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阮梨就醒了。
迷迷糊糊想去找身边舒适的热源,可一点点蹭过去,冰凉凉的触感似是没有尽头。阮梨睁开眼睛,才发现身边没人,霍砚舟也不在卧室里。
阮梨躺在床上,忽然就醒了大半。昨晚的梦境那样清晰,年幼的她,年少的霍砚舟,原来他们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有了交集。
这段记忆没有被遗忘,只是在经年累月中不再被反复回忆,伴随着她的成长渐渐落了灰。如今终于得见天光,被温柔地拂去灰尘,一点点变得鲜亮起来。
梦境的末尾那种涩然的感觉涌上,阮梨忽然很想问问霍砚舟,他当初为什么会失约。
像是下意识地着急,阮梨直接下床小跑到门口,赤着脚踩到走廊地板的一瞬,微凉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
她想起昨晚的话,脚趾蜷了蜷,又乖乖地退回门内。
穿上拖鞋,从书房找到健身房,从一楼找到一楼,都不见霍砚舟的身影,阮梨拿出手机,想给霍砚舟打个电话。
手机屏幕刚刚按亮,嗡嗡的震动声就响起。
还是昨晚那个陌生号码。
霍明朗的电话。
阮梨沉默一瞬接起,听筒里是一个陌生的男声,有点横,“你是霍明朗朋友吗”
对方不等阮梨回答,又直接道“他在我们这儿喝醉了,麻烦你来一下,把人领走。”
“抱歉,你们还是打给他家人吧,他家里人会来接他。”
听筒里响起霍明朗的声音,显然已经醉了,“梨子,是不是梨子梨子你把手机给我,我要和梨子说话”
“什么梨子苹果西瓜,先把你这几天的账结了草,你他妈再闹,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背景声变得闹闹哄哄。
“地址。”阮梨蓦地开口。
“外西街,鸿庭盛宴。”
外西街距离君庭有些远,开车要四五十分钟。阮梨快速洗漱,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出门打车。
这一带曾经是京北老牌会所的聚居地,后来城市改造,许多会所都关门或者迁出,留下来的几家也几经易主,早已经掉出了早年的档次,成了不入流的地方。
阮梨对这些地方不熟,只是听孙媛说起过外西街,说京北如今有头有脸的人物根本不会去,跌份儿。
出租车停在会所门口,风格老派的装修,保安似乎还没睡醒,看见有人来,连忙拦下,“哎哎哎,干什么去这还没开始营业呢。”
“我找霍明朗。”
“谁”
“给你们经理打电话,告诉他,有人来找霍明朗。”
温淡却利落的音色,保安的睡意一下子就醒了,这小姑娘瞧着温温柔柔的,说起话来怎么这么凶。不敢再怠慢,保安连忙打电话给会所经理,听对方说让她进来,又赶忙放行,“您这边请,他们在春月包厢。”
阮梨走进来,刺鼻的劣质香
水混着烟草和酒精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皱眉,一路循着指示找到春月包厢。
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歪靠在沙发里的霍明朗,旁边坐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身后站着两个保镖一样的人。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阮梨一眼,显然没想到是个年纪这么轻的小姑娘,下巴点点霍明朗,“行,人在这儿了,这是他这两天的酒水单,你把账结了,人你领走。”
阮梨一眼扫过去,三十几万。再看窝在沙发里的霍明朗,即便醉成这样,霍家这些年在人前的礼仪教养还在,没有胡言乱语耍酒疯,只是衣服有些皱,下巴上一圈青渣,整个人看起来很颓废。
阮梨走上前,将霍明朗扣在腕上的手表摘下来直接丢到中年男人怀里,“他这块表,足够节你们那点账了。”
中年男人接住手表,有些怀疑,“真的假的”
但他也不是完全不识货,虽然不清楚这男的什么来头,但一身行头可不便宜,否则他也不会让他在这里赊好几天的账。
阮梨“真的假的你找懂行的人验验不就知道了。”
嚯,小丫头挺凶。
中年男人哼笑一声,“谅你们也不敢糊弄老子。”
话落,他起身,“他这酒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要不要我帮你找两个人把他抬出去。”
“不用,麻烦给我两桶冰水,不用太冷,能醒酒就行。”
中年男人微怔,旋即乐着点头,“有点意思,行。”
他冲身后的手下道“愣着干什么,赶紧找冰水去”
