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哄他

小说:雪霁归春 作者:柚一只梨
    7

    姜雪塞药膏的动作在脑中反复回现,其中深意贺霁忱揣摩了一晚上,也没个结果。

    平安的脑袋更想不了太复杂的东西,只管如实回答主子的提问。

    “结痂了,是丑。”

    等长出新肉来就好看了。

    贺霁忱犹豫片刻,屈指欲将其抠掉。平安眼疾手快按住,胆大包天地瞪他一眼。那一眼似乎在说他是不是疯了。

    贺霁忱抿起唇。

    明明只是想来看一看她不告而别后是如何逍遥的,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认清那些满是谎言的曾经,告诫自己万不可再次识人不清,掉入陷阱。

    怎料自己不争气,只是见了一面而已。

    今日他已见过那位准驸马,眉清目秀,玉树临风,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身上也定然没有丑陋的伤痕。

    倒也能说通她为何会不告而别,她本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亦有身世样貌才学样样与之匹配的驸马。

    这里有她的未来,那是她本该的、应有的未来。

    而他,只是一个意外。

    平安不懂何为“失魂落魄”,见主子深更半夜举止神情异于平时,只当他是水土不服,脑子暂时坏了。说服自己后,便转头就将方才的事忘了。他稍等半刻,困意上头,干脆躺下。他抖开被子想钻进去,可一半还压在男人膝下。

    平安默默无言,抓着能拉动的那一半被子,裹住自己,沉沉睡去。快要进入梦乡时还在想,主人的身手在他之上,若真有危险,还说不好是谁保护谁。

    再说这驿馆是官家的地界,那些坏蛋再猖獗,也不会杀到这里来吧于是他更加心安理得地睡去了。

    做了一个香甜的梦,吃遍整个京城,正抱着鸭腿啃的平安迷迷糊糊被人摇晃醒。

    平安半梦半醒,乍一见见主人那张俊俏的冷脸摆在面前,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惊呼声被人捂在口中,他被人揪着衣领,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拎了出来。

    贺霁忱脚步稳健,薅起人放在椅子上。

    哐

    药箱放到桌上。

    屋中的灯不知何时熄灭了,明明睡的时候还亮着。平安偏头看向外面,天蒙蒙亮,现在几时了

    平安回过头,看着主子正背对着他,在他面前脱下衣裳。

    平安

    他这才从“杀人越货”的幻象里逃出来,借着月光,惊疑不定望向面前伤痕累累的后背。

    只听男人惜字如金“我看不到。”

    “”

    “换药”

    “嗯。”

    “不是说不用吗”还用眼神吓唬他来着。

    少年委屈的语调从贺霁忱耳边划过,他冷漠催促“快些。”

    平安懂得的为数不多的人情世故里,终于寻到一条万用真相,用来解释今夜主人的种种古怪

    主人果然是个口不对心的人。

    明明想让他帮忙换药,却非要板着脸故作深沉说不,忍到半夜,终于憋不住了,还是将他叫了起来。

    从香喷喷的美梦回到又黑又冷的现世,平安一边在心里抹眼泪,一边上药。

    本以为只是像每次那样上手便好,结果一切都在一个回答中改变。主人问他伤口的情况,他观察着,如实答道情况不太好。

    面前人忽然好为人师,开始耐心地传授正确细致的包扎步骤。

    平安跟在贺霁忱身边六年,头一回知道正确的上药手法是怎样的,也是才发现这些年他对待自己的身体有多敷衍了事。

    “原来是这样做的啊。”平安新奇地道,“早知道我也和老太监学两手了,可惜他死得早。”

    平安不太熟练地清理完伤口,又被要求给后背上其他陈年旧伤除疤。

    换药就罢了,怎么忽然在意起美观伤在后背,自己又看不到,何必费心力只要伤口长好了不就得了,又不是女子。

    那些陈年旧伤早就和皮肉融为一体,任华佗在世,怕也不能让皮肉恢复如初吧。

    平安又饿又困,没力气计较。等他照吩咐做完,再盖上药箱,天光已经全亮了。

    平安眼前发黑,直挺挺栽倒在被褥上,合上眼皮的那一瞬,瞧见他主人又磨磨唧唧地,往手上抹东西。

    清晨,明琉姑姑奉太后命来传旨,到时,正听到长公主在训斥下人。

    长公主道“昨日怎的没发现拿错了两瓶样子相差甚多,一瓶白,一瓶赤,竟能认错”

