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叶维青前一百多年经历过太多太多, 却没有一次经历让他这般震撼过。

    他眼睁睁看着濒死的风旬, 被晏休一点一点救了回来。

    这个过程耗时两天两夜,他无数次发现晏休的手臂在抖, 又无数次见证一炉又一炉丹药的诞生。

    他明知道晏休将近力竭,却什么也做不到。他从未生出过这般强烈的渴望, 他渴望变强, 渴望能够帮得上忙。

    在他进入丹堂参与救治不久, 陆百草也来帮忙,丹堂内除了晏休的吩咐声与风旬的喘息声,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他们根本没有时间说话。

    风旬倒是比他们三个淡然,甚至在力气生出几分的时候笑言“死也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我挺舍不得你们的, 还有我哥,要不我选择去鹤仙城好了,好歹还有机会再见面。”

    鹤仙城是灵族聚集地, 一些修士死后不愿意入轮回,会选择成为灵族,一旦做出选择, 就永远失去轮回的机会。

    晏休闻言,一巴掌拍下去, “别说话,保留体力。”

    这里她最大,风旬不敢不从,嘴角却一直噙着笑意, 目光落在晏休苍白纤细的手上。

    因为嫌戴手套麻烦,晏休早就摘了。

    到了这种关键时刻,身份暴露与否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叶维青和陆百草都没注意到,唯有风旬尚存闲心,一直观察着晏休的手,脑子里冒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最终却释然。

    大师身份如何,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呢

    “等会儿会非常痛,你且忍忍,忍过去了,咱们就成功了。”晏休端来一碗丹药,那药味闻着就刺鼻。

    风旬笑了笑,“大师希望我好起来吗”

    “当然”晏休不由分说,捏着他的脸颊将丹药倒进去。

    丹药入口即化,风旬无需吞咽,药力就已流入喉管,深入五脏六腑。

    极致的疼痛陡然袭来,他忍不住呜咽一声,死死咬紧牙关。

    太疼了,实在太疼了。

    他已经忍了二十年了,他不想再忍了,真的不想再忍了。

    风旬早就觉得累了,要不是一口气撑着,他早已自戕。

    可是现在,他不想再忍了。

    忽然,一股灵力从他的手腕传来,穿过经脉,一点一点将他那些药力包裹住,然后令其缓缓释放。

    这样一来,风旬的痛苦减轻不少,可晏休的神经却绷得极紧。

    她不敢有丝毫差错,她必须得全神贯注。

    叶维青与陆百草分站两侧,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惊扰到晏休发挥。

    一旦失控,风旬将再也承受不住打击,届时一命呜呼,谁也救不了,谁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晏休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连幂蓠都黏在脸上,汗水顺着幂蓠往下流,落在风旬掌心。

    他微微一颤,蓦然睁开双眼,见到晏休的情状,眼泪瞬间滑过眼角,滚入鬓边。

    第四天,丹堂的门还是没有开。

    第五天,殷无尽依旧守在丹堂门前。

    第六天,福禄阁打来了。

    好在福禄阁到来之前,庄冰已经领导符堂学子顺利完成晏休交待的任务。

    欧阳琴在两日前顺利进阶为心动期,回到峰顶了解情况后,立刻召集星月宫所有人,将一件件事情吩咐下去。

    如今晏休根本无法主事,她不得不坚强起来,带领大家守好星月宫。

    就连风连都乖乖听她调遣,跪了几天的萧林雪再也不作妖,她不敢跟着风连,只能安静待在庄冰身边。

    唯有殷无尽没有参与进去,他只想守着尊主。

    如果连尊主设计的杀阵、分神期的风连都挡不住敌人,他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幸运的是,符箓阁这次虽与其他门派合作,可那些都是些不入流的小门派,在圣元大陆排得上名号的大宗门才不会做这种事情。

    小门派的高阶修士不算多,比风连高的更是没有,但和风连不相上下的有一个人。

    庄恒在来之前已经摸清了星月宫的情况,知道风连在这,不可能不为他准备对手,反正只要缠住他就可以了。

    方圆十里摆的杀阵让福禄阁的人伤亡惨重,可是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等他们闯过杀阵,还是乌泱泱的一片。

