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禹洲听来人如此说道, 遂轻轻地放下了怀中的女儿。
“霖儿先去后院找阿娘, 爹爹一会儿就来。”
说罢,他又招呼了一直唯唯诺诺地站在院中的乳母过来,但直到那个蹦蹦跳跳的粉色身影最终完全消失在自己视野里, 他才迈开了步子。
此时只见凉州都护府外正赫然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那马背上坐着一位身着青色云雀补服的年轻男子, 但若仔细看去,来人虽只身着四品官服, 却腰系犀带, 头戴六梁冠。他面色白皙, 嘴唇殷红,一脸趾高气扬的模样。
顾禹洲看见来人后,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他并没有赶忙上前接迎天家使者, 而是在府门前又稍事停步了片刻。
犀带、六梁冠、云凤绶……此皆为朝中正二品大员的服制, 但这位钦差只是区区一四品官,若非深得景祐帝宠.幸,否则朝臣逾制乃是要掉脑袋的大罪。何况大周男子弱冠之后即蓄须束发,世人又皆以蓄须为美, 但此人的下巴却光溜溜得像块香胰子似的,那么来人想来应是……
这时只听那马上的男子高喊道,“既见旌节,如见圣上。顾将军缘何不跪?”
他的声音尖细且音高,听起来十分刺耳。
顾禹洲闻言,看着随行士兵手中的五色符节眯了眯眼, 方才缓缓跪地道,“臣顾禹洲遥拜陛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马上的小贵子见他即使跪下了也依旧冷傲非常,顿时就火冒三丈。瞧他那两个鼻孔都快翘上天了,这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圣上?有没有自己?!
哼……死鸭子嘴硬!叫你拽得不行,等会儿宣完旨看你是否还能如此傲气?
天家命你进京为姨母贺寿,那自然不能带一兵一卒,既然没了兵马,还能叫什么将军?分明就是一空头军!况且回去之后……
接着来人慢慢打开了从怀中取出的圣旨,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德昌大长公主万寿在即……着镇北将军、平西侯顾禹洲,即刻进京,贺公主寿。凉州守备由灵州团练使梁振暂代,钦此。”
“臣顾禹洲,接旨。”
顾禹洲听闻圣旨后,他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男子薄唇微抿,肃然持重。
小贵子方才就一直在观察着那人的脸色,依照圣上的吩咐,他听旨时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个眨眼,自己都得瞧得仔仔细细,到时候回宫了还需一五一十地向皇上禀明。
你小子嘛……现在这模样倒是和朝中的顾禹同有六七分相似,不过天家前几日还……
这时还没等小贵子将白眼翻完,就听那马前之人张口道,“凉州路远,公公一路舟车劳顿,应是十分劳累。本侯略尽地主之宜,还请公公进府歇息。”
顾禹洲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他拱了拱手,向来人做了一个请的姿态。
“咳咳……顾将军真是客气了,那咱家就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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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护府。
酒过三巡之后,席间的气氛也逐渐轻松缓和下来。
“咱家还要多谢顾将军、顾夫人款待,只是圣上命我宣旨之后便即刻返京。如此还是耽误不得,要不然咱家还真想在这儿多待几日,好好赏赏漠北的塞外风光。”现下小贵子原先那张白脸已经变得通红,他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又举起酒杯道。
“公公当真是客气了。来,我再敬您三杯!”此时列坐右席的梁婉笑着回应道,马上她又端过那只比自己两个巴掌还大的酒盏,吨吨吨地又是几海碗的烈酒下肚。
只见女子身着干练的短打,外罩一件雪狐大氅,那打扮颇显英姿飒爽。而她也未像大多的京城贵妇那般梳着繁复的发髻,一头亮丽的乌发只是简单束起,以一根玉簪冠之。
“哈哈哈……将军夫人不愧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啊!”
“对了,顾将军。咱家在京中与您的胞弟顾阁老也十分熟稔,这次正好咱家先行回京复命,您可有什么话要我带与首辅大人?”
此时原本还坐在上首开怀大笑的顾禹洲听他这么一说,那嘴角顿时就像是被糊住了一般。
他神色一变,冷冷地说道,“哼……那个忘恩负义的叛国贼,本侯与他有什么好说的!”
小贵子闻言,脸上的笑容登时也是僵住了。“额,顾将军这话……”
“本侯才没有这种卖国求荣的兄弟!你就告诉他,我要与他断绝关系!”
“侯爷,您喝醉了!”这时席间的梁婉听夫君如此说道,也是急忙劝阻。
“本侯才没醉呢!我们姓顾的从来不出孬种,偏偏就他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简直就是一怂包!真真是给我们老顾家丢人,丢人啊!”
“对对对,公公你就告诉他!从今往后,他爱姓什么姓什么,反正老子不是他大哥……”
“我顾禹洲就是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再喊他一声兄弟!”
“咳咳……侯爷想是醉了吧?”小贵子又讪笑了两声道。
“呵呵呵……真是让公公见笑了,我马上便扶将军下去醒酒。”女子一边陪着笑脸,一边上前去搀扶那名仍然还在骂骂咧咧的高大男子。
“一天天的……老子不仅要和他断绝关系,还要和他分家!什么人呐,这是……”
“分,必须分!不分,老子就不姓顾!”