    竹沥低声劝道“殿下息怒,她不是有意的,您只道要伤药,也不曾言明是何用途啊。再说止血与除疤是一样的,都用得上。”

    长公主不可置信道“哪能一样血都没止住,就轮到除疤了”

    竹沥沉吟片刻,“那今日奴婢再送去”

    长公主“哈”了声,嘲讽“送还用得上真等到现在人早就流血而亡了”

    竹沥却笑了,“原来您也知道晚一会那伤口都愈合了呀。”

    姜雪气结,一双美目气呼呼地瞪她。

    竹沥故意逗她“那奴婢去打听打听血止住了没”

    一宿过去,若还没止血,只怕人都凉透了。

    姜雪气恼“你咒谁呢”

    竹沥忍着笑,连连赔罪,好声好气地哄人,好不容易才把长公主哄得消气,又听长公主转怒为哀,忧愁地直叹气。

    明琉听不明白这主仆二人在说何事,她将这些话默默记在心中。心思百转千回,神色恭敬往里走。

    见有人来,姜雪止了话头。

    明琉自太后还未进宫时便跟在身边,是个忠心的,姜雪抬眼一瞧其神色就知道,太后又来找她的不痛快。

    没出过宫、不曾过过宫外的生活便罢了,出去一趟再回来,心思便活了。

    怀念在宫外神仙眷侣自由自在的日子,怀念那个对她有求必应、总是被她欺负得面红耳赤、却仍只会一本正经地说着“姑娘请自重”的人。

    只可惜再见面时,那人冷着脸,半分好颜色都没有。

    姜雪思及此,才刚转缓的脸色又淡了下去。

    明琉不敢得罪长公主,谨慎地宣读了太后的口谕,小心翼翼观其反应。只见长公主二话没说,似是头疼,纤纤玉指按了按头,不耐烦地道了声“知道”,便将她赶了出去。

    一大早上姜雪把整个宫殿折腾了个遍,早膳还没用。

    她昨晚又犯了失眠症,早上没什么胃口,筷子随手拨了拨盘中的小菜,只尝了几口便罢了换到白瓷碗里的粥时,她眼前一亮。

    “这粥不错,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儿。”

    竹沥将膳房的宫女带来回话“是奴婢瞧着院子里那些落花可惜,便拾了不少。清洗过后将花泡着,淘米时便用的泡了花的水。”

    姜雪恍然,又低头品了品,“桂花”

    “回殿下,正是。”

    贺霁忱也喜欢养花,他那小破院子里地方不大,花花草草倒是摆了不少。她遇到他时正是夏天,繁花似锦,芳芬馥郁。

    从前姜雪对乡野的印象来自谢千阳的口中。

    谢丞相早年间做过两年巡按御史,曾到过各州巡查,也去过农户家里,谢千阳跟着哥哥们去看望过外派的父亲,知道穷乡僻壤是什么样子

    “捏着鼻子下了马车,连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这是尚年幼的谢千阳回来同她说的。

    可贺霁忱的小院里却不是这样,甚至于他所在的那整个村落都干干净净、井然有序,宛如一片世外桃源。

    他的家里没有难闻的牲畜粪便,有的是花团锦簇,有的是诗书茶画。

    他也会动手务农,甚至会打猎,但他的身上总是干净好闻的,他比京城里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吸引她的目光。

    他也会煮这样的粥,闻起来一样香,一样好吃。

    竹沥见长公主对着一碗粥出神,神情既怀念又落寞,便知她此刻在思念谁。

    竹沥将众宫娥都遣散,只留下了殿下的另一心腹,小宫女冬芽。

    冬芽这几日正跟竹沥闹别扭,连带着对殿下也多了点小脾气。

    “竹沥姐姐对我使眼神作甚我又不知殿下在想什么,”冬芽嘴上酸溜溜地抱怨,身体却十分诚实地上前布菜,一边听话做事,一边酸气止不住外冒,“殿下与姐姐心意相通,生死相依,你们的小秘密那么多,我留在这屋里岂不碍事”