片刻,两大桶冰水就被拎了进来。
阮梨退到稍远的位置,“麻烦了。”
中年男人越发觉得有意思,这小姑娘瞧着温软,浑身上下一股随便使唤人的劲儿,不像是个善茬。不过这块手表到钟表行转手就能卖一个巴掌的数,他左右不亏。
中年男人示意保镖动手。
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拎起两桶冰水,第一桶兜头浇下去的时候,霍明朗一个激灵,整个人被从困倦中惊醒,待第一桶浇下去,酒已然醒了大半。
他似是有些恍惚,怔怔地窝在沙发里,整个人湿哒哒的,深朗的眸子猩红,视线里也没有焦距。
中年男人见状招呼手下一起出去,偌大的包厢里只剩下阮梨和霍明朗两个人。
“醒了吗”阮梨问。
霍明朗似是终于找回了一点神识,偏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女孩子,深暗的眼底终于亮起些神采。
“如果你醒了,就听我把话说完。”阮梨看向霍明朗,阻止了他想要说的话,“我不知道你这些天为什么要这要闹,但这完全不是我认识的霍明朗。”
“你认识的霍明朗”霍明朗喃喃重复着阮梨的话。
“我认识的霍明朗意气风发,赤诚果敢,热烈如骄阳。”
霍明朗怔怔看向阮梨。
阮梨乌软的眸子里沉着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和勇气,喉头微哽,“霍明朗
,你还记得高一那年的七校篮球联赛决赛吗”
阮梨微顿,思绪走远,记忆里张扬耀眼的少年和眼前颓然的年轻男人一点点重叠。
“那天你赢了比赛,收到了很多礼物和情书,你第一天请了假,让我帮你把那些东西全部送到失物招领处。霍明朗”阮梨喊他的名字,“那天有一封情书,是我写的。”
她藏在心里八年的秘密,多少年小心呵护,也曾紧张忐忑地等待着告白,再到如今的坦然面对,原来亲口说出来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窝在沙发里的男人似有一瞬的怔然,旋即眼底涌起难以置信、不可思议、意外、震惊无数种的情绪。
“是不是没有想到”阮梨忽地弯起唇,有种释然感,“你看,你到现在、到此时此刻都无法相信这件事。”
师姐说,喜欢这种感情是藏不住的,如果你没有察觉,那只能说明你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梨子”霍明朗倏然开口,声音又哑又涩。
“不用觉得抱歉,我喜欢你的那些年里,你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我的事。但是霍明朗”阮梨望着那双深朗的眼睛,似是望到了年少时光里他一次次朝自己伸出手。
“你是不是笨”
“你是不是傻”
“你就由着他们欺负你”
“以后,小爷我罩你。”
“谢谢你过去很多年的照拂。”阮梨终于开口,似是在和过去、和年少的喜欢做一次彻底的告别,“以后不要再这样喝酒了,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好好生活。我们都过好,自己的生活。”
只是这个生活里,不会再有彼此。
他们结伴同行了许多年,到底还是走着走着,走散了。
她已经把能说的话都说了,她和霍明朗的这一篇早就该翻过了。沉静的包厢里漫着满地的水光,阮梨最后冲霍明朗点头,转身离开。
“梨子”
霍明朗却蓦地起身,直直冲过来,抓住阮梨的手臂。他宿醉过后的大脑还不够清醒,整个人晃了一下,差一点栽倒在地。
“梨子,不要走。”霍明朗低声道,缓冲着身体的惯性不适,近乎恳求的语气,“不要走。”
“不走,然后呢”阮梨反问,很温柔地看着霍明朗的眼睛。
可有时候温柔也是一柄利器。
霍明朗咽下喉间的苦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这一次,换我来喜欢你好不好”
“不好。”温淡的两个字。
阮梨挣脱开霍明朗的手,平静而又认真地说“霍明朗,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八年没能说出的喜欢。
没想到最后说出的却是不喜欢。
霍明朗的手颓然地垂在腿边,阮梨最后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从会所出来,天光大亮。
阮梨抬起头,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强迫自己直面日光。瞳仁里似
有光斑,眼角发涩,她偏过头,视域里随之变暗,一瞬的黑。
