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中,日头正暖,沈宴秋换了身男装,从上泉苑附近不远的偏门直接出了沈府。
偏门很偏,连看守的侍卫都没有,每回段老板帮她把那些读者的礼物送到府上,都是靠的这个地方暗渡陈仓。
不过沈宴秋并不常从偏门出行,偏门与正门的方向刚好相反,门外街景弯折萧条,要想绕到正门不远的华九街需要花上小半个钟头,她平日嫌费时间,倒宁愿从前门进进出出,哪怕多受几个沿路仆人的白眼。
但今日却没那么多讲究,她在屋里闷了这么些时日,正想多走走逛逛。当然,这决计不是因为那天丁管家说的三两句话。她倘若真的那般言听计从,就算没熬成死肥宅,也得先一步抑郁憋闷而死了。
将木门阖上,入目的是条非常幽深的小巷,此巷人烟稀少,名曰宝兴巷,只有一些住在附近的人家才会在此走动。
往外走了十来米,隐约听到点拨浪鼓的声音,原来是卖糖葫芦的老人途经此地,故意敲得欢腾,想惹一些留守在家中的小皮孩出来买上几串。
悠长的小巷里,岔路众多。沈宴秋一路走着,一路回忆地形,希望自己没走错道。
托这条没有尽头的长巷的福,手上刚买的那一大把冰糖葡萄干串如今也吃得只剩下了一串,其他的只余光溜溜的竹签。
早知道就再多来几串了。心中一边慨叹着,一边拿起最后一根往嘴边送。
虽然不爱吃糖葫芦,但葡萄干混了糖浆的味道却很讨她喜欢,抱着最后一根要省省的心态,她咬了头一颗,接下来便只是牙齿抵着竹签,不再动嘴。
高高的檐上扑腾过几只麻雀,前方巷子里传来的激烈动作声与周边的寂静有些不符,夹杂着两道沉重而闷哼的男音,充满古怪。
沈宴秋顿在青石板上消化了几秒,反应过来是什么声音后,没忍住仰天长望。
大早上的,要不要那么刺激啊……
认真思考了一下打道回府再从正门走过的可能性,毕竟人小两口能找到那么偏僻的地儿偷、情也是不容易,没等她纠结出个所以然来,岔口率先飘出一角衣袂来。
沈宴秋有些始料不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身后巷子空悠悠的,放眼望去无处可躲。
刚刚不还听到里头传来的一声闷哼吗,怎么那么快就完事了?
默默感慨了番这逆天效率,就瞥见一袭白衣胜雪朝她走来,竟与那日红廊花雨下的人影重合了起来。
对方一头披散的乌黑长发,清冷的眸子淡雅如雾,不过今日的打扮比相思亭见到那回更添几分闲散,先前好歹还用了发带束发,如今三千青丝倾泻而下,就像是刚起床出门溜了一圈似的,不经意中透着点慵懒——
俨然一副事后的打扮,凌乱而餍足。。。
沈宴秋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再联想到方才禁、欲的男声闷哼,没忍住脑补了下上下位置,方接受了眼前的现实,果然这年头的帅哥都喜欢内部自我消化,也不知段老板这些年头不曾和任何女子走近,是否也是有这龙阳之好。
等等。
她听着巷子里并没有停下来的闷哼男声,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这光风日下的,不会是NP吧……
看着对方直咧咧地盯着自己瞧,仿佛在思量要不要杀人灭口,沈宴秋方只觉得后脖子凉得慌,忙不迭道:“您放心,我什么也没看见和听见,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但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眼神变得有些怪异,略为微妙地盯着她身上某处瞧。
沈宴秋垂了垂眼眸,顺着男人意有所指的目光,几乎一个激灵的将还在嘴边叼着的葡萄干串取开,连着另只手上的十来根光竹签,一同往身后藏去。
这吃瓜群众相一看就跟八婆看好戏似的,对方不会以为她是有意跟踪偷窥吧。
场面有些寂静,也有些尴尬。
姜九黎看着她默了一秒,莫名觉得这举动和他那小侄子小侄女格外相像。
傻气。
还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怂。
身后的“闷哼声”彻底停了下来,姜九黎什么也没说,重新迈开步子,临到人面前顿了顿停下,递了块帕子给她,面上清冷,但动作说不出的优雅。
沈宴秋偏了偏脑袋,情不自禁地发出一个问号:“?”
