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跑的很是迅猛,临近跟前一头扎在地上,焦灼万分的脸上糊了一层烟灰,他身形伶俐,宽大的袍子套着精瘦的躯干,手掌烫的起了燎泡,却不管不顾,抬起头来急促促的喊道。
“老爷,祠堂着火了。”
苏郁忍住即将勾起的嘴角,故作紧张的拽住顾淮卿的胳膊,痛惜一声,“天爷啊..”
身子软软一瘫,正好跌进顾淮卿的怀里,那人连忙扶住她肩膀,回头对着小厮追问。
“现下如何?”
“已经扑灭了,只是,只是有一块灵牌被烧了...”小厮支支吾吾,很是为难的样子。
苏郁抬起巾帕擦了擦眼圈,抚着顾淮卿的胸口,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瘪了瘪嘴,将目光投向围观的宾客身上。
今日宾客多半是顾淮卿官场同僚,且有适龄女儿的人家。方才一通喊叫,将前厅的女眷齐齐召了过来,全都站在院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妥。
顾绍祯依旧目不斜视的转动拇指上的扳指,时不时用余光扫一眼顾淮卿的反应,两人初见,本应是一番父子情深的场景,可是那人情绪,皆被苏郁举动所支配,显然在后宅是个不拿主意的。
“老爷,前些日子我连夜噩梦,身子不爽,小厨房的锅无端炸裂,我总想着,好歹二公子能回来,便是再有不适,只消我将苦水咽到肚里,也无妨。
可今日事情太过离奇古怪,二公子一回府,明秀死了,祠堂大夫人的灵牌烧了....”
那小厮抬起头,嘴巴只张开却未发出动静,滴溜溜的眼珠转了一圈,见苏郁还未讲完,便封了嘴巴,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关于二公子回府一事,我觉得,还是慎重行事才好。
前不久我梦魇缠身,又不便与老爷细说,便在京郊买了一处宅院,若不然,先让二公子搬到那里小住,择日找个高僧做做法事,去去晦气,再搬进府里,也是为着顾家着想。”
周遭无人开口,倒是有个圆润的妇人附和了一句,“顾夫人真是个体贴大度的母亲。”
她是吏部尚书家眷,有意与顾家结亲,方才与苏郁聊得很是投机,便忘却了旁人家事不便多嘴的道理,帮腔说了一句。
就在此时,一阵冷风莫名刮了起来,卷积着院中的花瓣,一片片的旋到上空,又兀的停住,唰啦啦的坠落在明秀身上。
顾绍祯微微勾起唇角,狭长的眼眸映着水光涔涔,带了些许阴鸷的凉气。他捏着巾帕拭了拭嘴角,又挑眉看着苏郁,寡淡的面上浮起一丝嘲笑。
“苏姨娘,装的累不累?”
此言一出,官眷们面面相觑,皆有些想离开的意味。顾家内宅之事,原本就是心知肚明,谁都不愿挑破的秘密。却没成想,一个自小流放到金陵城不受宠的病秧子,初一见面,便这般凌厉不留情面的当众捅破。
不仅苏郁难堪,便是她们,也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
顾淮卿拍了拍苏郁的肩膀,再看顾绍祯之时,面上不由带了些肃穆责备之意,他清了清嗓子,很是严肃的责道。
“竟是这般没有规矩,你母亲想方设法替你周全,还不是为了避讳你不祥的出身....”
“为我周全?”顾绍祯鄙薄的语气里含了丝丝挑衅,他负手转了一圈,俊逸的脸上愈发不耐烦起来,他以巾帕按住口鼻,挥手指了指明秀腰间,朱桑立时跑了过去,蹲下掀开明秀的衣裳,低头仔细查找什么。
顾淮卿上前一步,气的浑身哆嗦,因有宾客在场,不得不压制住那份激动,尽量平缓了语气问道,“你这是要作甚?”
顾绍祯斜瞟向他,嫌弃的翻白垂下长睫,“看看苏姨娘是为我周全,还是为她的儿子遮掩?”
“二公子,我知你多年委屈,心中怨我。可你克母克祖父,为着顾府大局,老爷才不得不把你送到金陵城将养。你污蔑我便罢了,为何还要扯上你的大哥?”