    竹沥关了门,去取了披风来,一听这话噗嗤笑开。

    姜雪也回过神,无奈失笑。

    “你这小气鬼,是在责怪那日本宫将你留下”

    冬芽撇嘴,筷子夹着一根青菜,委屈巴巴“奴婢哪敢,您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啊。”

    姜雪抬手捏住冬芽的脸蛋,笑道“既然知道本宫并非有意,那你在这酸什么呢”

    宫变前夕,殿下派冬芽到都指挥使府上传话送赏赐,那日她才出宫,宫中便出事了。宫门封锁,冬芽回不来,大公主被太子殿下送出宫,主仆二人自此分别。

    冬芽从小跟在公主身边,和竹沥一起伺候,十多年来无论发生什么,三人一直形影不离,这回不得已被排除在外,她气殿下与竹沥少,气自己更多。

    此刻被殿下掐脸,被殿下用纵容的眼神看着,殿下无可挑剔的脸离得那么近,冬芽吃了几日的酸醋立刻被她抛到脑后,瞬间就被哄好。

    脸蛋红扑扑的,一半是羞,一半开心,“奴婢那日若脚步快些,能赶在”

    “赶在宫变发生之前回来然后呢然后和本宫一同流落在外,担惊受怕”姜雪摸了摸冬芽的脑袋,“本宫还庆幸你不在身边,是安全的。”

    冬芽感动坏了,被几句话哄得找不着北。

    姜雪看着嘴角快咧到耳根的婢女,冷不丁感慨了句“他为何就不能像冬芽一样好哄呢。”

    她贵为一国公主,自小到大就没对什么人低过头。

    她对冬芽解释,冬芽很快被她哄好。她和谢千阳吵吵闹闹的,谢千阳也从不放在心上。她和指挥使家的独女是挚友,她们之间偶有拌嘴,可只要她拉拉对方袖子,抱着对方的胳膊晃一晃,两人也能和好如初。

    怎么到贺霁忱这儿怎样都不行了呢

    姜雪抬头看着竹沥,“昨日我都那样哄他了,怎不见他有一点高兴”

    竖起耳朵的冬芽“”

    她哪个她

    也不知道又是哪宫的小宫女有这样的福气,能让殿下这么上心。

    冬芽面容扭曲,心里不是滋味地放下了筷子,幽怨地看着竹沥,指望从对方口中听到些内情。

    竹沥专心思索,谨慎地问“是您临走前,偷偷勾了贺公子的手指那种哄法”

    冬芽大惊失色。

    “那是您拉扯贺公子的衣裳”

    邓公公的角度什么都看不见,可竹沥却都看得一清二楚。

    姜雪“”

    都不是

    竹沥又回忆了一番,“是将贺公子压在床榻上,令他动弹不得的那种哄法吗”

    冬芽瞳孔颤动。

    压在哪儿

    姜雪红了脸,见竹沥还打算继续说下去,忍无可忍地打断“够了本宫是说给他送药的事”

    她昨日做的那些都不是故意,堵在榻前是因为贺霁忱就站在那儿,后来那也不是勾手指,而是她要把药塞到他手中,又怕他拿不住掉下来被邓公公看到。

    她的每个举动都坦坦荡荡,怎么竹沥说得好像是她有意为止,蓄意勾引似的

    竹沥恍然大悟,“哦,送药。”

    她认真道“那只怕还不够,毕竟您先前都是直接往贺公子”

    哐

    冬芽的脸红成了柿子,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奴、奴婢去倒水”

    从未见识过情爱的小宫女通红着脸,生怕接下来的话玷污了自己幼小的心灵,脑袋冒着烟儿赶忙逃了。

    姜雪也红着脸,气恼“你吓着她了”

    竹沥哦了声,“她都十六了,有些事也该懂了。”

    “你这张嘴还是闭上的时候好看。”

    竹沥恭顺地颔首,“是,奴婢定会像贺公子学习,少言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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