听说这是因为注视着太阳的时候,瞳孔和晶状体会为了保护眼睛而进行的自我调节,使进入眼睛的光线最少。在长时间的注视后,就会形成一种视觉适应。而当我们的视线发生转移时,这种视觉适应却没能立刻调节,所以才会觉得眼前是黑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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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媛说,你到底是喜欢霍明朗这个人,还是喜欢他身上那种热烈张扬的感觉。
少女时代的情感因何而起已经无从分辨,但阮梨知道,她不会再傻乎乎地一直将视线投向明亮耀眼的地方。
只有她转过身,让阳光倾投拓影,她才能看到自己,才能看到蓝天白云,高山大海,四季万物。
才能看到属于她的春和景明,倾盖白首。
阮梨摸出手机,想给霍砚舟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
霍砚舟驱车到陈记所在的老街时,店铺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他将车停在路边的临时停车位,走过马路去排队。
陈记这家店已经在京北开了一十几年,刚刚开始营业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看好,认为这些吃食不符合老京北人的口味,迟早要关门。
在霍砚舟童年的记忆里,这家店的老板当时就站在店门口,招呼着往来的客人,说他们家的小笼用料新鲜,现包现卖,童叟无欺。
如今快三十年过去了,店面几经扩张,昔年清瘦英俊的老板已经发福,但隔着透亮的玻璃窗,依然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
一件事坚持三十年,沉淀下来的就是一个京北人人乐道的老字号。
霍砚舟在想,或许他应该让公司的董事和高管们也来这里排排队,说不定对接下来非遗的投资项目的推进大有裨益。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
“两笼蟹粉小笼,一份蟹肉粥,一份丝瓜百合粥。打包。”
“好的,请稍等。”
现包的蟹粉小笼还需要在旁边排队等待出餐,霍砚舟一身笔挺的高定西装,在略显热闹的人群里有些格格不入。
有自来熟的大妈热情和他搭话,“小伙子今年多大啦有没有女朋友啊”
霍砚舟颔首,“给太太来买早餐。”
大妈又上下打量他一眼,竖起大拇指,“知道疼老婆的男人,都是这个。”
片刻之后,服务员递上两个纸袋,“小笼和粥都要趁热吃,冷了口感和味道都会受到影响。”
“好。”
“先生请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霍砚舟将纸袋妥帖地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副驾驶上还放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那只明婉珍交到他手里的剔红漆盒。
驱车返回君庭的时候才刚刚八点,客厅里空荡荡的,霍砚舟看到茶几上的果汁阳台,又给汤管家发消息汤姨,麻烦今天带一束新鲜的风铃草过来
褪下外套,洗手上楼,主卧的门开着,房间里没有人。
霍砚舟给阮梨打电话,手机提示关机。
她一大清早一声招呼都不打,去了哪里是发生了什么急事
霍砚舟一连三个电话打过去,都是关机。他又拨电话给陈叔,陈叔一直安排了人暗地里保护阮梨,这也是霍砚舟的要求,前提是不能打扰阮梨的生活。
陈叔“太太七点十分出的门,去了外西街的鸿庭盛宴,阿庆一直跟着,明朗少爷也在。”
霍明朗。
刚刚出炉的小笼包还冒着热气,蟹肉粥鲜香,百合粥清甜。
都是阮梨每次去陈记必点的几样。
霍砚舟依着她的喜好带回来。
可她不在。
九点十分,霍砚舟的手机振动,一个陌生号码,给他传了两张照片。
会所包间的门口,几乎抱在一起的男女,男人的手抓着女孩子的手臂。
即便只是侧影,也足够让霍砚舟看清照片上看似纠缠暧昧的两个人阮梨和霍明朗。
霍砚舟坐在餐桌边,削薄的唇抿着,隔着一道薄薄的金边镜片,邃然眸底沉晦难辨。
他起身,拎起桌上的牛皮纸袋,一步一步踩上楼梯,转进了书房。
书房里拉着落地的遮光窗帘,暗沉沉的一片。霍砚舟将纸袋放在桌上,整个人靠坐进深冷的黑色皮椅中,他微微仰头,看墙面的挂钟。椅背后倾,极致的人体工学设计,接近零重力。
沉郁的空间里,1870年的德式钟面上,指针转过一圈又一圈。