姜九黎眼睛看向别处,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就这么淡淡地递着,可能是他身上散发的那种让人信服的气场,叫她不自觉地乖乖接过。
等人从身边彻底走过,依然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沈宴秋看着手上的帕子,有些懵逼。
这算什么,事后帕?给她一个过路人?
寻思安全没她什么事了,沈宴秋一边温吞地往前走,一边狐疑地翻看帕子。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临近巷口瞥见岔道里又走出来一个公子。
单纯为了满足一下有关天、朝美男子约、炮质量的好奇心,她悄咪咪地斜眼偷看了一下。
也就是现在,沈宴秋才看清窄巷里头瘫了一地的死人,而那些闷哼实际就是一剑封喉时来不及发出的呻.吟。只见一具具尸体四仰八叉,浓厚的血腥味飘散开来,让她嘴里残留的甜腻感瞬间转化为恶心,脊背僵了僵,手上的竹签撒了一地,几乎是软着腿跑到一边,扶着墙干呕起来。
靠,谁特么能想到这帕子是给她呕吐时擦嘴用的!亏得那位也是心大,竟还有这个闲情雅致给她递手帕,真够恶趣味的!
刚走出来的清风看到这幕愣了愣,差点以为这位女扮男装的公子是看到自己想吐,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身后死尸叠叠,女儿家确实难以承受。看了眼不远处负手而立的殿下,并没有杀人封嘴的意思,这才驾轻就熟地上前善后。
沈宴秋靠着墙干呕了一阵,虽然胃里翻江倒海,但也吐不出什么,瞥到有人走近,拿帕子揩了揩嘴角,勉力打起精神。
清风冲人拱了拱手,平日善后的情况遇得多了,骗人的话信口诌来:“这位公子,在下乃刑部之人,奉命追杀在逃的犯人,还请公子不要把方才看到的事说出去。”
沈宴秋连连应下:“放心放心,今日的事我绝不会再跟第二人提起。”且不说她先前乌龙的以为是男男在野、战,光那堆尸体就让她此生不愿再回想了!
清风礼貌地笑了笑,不经意间瞥到她手上白帕一角露出的若有若无一个“姜”字,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正想向自家殿下探究地看去一眼,后者却是连声招呼都不打,已经拾步朝外走去。
他连忙跟沈宴秋颔首以示告退,便匆匆跟了上去。
看两人离去,沈宴秋总算松了口气,脱力般的靠在墙上,庆幸对方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也可能是看在那日南阳小王爷的面上,在她撞到这样的一幕后都没有杀她灭口。
前方两人走了几步,就蹭蹭飞上高墙,衣影从空中掠过不见,悠长的小巷里瞬间没了人气。
一阵阴风飘过,沈宴秋只觉得背后寒毛四起,再也没敢耽搁,连忙穿过岔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闷头朝前跑了好大一段路。
清风随殿下飞在空中,还在琢磨方才那位小姐手上的帕子,也不知是其他皇室中人所赠,还是自家殿下刚才给的。
运功飞在前面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悠悠地开了口,不紧不慢,像是存心要膈应人:“对了清风,刚刚那位是沈府大小姐。”
清风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踩碎一排瓦片:“……”
沈府,也就是刑部大人沈群的宅邸,而他方才骗人沈家小姐说他们是刑部的人,这特么不是回家里随便一问就知是真是假?
殿下一定是故意的吧,现在才告诉他!
前面的人似乎心情不错,勾了勾嘴角,三两下身影便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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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楼里。
虞优一袭张扬的红衣,大大咧咧地推开雅间的门,却在看清桌前已经怡然坐好的男人时,讶异地挑了挑眉:“你去哪了?刚刚送菜的小厮还跟我说你不在屋里。”
姜九黎抿了口清茶,眉眼平常地淡淡道:“帮刑部追拿命犯去了。”
坐在雅间外屋檐上守卫的清风脚下一个打滑,差点从这七楼的高处直接摔身下去。
“???”虞优没听懂这暗语,一脸懵逼,“你什么时候给刑部做事了?”
姜九黎沉吟了一下:“就今天?”
