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裴舟不设防迎了一张冷脸,懵了懵。心头有许多不解,盘桓不去。比如
他见到车夫不是驿馆的人,为何一点儿都不惊讶
他就这么下车,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茶楼,怎么都不问一句此处何地为何来此
他为什么凶我我驾车还算稳当,应该没摔着他吧他凭什么瞪我
他好像认识我似的,不问我是谁,也不问是谁指使,究竟是神机妙算猜到了,还是纸老虎在这装腔作势、故作深沉
种种疑问和念头,最终只剩了一句
如此俊俏的郎君,难怪阿姐会惦记。
裴舟晃神的功夫,男人已经进了门。裴舟挠了挠头,赶忙一路小跑追上去。
他进了香茗轩,只见那位郎君正立在柜台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向他热情介绍的美人掌柜。
美人掌柜姓柳,并非是茶楼真正的主人。
据说茶楼背后的主人和他家二叔有私交,所有长公主才会选在这个地方见面。
安全、隐秘。
裴舟随着长公主来过几次,同掌柜也算熟识,他想起掌柜的那异于常人的癖好,冷汗唰的下来。
这可是长公主看上的男人,万万不是旁人能染指的。
裴舟跑近了,能听到掌柜捂唇轻笑,眉眼柔情,娇滴滴地“哎哟,咱们京城何时有这般标致的人儿了,奴家竟不知天神下凡”
说着说着竟要上手
裴舟瞄了一眼,只见冷面公子脸色愈发冷峻了。
他头皮发麻,不由分说便将贺霁忱从魔爪中拉走。
一路逃窜,走上楼梯,裴舟讪讪地松开手,冲对方拱手赔礼“在下裴舟,公子莫怪,柳掌柜她见到气度不凡的男子时,惯来如此”
贺霁忱脸色微微发白,眉心拧着,显然是对方才之事挂怀于心。他隐忍着,半晌,将不悦的情绪尽数吞了下去。
此刻,他才同少年正式说上话。
“带路吧。”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配上他从容镇定、轻描淡写的语气,裴舟确定,他真的猜到了。
长公主看上的人实在聪慧,冷静自持,委实不好对付啊。裴舟正色两分,“您请这边走。”
一楼大堂尽是散座,现在是正午,喝茶谈事的人少,多的是饮酒用膳,三两知己聚在一起谈笑,闹哄哄的,热闹得很。
二楼与三楼是雅间,而三楼只接待贵客。裴舟将人引上三楼,领到走廊尽头。
一路走来每个屋子的门板上都挂着牌子,上书摘自诗词的雅号,唯有眼前这间,门上空荡荡的,没有名字。
裴舟敲了三下门,又原地静候了会,听到屋内传来声响,才轻轻推开门。
楼下大堂,走进来一身形高大健硕的男子。那人入得门来,径自走向柜台。柳玉宜正托着腮,懒洋洋地扒拉算盘,面前的账本上忽然落下一道阴影。
她懒散地抬了眼皮,看清来人面容,眼底蓦地闪过一道光,笑容随之而起,惊喜道“邵哥,你回来啦”
被唤作“邵哥”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多,肤色略深,剑眉星目,不怒自威。他微微侧着身子,将小臂搭在柜台上,倚着边儿,状似不经意间扫向全场,眸光凌冽中带了几分警惕,“近来如何”
柳玉宜眼睛贪婪地注视着男人的侧颜,压不下唇角的笑容,“一切如常。”
“嗯,警醒着些,主子来京了,这城里怕是会不太平。”
柳玉宜闻言愣了愣,“公子来了那他,我还不认识他,他若是来这”
邵卫没发现可疑的人,收回视线,看向柳玉宜,“他不会来,知晓他身份的人越少越好。”
柳玉宜懂事地点点头。
像她这种被人卖到勾栏瓦肆的女子,能遇到贵人,被人救赎出来,已是天大的福分与幸运。能有机会报答恩人,她定会倾尽全力,就算搭上一条命也在所不惜。
“邵哥,当初是你把奴家带出来的,奴家都听你的。”
邵卫勾着唇,笑道“都是公子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
柳玉宜感慨地点点头,“公子确与旁人不同。”
能将他们这些下等人的贱命看得同等重要的人,柳玉宜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只可惜她这样的小人物,没有机会到人身边伺候。
“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
柳玉宜扶了扶发钗,语气带了几分得意,“邵哥这是看不起奴家这京城的高门贵妇人中,不说各个都与奴家相熟,起码有八成,奴家都说得上话。”
邵卫眼底露出赞赏,“做得好,我会和公子说。”
柳玉宜用帕子遮了遮唇,低低地笑,“赏赐倒不在意,邵哥若是愿意到奴家舍下坐坐,便是给奴家最大的奖赏了。”
她说着,抬起手,动作轻柔地摸向男人的下巴。
那处续了一圈胡茬,触感粗粝,扎得手心痒痒的,一路痒到人心里。
“瞧你憔悴的,真叫人心疼。”
邵卫望着女子姣好的面容,以及她眼底未及诉出的情谊,愣了愣,片刻后,他笑着别开头,“帮公子处理老家的尾巴,匆忙了些。”