    风连被人缠住。

    星月宫其他人都陷入打斗中。

    护宫大阵被无数符箓、法器砸中,金光不断闪烁,光芒逐渐黯淡下来。

    大阵的运行需要灵力。

    符箓中本身含有灵力,一个大阵的灵力在受到不断攻击后,可以维持一天一夜,所以在这一天一夜后,必须要有人持续不断灌入灵力,才能维持大阵的运行。

    晶石可以,人也可以。

    欧阳琴手里有不少晶石,但维持一个大阵需要很多晶石,这是个无底洞,再多的晶石都有可能兜不住。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福禄阁攻阵第一天,齐望千和聂尚都来帮忙。

    福禄阁攻阵第二天,欧阳琴耗费无数晶石,才堪堪维持住金色符阵。

    福禄阁攻阵第三天,惊器楼援兵到来。

    庄恒皱眉看向齐望千,“你们惊器楼当真要与正道为敌”

    他这边人数虽多,但伤亡极为惨重,要是再攻破不了护宫大阵,他就得打道回府。

    眼见星月宫快要顶不住,没想到惊器楼在这关键时刻拦路,庄恒自然愤怒不已。

    齐望千满目冷漠“正道你们竟厚颜自诩正道”

    “星月宫主是魔修谁人不知”庄恒大声诘问,“你们惊器楼助纣为虐,岂非正道叛徒”

    一直在大阵里参与战斗的萧林雪再也忍不住,她这几日背负着对风旬的愧疚,又亲眼见到无数鲜血死亡,内心充斥着震惊与痛惜。

    她震惊于宗门外面竟然有这么多纷争,痛惜于修士之间自相残杀失去性命。

    她立刻站出来,大声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星月宫主是魔修,可星月宫主从未主动伤人”

    “哈哈哈,”庄恒狰狞大笑,“他都快把风旬治死了,你这小丫头片子居然还在为他说话”

    他怎么会知道风旬病危这件事

    齐望千皱起眉头,与贺长亭对视一眼。

    而且,大师抢救风旬的第六天,福禄阁就突然攻来,要说没有消息来源,他们都不信。

    两人顿时瞪大眼睛,糟了

    贺长亭连忙往峰顶赶去。

    此时此刻,丹堂外,殷无尽遍体鳞伤,为了保护丹田与脏腑,他显现出坚硬的鳞片,可是对方修为到底高他不少,剑尖刺破鳞片,狠狠一挑,数枚鳞片带着血落在地上,泛着海蓝色的光芒。

    剑修学子穿着一身学子服,学子服上已沾上鲜血,他俯首看着地上鲜血淋漓的殷无尽,笑得极为畅快“我实在想不通,星月宫主为何要收你这样的杂种为徒,原来星月宫主本就是魔修,太令人恶心了。”

    “她不是魔修。”殷无尽紧紧握住点苍剑,一双眸子尽是坚定。

    他不能让这叛徒闯进去,他不能让尊主这么多天的心血毁于一旦

    尽管浑身痛不可遏,他也绝不退缩

    “怎么你还拿得起剑”那剑修不屑一笑,长剑径直刺向殷无尽。

    点苍忠心,幽蓝色剑尖死命抵住剑修长剑,不让它前进分毫。

    只可惜,殷无尽失血过多,已无力灵力给它,它不过一会儿就败下阵来,落在殷无尽胸前。

    殷无尽含着鲜血看着蔚蓝天空,瞳孔中映出剑修重新举起的长剑,忽然闭眸笑起来。

    一曲天籁悠悠而起,仿佛由天地间最美的音符汇成,温柔地抚摸众人的耳朵,轻易勾出人们心中最深刻的,引领他们走向最美好最向往的圣地。

    方圆十里内,听到这歌声的每一位修士,都放下了手中的法器,面带微笑沉醉在他们的圣地上。

    那里有他们想拥有的一切,在那里,他们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多么美好啊,要是他们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就好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在意动,除了丹堂里的三人,以及殷无尽自己。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仰望神秘的苍穹,唇角不断有鲜血涌出,可他已经没有力气抬手去擦了。