“侯爷,您醉了。我扶您下去休息吧?”女子看着丈夫说道。
“没……还没有,婉婉,我跟你说!不要说爹娘留下的那些……但凡是平西侯府里头的东西,连净房的恭桶咱都不给他!”
“嘿……顾禹同,我告诉你!侯府里的茅厕你都别想上!你那么有本事,自己去挣呐!一百块都不给你,略略略……”
“诶,你别拉着我!我还没喝醉呢,嗝……”
“嗝……顾,嗝……顾禹,嗝…….”
“嗝,老子……”
随着男子的声音渐渐远去,小贵子又将目光慢慢移回到桌上的那几坛陈年佳酿上。
看来这传说中的九丹金液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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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沈府。
“爹爹,您多用一些。朝廷有战事,您这些日子也辛苦了。”
“爹爹,再尝尝这个。这味八宝酥鸭可是……”此刻,沈娆正向父亲的瓷碟中不停地夹着菜。
现下沈府的年夜饭早已过半,但饭桌上依旧时不时地会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爹爹,您说我是不是家中最乖的一个?”沈娆一边小嘬了一口酒,一边撒娇着向上首的沈太师问道。
“那自然……”
“诶……父亲可不能偏心小妹!我怎么还记得爹爹去年这时候还说大姐姐才是家中最懂事孝顺的那个?”
今夜是除夕,故而颐风堂内一时便没有了往日的那些规矩。而二姐沈婕自从庄子回府后,便成天与沈娆厮混在一处,这下竟也学了她的几分油嘴滑舌。
“是吗?那爹爹今个可要说清楚了,到底谁才是您最疼爱的那个?要是我和大姐姐、二姐姐同时掉进水里,您会先救哪一个?”
沈太师:……
沈妩/沈婕:…....
沈娆:???
“爹爹,说说嘛……”
“额,这个……”沈伦看着一个正拉扯着自己的袖口,另两个也一脸期待地瞧着自己的女儿们,瞬间间就没了主意。
于是他马上便朝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儿子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赶紧帮着解解围,毕竟三个都是贴心小棉袄,说先救哪个都不大好啊。
只是那边还在一直独自饮酒的沈招慕好像没有瞧见父亲的示意似的,他只是拿着酒盏低头又闷了一口。
沈太师:……
唉……没用的玩意儿!这要是长风在,肯定不会让老夫如此为难。
唉,长风啊……也不知他只身一人在龙泉有没有过个好年?
沈太师一想到依然还远在外乡,因为差事尚不能回京的长子,心中顿时就燃起了一缕缕愁思,而桌上那一头的年轻男子仍旧还在闷闷地往嘴里灌酒。
沈娆看了看父亲和二哥,心里也是一阵唏嘘。若是大哥能赶回来就好了,那才是真正的团圆饭。
而二哥最近也不知怎地,看起来一直都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今晚也没瞧见他露个笑脸,或是多讲两句话……原先不是还挺能说会道的吗?
难不成是得了什么考前综合征?
正当沈娆还在想着该如何打破这突如其来的尴尬场面时,忽然府中一小厮来报说大少爷回来了。
沈娆:!!!
听闻这一消息后,酒桌上的沈氏众人明显都愣了一下。
沈娆想着的自然是,这真是太好了!大哥回来了,他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多开心。沈婕和沈妩的心中自然也是充满喜悦,兄长回京,阖家团圆,好事啊!
而沈太师此时脑子里装的却是满满的问号,长子回来了,那龙泉的差事有没有办好?若是没还没办好就私自回来,那岂不是要下大狱的节奏?
不得了,不得了啊……比起一顿团圆饭,还是命更要紧呐!
余下那席间就还剩一个借酒消愁,完全处于状况外的沈招慕,他依旧处于懵逼之中。
之后沈娆很快便反应过来,然后火急火燎地立马冲了出去。
“大哥!大哥你回来啦?龙泉好不好玩呀?”
“皇上布置的差事累不累啊?”
“有没有给我带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大哥等会要陪人家玩叶子牌!”
……
自打沈长风入府后,颐风堂内的欢声笑语显然更甚了,尤其还时不时地有沈太师爽朗的笑声响彻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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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
相较于沈府中的热闹而言,同在东城的顾府就要清冷的多。
太傅府中的年夜饭早在酉时便已结束,就连阿元也回京郊的家中陪老娘去了。
这时顾禹同正难得有空地在藻园里摆弄着自己亲手种下的那些花花草草, 而大宝提着灯笼站在一旁,给老爷照看着前头的路。
突然张管事匆匆忙忙地从廊下走来,甚至他还没等走到自家老爷跟前,便张口道,“老爷!齐侍卫派人送来了北边的消息。”
但是这个北边并非指的是西北凉州,而是眼下正处在与鞑靼交战中的当阳。
顾禹同听闻,遂放下了自己方才搬起的一块花石纲。
他拿过盘中的白巾擦了擦手,然后很快就展开了那封还带着斑驳血迹的信封。
“归化城破、当利、河海、善县、鄞州、颖州、秦州……三州十二县告急,颖阳郡难保。都指挥同知高密移七万人于莒县一战…...”
读罢那封字字泣血的手书,他默然了片刻,之后便快步朝书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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