九点四十分,楼下终于传来响动。
阮梨进门换鞋,怀里抱着一捧新鲜的白色风铃草,她将鲜花放在门口的小几上,看到了挂在玄关处的西装。
霍砚舟回来了
阮梨踢踢踏踏跑上楼。
也不知道霍砚舟这一大清早去哪里了,她刚才在花店听老板说西山的海棠都开了,她想问问霍砚舟今天有没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去郊外踏青。
“霍砚舟”
卧室里没有人,阮梨先给手机充上电,又往洗漱间里看了看,走到走廊上,“霍砚舟,你在哪我回来啦。”
清甜的女声,回荡在偌大的空间里。
阮梨拧眉,看着长长的一道走廊,这才发现书房的门虚掩着。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阮梨没再冒冒失失闯进去,她走到门边,轻轻敲了一下,书房里没人应声,阮梨悄悄探进头去看
暗沉沉的空间,于光亮处一眼望过去甚至有些难辨明暗。
霍砚舟就那么安静地仰靠坐在椅背里,薄薄的镜片里折出一片寒芒。视线相接的一瞬,阮梨心尖蓦地一跳。
她好像隔着这道镜片,窥见了他深晦眸底翻涌的情绪,几近遮天蔽日的阴霾。
“进来。”
沉冷的声线,带着威压而下的命令,让阮梨下意识想要后退的脚步生生顿住。
阮梨咬唇,慢吞吞地蹭进来,压下心尖的异样,一点
点走到霍砚舟身边。
“你怎么不拉窗帘”
沉压压的光线,让人不太舒服。
不喜欢这样的”霍砚舟问,似是没什么情绪,眼底一片幽沉。
后颈微凉,阮梨点点头,很坦白地答道“有点闷,我喜欢明亮耀眼的色调。”
明亮耀眼如果人格也有底色,这样的字眼和形容显然和他无关。
霍砚舟想。
阮梨觉得霍砚舟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有点怪,让她浑身不舒服,她想要缓解这种令她不适和无措的尴尬。
她勉强拎起笑,“你去哪里啦我早晨醒来的时候,你就不在房间了。”
“笙笙呢”霍砚舟反问,“笙笙一大早,去哪了呢。”
阮梨下意识想到的就是不能让霍砚舟知道她去找霍明朗了,昨晚只是一通电话,这个人都要吃醋。如果让霍砚舟知道她去见了霍明朗,指不定又要醋到哪里去。
“我呀,我去花店买花啦。”
“买花”
“对呀。”阮梨歪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你不是说我喜欢什么都可以添吗但我喜欢的呢我其实更喜欢自己去挑去选,而不是让别人送来。”
说这话的时候,阮梨微微俯下身,看着霍砚舟的凸起的喉结,“咦,你脖子上的小红点消了诶。”
她想伸手去摸,指尖又被霍砚舟捏住。霍砚舟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指骨,像是一种隐晦而难言的把玩,于私密的暗处,让阮梨无端觉得有些耳热。
阮梨被他拉近,昏暗的光线里,霍砚舟的脸半明半暗,被微末光影拓得愈发深邃。这样的姿势,让阮梨不得不半撑着他的胸口,单膝跪在椅边,才不会让自己在失重间直接跌进他的怀里。
可这样的姿势也好难维持,腰部下塌,像一张反向拉满的弓,需要极好的柔韧性,身体却又本能地僵硬。
鼻息间充盈着独属于霍砚舟的清冽干净的气息,阮梨呼吸微滞,望进他似有浓云翻滚的眼眸。
看似居高临下,可霍砚舟轻捏着她的指骨,从容淡定,而她眼睫轻颤,已经快要维持不了身体的平衡,似乎马上就要跌进他的怀里,主动投怀送抱。
“霍砚舟,我”
“就只买了花”
霍砚舟打断了她的话,阮梨心虚,“还去逛了一下旁边的宠物店。”
霍砚舟的手掌落在阮梨的腰间,她今早出门的时候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因为这样的姿势,t恤的下摆上滑,露出腰间一小截细白的皮肤,像淋过牛奶。
微微粗粝的指腹擦过白腻柔软的皮肤,阮梨长睫如蝶翼,“你你喜欢猫还是狗我们养一只宠物,好不好”
霍砚舟沉默,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看得阮梨莫名心颤,她也终于意识到霍砚舟晦暗眼底那抹化不开的沉稠是什么他心情不好。
塌下去的腰有些微酸,阮梨想要动一动,又被霍砚舟按住。
“你怎么了”她问。
话落的一瞬,阮梨被霍砚舟直接按进怀里,身体相贴,严丝合缝,每一处的起伏似乎都那么契合。
阮梨听见霍砚舟在她耳边问,凉夜如水的音色
“笙笙,为什么要撒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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