“老家”是指他们的故乡,贺国。
柳玉宜盯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少顷,她慢慢笑起来,若无其事收回了手,“公子此次来京城,要留多久还会回去吗”
柳玉宜不太了解具体的情况,但对那人的身份也有过猜测。
她早就知道自家主人的仇人在贺国的王庭内,曾想过主人或许是皇室中人,直到方才邵卫同她说,主人到了京城,再想到最近京城中的传言,她才确定了主人的身份。
不过这些不该她知道的事,她即便猜出,也不会乱说。
柳玉宜忧虑道“这里新的皇帝不是个糊涂的,若公子来,行事不可太张扬。”
邵卫并不担心,站直了身体,将袖子挽上去,露出结实的小臂,“不必忧心,他素来低调。”
甚至低调得过于保守。
“若非为了给咱们这帮蝼蚁挣条活路,他也不会去争什”
“掌柜的”有个年轻公子醉醺醺的撞过来,脸蛋红彤彤的,满口酒气,“柳掌柜,听说你喜欢会写诗的,我,我也会写我打算参加今年的会试,等我考中,你你你来我家,赴宴,可好啊”
邵卫抱着肩,看热闹似的觑着那浮躁的年轻人。
柳玉宜风情万种地冲人眨了眨眼,“好啊李公子,不过您可得先考上才行。”
“就是我说七郎,哪有还未赴考,便邀人赴庆功宴的”
“哈哈哈就是啊李七,快回来吧别让人家柳掌柜看你笑话”
远处是年轻公子的同窗在调侃哄笑,李七公子醉得厉害,只听进去柳玉宜答应了,兴奋地拉着柳玉宜的手倾诉衷肠,赶也赶不走,最后被同窗架了回去。
人走远了,柳玉宜无奈地用帕子擦了擦手。
“不喜欢他”
柳玉宜斜邵卫一眼,“奴家喜欢长相俊俏的,越俊越好。”
“俊俏你说你家中那些男子都是俊俏的”邵卫难得开起玩笑,“你若见了公子,才知道何为俊俏。”
“那就算了吧奴家还没活够呢。”柳玉宜吓得不清,连连摇头,她可不敢开主子的玩笑。
柳玉宜忽想起什么,又一脸激动,春心浮动的样子,“哎,不过奴家今儿见到位仙人,那人看着不食人间烟火,一副绝世美人坐他怀里他都不为所动的模样,若是能与这样不可冒犯的郎君共度一一个时辰奴家此生都值了”
邵卫“”
冷淡禁欲,高不可攀
听着真是耳熟得很。
楼上,柳掌柜满口称赞的“谪仙”正襟危坐,看着自己面前那杯雨前龙井,心如止水。
他自进门来,便一个人坐在桌前。对面是空位,并不见人来。
可他不觉得是自己猜错了。
贺霁忱抬起头,目光静静落在不远处的一扇屏风上。
那扇屏风后头还有个房间,他能听到那后面有人的呼吸声,从呼吸节奏与轻重判断,是姜雪无误。
她买通了驿馆的役使,把他带到这儿来,却不出来见他。
贺霁忱只当这又是姜雪在逗弄他,并不知道,屏风后面的女子心中是如何忐忑的。
姜雪听到了门外的动静,知道人已经来了。近乡情怯,便是眼下情形。
这是他们重逢以后,头一回在皇宫以外的地方见面。比起在皇宫里,这里多了几分放纵与隐秘感。
在皇宫里,她要循着规矩,谨言慎行。可在这里,她是否能像在他家里那样,在他面前肆意撒娇呢
“小别胜新婚”,姜雪觉着他们俩现在就是这几个字儿,她迫不及待想见他,又不知见到面后第一句话说什么。
姜雪的一颗心始终悬着,心脏蹦得又快又急,她感觉自己喉咙都像是被火烤得一样干热。越紧张、越期待,越不敢迈开第一步。
直到她的手臂被人握了一下,她受惊一般回头,眼睛睁得老大。
竹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一边用目光怂恿,一边冲外努嘴,好像在说快上啊
姜雪脑海里忽然回荡起刚到茶楼时,竹沥惊人的话语
“他说尚未成家,那的确是实情,你们一没有拜过天地,二没有三书六礼,只能算是口头约定,私定终身,这事儿不好宣扬,万一太后追问起来怎么办”
“您不告而别,是理亏的一方,他那么回答,肯定还因为心里存着气,故意如此。殿下,您仔细想想,您问他可有婚约时,究竟是他没听到,还是他没舍得反驳您啊奴婢记得咱们在他家住时,他可是连几里外的脚步声都能听到,奴婢可不信他那么灵的耳朵,到京城就不灵了。”
“您当初逼婚咳,许诺终生时,他也并未否认啊。没说不行就是默认,就是同意和您洞房生孩子。”
“殿下,既然您已经把人给抢来了,索性就是今儿了,不如”
姜雪的大脑被记忆里的声音反复蛊惑,恍恍惚惚中,感觉有人把自己扶了起来,推着往外走。
等她再度回神,她已经站在了屏风外面,贺霁忱的面前。
而竹沥,早已带着所有人已经从屋里退了出去。
哐
关门声重重拍在她的心头。
屋子里就剩下她和贺霁忱二人。
姜雪蓦地抬眸,对上男人冷静的视线,心弦一震。
她耳朵里填满了如战鼓般的心跳,那嗡鸣声又如烟火骤然轰开,而后带着滚烫的余热,一路从耳廓烧到了脸颊。
“索性就是今儿了,不如生米做成熟饭,看他还怎么赖。”
竹沥的魔音不绝于耳。
姜雪怔怔地与贺霁忱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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