麻布。各类药一应俱全,更多的是外伤药。
他的视线静静从那些药瓶上划过,半晌,在某处停下。
将其中一瓶握在掌心,食指与中指夹住瓶塞提起,凑到鼻前闻了闻,而后两指扣着瓶塞又盖了回去。
犹豫片刻,从怀中掏出另一个一看就十分金贵的、他从宫里带回来的药瓶。
同样的姿势闻了闻,果不其然,是一样的药。
这药是除疤痕的,对于伤口愈合效果不大。他曾研究过其中的配方,知道这药原料难得,制作不易,价值不菲。
他用过一次,便嫌弃其毫无功效,扔进药箱里再也没用过,当时还严肃地告诫了为他买来名药的下属“华而不实,多此一举。”
现在姜雪让他用这药,祛疤的药。
男人冷淡的眸色中浮现出一丝疑惑。他低头望向手指,语气不确定,低声轻喃
“很丑吗”
两根手指受伤的地方已经结了痂,他摸了摸凸起的干硬痂痕,抿了抿唇。
犹疑半晌,还是打开了瓶塞,将药抹了上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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