苏郁情绪激动,眼眶通红,不觉拔了音调,扶风弱柳的身子几欲昏厥。她要当着众人的面,力证清白,也要让旁人都看看,这个养在金陵的二公子,有多不祥。
顾绍祯拧眉移了巾帕,嘲道,“聒噪!”
现下周遭俱是一片吸气声,从前只听传言,顾家二公子体弱多病,是个灾星,便以为他应是孱弱不能自理的才对。
可眼下这人,性情乖戾,盛气凌人,一口一个姨娘,朝着苏郁的心窝子狠戳,分明就是不想承她情面的意思。
“老爷...”苏郁轻轻跺了跺脚,顾淮卿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抚了几句,刚要再开口,便见朱桑从明秀腰间扯了一样东西下来,他直起身子右手往前一递。
莹润雪白的玉佩在光照下透亮水滑,苏郁跟顾淮卿顿时愣住,玉佩背面刻着“礼”字,正是顾绍礼的贴身之物。
电光火石间,苏郁忽然反应过来,她抹了把泪,走上前与其余官眷解释致歉,想要散了宴席,悄悄将此事压下来处理。
顾绍祯凭空指着玉佩,寒星似的光芒一闪而过,他字字清晰,分毫不差的落到宾客耳中,“礼,是顾绍礼的礼吗?”
吏部尚书瞬间凉了半截,与夫人对视一眼,二人皆摇了摇头。
顾绍祯逼近苏郁,居高临下垂眉睥睨,复又追问道。
“大哥的玉佩送给了丫鬟?”
“你莫要编排你的大哥!”苏郁逼急,上前想要拽住顾绍祯的胳膊,那人烦恶的扭了下身子,苏郁扑了空,一脚踩在明秀胳膊上,鞋底生滑,登时跌倒砸在了明秀身上。
冰凉恶臭的触觉甫一传来,苏郁便连连作呕,忙不迭的往后挣扎着坐了起来。
“二公子,你将自己的不祥牵连到旁人身上,便是亲大哥也不能幸免吗?难道今日祠堂里大夫人的灵牌无故被烧,与你无关?!”
跪着的小厮仿佛大梦初醒一般,跪行着来到中央,朗声道,“回老爷夫人,被烧的灵牌,不是大夫人的,是记在二房名下的二爷。”
那便是苏郁的亲弟弟,原名苏敏,后记在二房名下,随了顾姓,更名为顾淮敏。
顾淮卿的二叔自婚后便无所出,不仅将顾淮卿视如亲子,更是在妻子的怂恿下,认了苏敏为二子,想着繁衍子嗣。
可惜,顾淮敏命数不济,不过一年便折了性命。
苏郁脸色煞白,身子往下一沉,重重摔坐回去。
顾绍祯给朱桑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捧着玉佩送到顾淮卿面前,弯腰举起。
“父亲,我是吉是凶,不如您亲自告诉我,也当着宾客的面,将今日的怪事了了,如何?”
尾音轻轻勾起,他殷红的唇跟着划出一道弧度,犹如画里的谪仙,俊美不似真人。
多少只眼睛看着,顾淮卿从未觉得家事如此难断。后脊上的冷汗一层盖过一层,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掐着虎口,他望了眼顾绍祯,那人正好整以暇的与他对视,仿佛在等一个公正的裁决。
权贵府中丫鬟与公子勾连本是常事,便是闹出了人命,稍稍使些银子亦能解决。只是今日将内情摊到了面上,在场哪家官眷,无论如何不会再提相面一事。
见此情境,身姿圆润的妇人拂去额上汗珠,再看苏郁,已然不如当初那般友善,她凛了凛眉,微微福身,“既然顾相和夫人有家事处置,我们便先告辞了。”
“事未了断,诸位不如同我一起,为二公子做个见证?”
清风拂面,一道淡紫色的身影从花墙转出,众人纷纷俯首行礼,那人大步流星走到顾绍祯面前,眉心含暖,明眸皓齿,脑袋轻轻一侧,笑道。
“二公子,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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