屋外的清风擦了擦脑门上的一排虚汗,怎么之前没发现自家殿下这般腹黑呢。
虞优却是当了真,一边甩开衣摆在桌前坐下,一边啧叹:“沈群自己抓不到犯人还拜托到你头上,这脸可真够大的啊。”
姜九黎笑笑,没作解释,怕说多了,某人没了吃饭的食欲。
虞优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给自己斟了杯酒,几筷子大鱼大肉落肚,突然想起正事来:“对了,你今晚还住这儿吗,郝哥儿说晚点要过来,好像有事与你说,让你迟点回宫里。”
姜九黎慢条斯理地吃完一片新鲜鱼肉,方道:“明早要去上书房,今晚还是回去住,不然起不来。”
虞优一想到他损起人不偿命的性子还要给一群孩子上课,顿时觉得一阵好笑:“行,那我晚上派马车送你。”
姜九黎没答声继续吃菜,该引出洞的鸟儿已经引出了,接下来就只剩等待了。
屋外的清风见自己那茬总算过了,松了口气,优哉游哉地挑了个舒适的姿势在檐头躺下。不经意地一瞥,只见方才那位沈家大小姐从楼下经过绕进对街的童话镇,愣了愣,但想着日后不再有见面的机会,也就没再把今日的失误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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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宴秋走进书坊时仍惨白着一张脸,没从方才的现场中消化过来。
吴管事原本在柜台后敲着算盘,余光瞥见有人,抬眸看了看,一个愣怔后赶忙起身迎了出去。
他音量没敢放得太大,生怕引来店里顾客的注意:“您怎么一个人来了,心儿不是说您还病着呢嘛。”
沈宴秋摆摆手,方才那一路跑得她体力不支,缓了好几下才道:“无事,在家闷得久了,随便出来逛逛,顺道跟你说声杂志没问题,按那版加印就成。”
吴管事颔首应下,看她气息喘喘,脸色苍白,只当病体未愈,于是挽留道,“您午膳用过了吗,要不要在这吃点?”
沈宴秋顿了顿,本想拒绝,但想到自己似乎还没有在书坊里吃过饭,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这个邀请有些心动,况且她现在也没那个心力再去寻个别的去处了。
吴管事见她没出声,径直帮人做决定:“段老板在院子里,您一起进去吧,过会儿就能开饭了。”
沈宴秋不再犹疑,应了声好,让管事不必管她,便独自朝里院踱步走去。
书坊很大,雇了十来个小厮打理,现下到了正午,有几个专门到了院子里的空地上帮忙打饭布置餐桌,菜肴简单,尚冒着热气,有种朴实的温馨感,让她原先胃里的不适消解大半,脸上的气色也好了许多。
嗯,是她所喜的烟火气和人气。
段老板原本坐在空无一人的长桌上看羊皮卷,听边上有人喊“公子”,分神随意瞥去一眼,看清来人后愣了愣,眼底似有光晕在日光下轻轻晃动,浅润地笑着冲人招手:“快来,正好还没开饭。”
说着又对边上摆饭的小厮道:“吉云,再给公子盛碗饭来,要大的。”
吉运笑着应下:“好嘞,公子稍等。”
沈宴秋听言嘴角扯了点无奈的轻笑,揶揄道:“大碗我可吃不完,届时您别骂我浪费粮食。”
段老板眉眼温润,将板凳往后拉了拉,招她在边上坐下,声音清越好听,噙着流离笑意:“无妨,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瞧你病瘦了不少,怕是婆婆最近只准你喝清汤白粥吧。正好,在我这没人能管你,敞开了多吃点。”
沈宴秋心间微动,指腹捏着袖摆的布料很轻很慢地摩挲,藏匿而隐蔽,笑了笑,落落大方:“那就多谢段老板盛情款待了。”
没等她坐好,前后院的通道处突然涌入几个服装统一的小保来,每个人手上都拎着精致的红色食盒,隔老远就闻到一股沁人的飘香。
一排人恭恭敬敬地在长桌前停下,先对段老板鞠了一躬,接着整齐划一地将食盒里的山珍海味往桌上的空余位置摆放,动作条理有序。
新端上来的菜肴可谓精雕细琢,与原先的那些家常菜两相一比较,顿时一个天,一个地,云泥之别。
沈宴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有些懵,尤其是瞥到食盒上烫金的“风满楼”三字,更加咋舌:“这是……?”
段老板也一副颇无奈地抚了抚额:“这得问问你的爱慕者了。”
“?”
沈宴秋还有些不解,院口就有个鹅黄衣裳的女子如蝴蝶般飞了进来,她看到桌上摆好的饭菜,非常满意地点头,拍拍手,吩咐道:“一个时辰后再过来收拾碗筷,现在先退下吧。”
小保们整齐鞠躬:“是,三小姐。”话音一落,脚步整齐地小跑离开。
那位被叫做三小姐的女子言笑晏晏,转而对段老板道:“老板,我都同你说过多少次了,日后书坊的三餐都由我承包,您就别让阿婆们忙活了。”
她言毕,突然发现桌上还坐了位面生的俊俏小哥儿,迟疑了一下,问道:“咦,这位公子是?”