    血越来越多,顺着他的脸颊淌到地上,在他的后脑及肩颈出洇湿一大片。

    他越是吟唱,血就涌得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嘶哑。

    直到气力殆尽,直到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才颤着唇,停了下来。

    可世界还停留在他美妙的吟唱中。

    殷无尽想,他已经尽力了,是他无能,护不了尊主。

    黯淡的海蓝色眸子缓缓阖上,就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丹堂的门终于开了。

    由内而外。

    殷无尽听到声音,尽力睁大眸子去看。

    模糊的视线里,一道熟悉的墨色身影疾至他面前,苍白的指尖捏住一颗丹药硬生生塞入他口中。

    丹药泛着七彩的光,像极了眼前这人,耀眼而又夺目。

    “尊主”他张了张唇,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完全失去了昔日的清越动听。

    晏休紧握住他手腕,语调极温柔,“没事了,有我在。”

    下一秒,少年欣慰闭上双眼。

    晏休抚了抚他沾血的脸颊,将少年交给身后的叶维青和陆百草,“照顾好他。”

    少年失去意识,歌声营造出的梦幻圣地如泡沫般,一戳就破。

    院中的剑修倏然醒过神来,尚未来得及握住剑,便见眼前黑影一闪,他便失去了意识。

    晏休单手拎着他的尸体,缓缓向峰下走去。

    每走一步,威压便加重一分。

    她将那剑修叛徒的尸体扔出金色符阵外,那尸体如同长了眼睛,直直砸向庄恒。

    庄恒虽用了防御阵,可晏休早已在尸体上放了金色破阵符。

    尸体砸在防御阵上,符光闪现,阵法破碎。

    庄恒被兜头一砸,整个人陷入深坑内,一时半会儿爬不上来。

    众人正惊疑不定时,一道黑色高瘦身影倏然出现在阵前。

    下一秒,恐怖的威压全面席卷,有些人承受不住,纷纷吐血倒地,修为稍微高一点的,只能艰难跪在地上。

    “诸位,今日之仇,本尊誓不罢休”

    来自于合体期大能的怒火,在场的又有谁能够承受得了

    晏休广袖一震,苍白细瘦的手中忽然出现许多金色符箓,那些符箓犹如金色流光,飞快聚集于福禄阁众人上空,连接成一座巨大的杀阵。

    她是喜欢和平的,可今日却要大开杀戒。

    泛着金色符光的杀阵,是祭奠他们这些亡魂最好的礼物。

    星月宫众人全都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挥手间摆出前所未见的超级大杀阵,看着她挥手间便取无数人性命。

    世人多不了解星月宫主。

    她温和,不代表她好欺负;她仁慈,不代表她不会杀人。

    齐望千深深看她一眼,正想着大师还能有何高招,却见面前的身影微微一晃,然后向后倒去。

    贺长亭就站在晏休身后,见她倒下,心脏骤缩,下意识伸手去接。

    单薄的身躯落入怀中,怎么这么轻而且身上的衣服似乎完全湿透了。

    他猛地抱起晏休,急忙往丹堂飞去。

    正在为殷无尽治伤的叶维青听到动静,抬头望去,就见贺长亭一脸惊慌。

    “尊主晕倒了快”

    丹堂设有病榻,贺长亭将晏休放在与殷无尽并排的榻上,让出空间给叶维青。

    叶维青心中虽焦急,面上却故作淡定,伸手搭上晏休的脉。

    瞬间瞪大眼睛,大师竟真是女子莫非他的猜测是对的

    “尊主如何了”

    叶维青眉头紧紧皱起,“气血严重不足,晕倒乃劳累所致,没有什么大碍。”

    “那你还不快给他治”贺长亭焦急得连贵公子的形象都忘了。

    叶维青正要搭话,一旁的陆百草忽然道“我来罢,外头应该还有伤员,叶长老,麻烦你了。”

    “好。”叶维青利落起身,拽起贺长亭就走。

    待两人身影消失,丹堂门也紧闭上,陆百草倚在晏休榻边,伸手抚上那道黑色幂蓠。

    轻柔而郑重。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夜钥的地雷么么哒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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