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th拉薇娜2
狱寺隼人最喜欢和拉薇娜四手连弹同一支曲子。
他们的节奏, 乐感,以及每一节旋律的感情处理方式, 甚至连起手的小习惯都是一样的。这种默契, 狱寺隼人和他的老师都不曾有过。仿佛只要和拉薇娜在一起, 无论天边吹来多么凶悍的风, 都会绕过狱寺的灵魂。又仿佛狱寺隼人是从拉薇娜身上诞生的一部分。
那时的狱寺隼人太过幼小, 踮起脚, 指尖都触碰不到真相。
拉薇娜为狱寺隼人写过许多支曲子。她是那样的擅长音律,旋律和节奏是她与生俱来, 契合骨头和灵魂的才能。在年幼的狱寺隼人心里,拉薇娜姐姐是比天才的自己还要天才的存在。
拉薇娜的音乐一点也不像她的美丽那样柔弱, 也不像她的脾气那样软和。她的音乐和她的爱都是那样热烈,驮着稚嫩的狱寺饱醉在无尽的世界, 浴在月夜, 四处行散, 又在波涛上轻轻地摇着他,一如宁静的无极之海,温缓地裹住了狱寺那幼小又寂寞的灵魂。
拉薇娜还会拥抱住他, 将他揽进香香软软的怀抱里,跟他讲故事。
讲拿波利的黄昏如街道上女人浅色的衣裾旁的梦幻。临街的房舍,仅用一道半闭的帘子将街上那些不分昼夜跳舞的喧嚣的人群相隔绝。直到凌晨,太阳又将升起时, 人们才会不知再说什么是好的静默下来。
偶尔也会讲她自己的事情。
她那时住在拿波里的房子有一方小小的阳台, 搁置着装在花篮中的紫藤与玫瑰。黄昏的光安息在花丛中, 飘来与指尖半剥开来的蜜柑一样香甜的气味。再然后,星星升上天幕,混着灯火;银河也与水渠相连,似夜间昏晕在热浪的磷火。
也有说过她的故乡。
她小时候住在乡下,那是几乎每家都有一个大大的园子。等到春天,整座城都开满了粉白色的小花。那时候,野蔷薇也会开花。
我家春天也一个大大的园子,等到春天,也开满了蔷薇。狱寺小声地嘟囔,他还念念不忘着想要拉薇娜住下来这件事呢。
但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拉薇娜眉眼弯弯,她静静地坐在光辉中,漂亮绝美地脸上似乎镀了一层浅粉的金色。哎,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隼人也能看到那片景象。
花儿有什么不一样的呢三岁的狱寺隼人自然不懂凌晨四点钟的夜里醒来,看到海棠花未眠时的感动与快乐。他也不懂,为什么拉薇娜如此爱重自己,却不肯为自己停留下来。
除此之外,狱寺还有许多事情都完全不懂。
狱寺窝在她的怀里,仰头看着她秾丽姣美的脸。
拉薇娜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曾拥有一生最美好的梦想,去过这世上许多个国家。在她的口中,这个世界充满了爱意和美好,神明会为他的信徒指明道路,并允许他们感受到神爱世人。
但神明是虚无缥缈的,是不存在的。
常跟着双亲和碧洋琪姐姐去教堂做礼拜的狱寺隼人既不爱也不怕上帝,也对上帝和上帝的存在不怀任何渴望。他曾经也暗暗祈祷过,希望上帝帮助他,让母亲多爱他一些但上帝并没有实现他的愿望。他后来又祈祷过许多次,可都没有用处。
久而久之,狱寺隼人明白了。如果这世上有上帝,至少上帝对他是没有仁慈的。
然而,也是因为拉薇娜的存在,因为拉薇娜的陪伴,三岁的狱寺隼人有些开始愿意重新信仰上帝了。这个世界上也许真的存在着一方神明,虽然狱寺并没有见到过一次神的尊容,身边也没有出现过一次哪怕可以谓之神迹的幸运事情。但是,拉薇娜在的时候,就连教堂窗柩上的画都变得不再无趣,而且闪出了往常从未有过的耀眼光芒。
狱寺隼人对拉薇娜的爱,是不需要用血脉这条纽带维系的。
至少,四岁生日之前,狱寺隼人都是如此一厢情愿地认为的。
四岁生日的第五天,他们本来早早约好要在那天见面的。狱寺有邀请拉薇娜来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每年他生日的时候,父亲都会举办一个非常隆重的宴会。尽管狱寺隼人是那一天的主人,但总是被端着香槟,仪表堂堂,忙碌于交际应酬的大人们喧宾夺主。
最后,总是只有狱寺跟姐姐碧洋琪两人躲在角落里,认真地吃着生日蛋糕。
隼人,生日快乐。
碧洋琪姐姐每次都会在吃完自己盘子里的蛋糕后,郑重其事地祝福他。
所以,狱寺隼人想,如果拉薇娜姐姐也来的话,他跟碧洋琪姐姐就不会那么无聊了。他们可以做游戏,可以弹琴,还可以自己做生日蛋糕然而,拉薇娜却拒绝了他。
为什么被拒绝过太多次的狱寺有些生气。
拉薇娜却只是伤感而难过地看着他,并不解释。
狱寺不忍心看到她这副神情。小小的男孩子咬了咬下唇,最后别扭地主动退让了。我不生气了如果你能送我一份最最好的礼物的话他自说自道,拉薇娜却纵着他,笑着说好。
最最好的礼物会是什么呢狱寺好奇极了。
拉薇娜原本要通过邮寄的方式,在他生日当天就送到的,但狱寺拒绝了。即使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拆开拉薇娜的礼物,但是狱寺更想要她当面送给自己。赌气又撒娇的狱寺隼人总能让拉薇娜迁就着他,对他投降。神情显得有些忧郁的拉薇娜无法,最终只得温温柔柔的笑着叹气,答应说好。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拉薇娜总是纵容他,宠溺他的。