沈宴秋尴尬地摸摸鼻梢,正想随便诌个亲戚的身份,就听边上的段老板已经帮忙做出了回答:“跟你一样。”
嗯?什么叫做跟你一样?
沈宴秋正纳罕着,黄衣女子脸上却是已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位兴奋地提着裙摆在她边上坐下:“哇塞,原来您也是巨先生的支持者呀,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巨先生的男读者呢,你好你好,我叫虞回,很高兴认识你。”
沈宴秋默了默,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干笑着同人握了下手。
虞回将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又看了看周围空荡荡的院子,突然道:“您就这么空手来的?”
沈宴秋被对方的目光搞得对自己都有点怀疑起来,不确定道:“有什么问题吗?”
虞回开始语重心长地跟人分享心得道:“这位小哥一看就是新手,我跟你说啊,你要想从段老板这儿套到巨先生的消息,那得勤快地多送几回大礼才行,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嘛,把人哄开心了好办事,这是道上的规矩。”
沈宴秋:“……”
她悠悠地看了段老板一眼,带着点啧叹,好似在说:哥你平日没少借着我的由头贪油水啊。
段老板面露无辜,冤枉地摊了摊手,原本孱弱病白的脸在日光下莫名生动了起来,亮得有些晃眼。
沈宴秋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眼睑,收回目光,对虞回继续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等对方嘱托完了,方谦虚地应了一句:“好,我都记下了。”
虞回笑眯眯地拍她肩膀热络道:“没事没事,小哥你放心,咱俩那么合眼缘,若我哪天得了巨先生的消息,一定也有你一份。”
沈宴秋表情怪怪的,隔了几秒才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段老板抬起手背掩下嘴角的笑意,眉眼弯了好一阵,方稍稍有所收敛,对从庖厨里盛了饭出来的吉云道:“吉云,叫大家伙都进来吃饭吧。”
“好嘞,老板。”
没一会儿吴管事和其他小厮都进了来,除了两个留在前院看店,有厨娘送了饭菜出去,其余人都在长桌前落座,不分主次。
原本正襟危坐的众人在段老板说了句“开饭”后,飞快地拿起筷子抢菜,菜汁飞溅,状况激烈,好不吓人。
沈宴秋头一回见识这样的架势,不由有些看傻眼,呆坐在那俨然忘了反应。边上段老板帮她夹了块烧花鸭在叠里,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润解释道:“下人们平日粗糙惯了,没那么多讲究,沈小姐还请多担待。”
“不会。”沈宴秋眨了眨眼,眸底隐隐的有些欣喜和奇妙。
段老板笑了笑,又给她夹了根虾,催道:“快吃吧。”
沈宴秋不再拘谨,虽然生平第一次和人抢菜,实操起来颇有难度,不过风卷残云间,还是收获颇丰。
风满楼送来的菜一扫而空,家常菜的盘里倒还剩了些边角。大家伙一边没形象地啃肉,一边口齿含糊地热情嚷道:“虞小姐以后记得多来玩呀!”
虞回收拢人心的目的达到,笑呵呵地应道:“一定一定。”说着丝毫不介意地夹了筷剩菜,和大家一块儿用食,亲近地有说有笑,不见半点架子。
沈宴秋捧着手里的碗,看看周围众人吃饱喝足时的满足表情,莫名有种秋收满载而归的心情。
风满楼的菜肴闻名遐迩,确实上等,但此情此景却叫人觉着其间还夹了些别的什么东西,沁入心扉。
看了眼边上的段老板,本就文文弱弱的身板抢菜时并不占上风,方才夹的还一半都落到了她的碗里。
默默给人分去一半,便非常专注地开始吃起饭来,一口又一口,将胃塞得满满当当。
本以为来时路上见了那样血腥的画面会没胃口,谁曾想这却成了她异世以来最美味的一顿饭。
段老板凝着她的侧脸清眸浅浅,没说什么,给她倒了杯茶水置在手边,这才管自己吃起饭来。
……
没有人是真正喜静的,静久了,倘若耳边能传来点人话声,那必定会是欢喜的。
她的上泉苑,还是太冷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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