于是,那天一大早,狱寺将那套在生日宴也有穿过,衣柜里最昂贵漂亮的那套礼服穿在了身上。他潦草的,心不在焉的吃过早饭后,就跑到了琴室,坐在琴凳上,眼巴巴地等拉薇娜的到来。那一天晴朗无云,直到今天,狱寺隼人也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天。
是九月十四日。
窗外秋光韶韶,围植在他们家附近的大榕树闪烁着绿色光泽,下面盖过树根的灌木则像地毯一样铺在繁盛的树干之下。淡蓝色的天空上飘过无数白色的云,被风吹得漾起层层叠叠涟漪般的丝絮。已经入秋的九月,气温依然有些炎热,空气里飘散着夏日惯有的浓香。
狱寺等得有些累了,就会练练琴,弹弹他总跟拉薇娜联奏的曲目。亦或者走到窗边,探头向很远很远的,拉薇娜总会开车来的方向,巴巴地望着。他伸手,拽掉一片常春藤的叶子,指尖蹂躏破碎的叶子也有一股潮湿的香气。
一直到傍晚,疲惫于等待,脸上一片漠然的狱寺低头,突然才发现黄昏是那样的陈旧,在他手上落了一层夕红的锈。
直至深夜,拉薇娜都没有出现。她失约了。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第十天拉薇娜也没有来。
五岁,六岁,七岁,八岁,拉薇娜也都没有来。
直到八岁生日当天,狱寺无意间偷听到了女仆们的谈话。
“狱寺少爷真可怜今年也在等那位小姐啊”
“他还不知道自己其实是那位小姐的孩子”
“那位小姐四年前意外车祸已经去世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
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狱寺隼人握紧了拳头,脸上的震惊无法妥善地藏好,却将眼底的泪水忍了又忍。他没有冲动地跑出去,去质问女仆们这些究竟是不是真的。他趁着所有人,尤其是他的父亲在自己生日宴上忙碌待客时,溜进了他的书房。
发生过的事情总是有迹可循的,事实是不可能被完全掩盖的。
聪慧早熟的狱寺隼人猜得出父亲书房保险柜的密码,也看得懂里面藏着的信件里写满了多少矛盾、争执与爱恨。他知道了所有事情的始末,知道了所有被谎言遮掩的真相。
狱寺的父亲在多年前的一次演奏中对拉薇娜一见钟情,迅速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却对她隐瞒了已婚事实,骗取了她的爱情。在交往期间,拉薇娜怀上了狱寺,却在生下狱寺后,迫于黑手党内的规定,作为亲生母亲却不能抚养他。
狱寺被父亲带走了,并对外宣称是正房夫人的孩子,养在了正房夫人的膝下。母亲的资格,作为钢琴家的前途都被剥夺了,拉薇娜甚至一年里只允许与狱寺相见三次。
啊,原来是这样啊。
抓着拉薇娜的死亡报告书,狱寺的眼泪一滴滴落在白纸黑字上。
原来她是在赶来见自己,赴约的途中出了车祸,坠崖身亡的。报告书上写着在坠落前,拉薇娜就已经因病去世了;写着拉薇娜已病入膏肓的历史病例;写着她的棺柩停在哪所教堂,接受了哪位神父的往生祝祷;写着她最终被葬在了哪片墓地
原来一个人的死亡是如此的冰冷和平静,原来一个人的一生是如此的简短和仓促。
年幼的狱寺想。
原来那不是一次意外的爽约,而是永久的缺席。
八岁生日的夜里,狱寺将自己蜷缩在卧室窗边的椅子上,将脑袋埋进了膝盖。他难过的,死死咬紧了嘴巴,最后难掩悲伤的,伤心地哭了起来。他并没有抱怨,也没有吵闹,他甚至不祈祷一切都是假的。此时此刻,他心中涌漫的感觉,就像是一直住的鸟巢被毁得支离破碎,而他自己则被从一直温暖他的鸟巢和翅膀中扔了出来。
这天晚上的月亮在窗外高大的榕树更浓密的枝间隐灭,星和月就在落叶上相倚而睡。外头这份静谧而温暖的景趣与狱寺的无助和绝望相叠,让他哭得更痛。
最后,狱寺是哭着睡着的,孤独而痛苦。
睡梦中的狱寺隼人等待着早晨一到就动身,他要去找拉薇娜。他睡了几个小时,接着晨曦到来,他沉重闷疼的脑袋里散了睡意。带着他这些年攒下来的所有钱,两件换洗的衣服,狱寺隼人就这样谁也没有告知的出发了。
或许姐姐碧洋琪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他们昨天下午因为拉薇娜的事情大吵了一架。
狱寺隼人是带着茫然和满腹憎恨离家出走的,此后他再没有回去过一次。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憎恨谁,也不知道该埋怨谁,他聪明的脑袋反常地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如今这地步。
如果一切都是父亲的错,可拒绝了父亲求婚的是拉薇娜。
如果一切都是拉薇娜的错,可她也是被蒙骗了爱情,未婚生子,被迫介入了别人婚姻,还无法抚养自己孩子,也失去了自己的梦想。她还得了无法治愈的重病,早早地去世了。
果然这世上是没有神明的。
就算有,残忍的神明也从不对他施予仁慈。
此后,痛苦的狱寺隼人再不信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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