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 大概是房门打开的声音。
二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佣人扶着傅奶奶慢慢走下楼梯。
奶奶在三月份的时候就搬回了本家。
将近半年的休养,她现在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 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 但起码不用整日与轮椅为伴。
“都少说几句。”老人在楼梯上站定脚步, “予城,你先过来, 奶奶有话要和你说。”
“是。”他应了一声走上前扶着奶奶上了楼。
穿过铺满阳光的走廊, 六月的阳光盛得过分,推门把老人搀扶着坐在卧室的沙发上,傅奶奶一边放下手里的拐杖一边温声开口:“予城, 你想听奶奶我讲个故事吗?”
“奶奶你说。”他放缓了声音, 奶奶是这个家里唯一真心疼爱他的人,他就是再厌恶傅家也不会冲她发火。
“我之前生病住在洛杉矶的一家疗养院里,在我还没有病得走不动的时候,我偶尔也会去疗养院的其他房间见见新朋友, 听他们讲讲他们过去的故事。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叫格里的老先生, 他没有亲人也不养宠物,整天疯疯癫癫向上帝忏悔自己的罪过。”
“照顾我的医护告诉我, 他变成这样的原因是因为他曾经逼死了自己同性恋的儿子。”老人的眼里有了苍然的感慨, “后来他去世了, 孤家寡人没有人来替他吊唁,愿意为他操办葬礼的是他儿子生前的爱人。”
“予城,很多时候我们判断是非对错会受到别人的影响。”老人叹了口气, “这个社会的价值观与道德标准否定了太多本不应该被否定的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存在就是错误。”
“予城,奶奶不说别的,就问你一句,你是真心喜欢沈念那孩子吗?”
“我很爱他。”他垂眸声音平稳,再抬眸眼里有了坚定的光。
“奶奶,我很爱他。”
“既然是真心喜欢,你就要好好待他知不知道。”老人慈爱地摸了摸自家孙子的脑袋,“现在这世道对你们这样的孩子太不公平了,你们迈出这一步很不容易,未来也一定会吃很多苦。所以你要答应奶奶,既然迈出这一步就不要辜负人家。”
“你爷爷那边我会去说,他年纪大了难免固执,要接受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但是予城,不要害怕也不要有所顾虑,因为这是属于你们的人生。”
“人这一生要想遇到一个全心全意喜欢的人太难了,多少人因为世俗偏见委曲求全,往后一生都在后悔和懊恼中挣扎。生而为人而非圣人,偶尔自私些没有关系,未来的几十年那么长,你要清楚你是为什么而活。只要你做出你认为正确的决定,那舍弃的一切就值得。”
“我明白了奶奶。”傅予城慢慢地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谢谢您能理解我。”
“沈念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过去的十几年他活得太苦了,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他没有能够依靠的人你就是他唯一的依靠,他是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才决定和你在一起。”
“所以答应奶奶,你要好好地爱他,好好地保护他。”
“我会的,奶奶。”
“我一定会的。”
我会用我的余生来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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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自家孙子聊完了心事,傅奶奶安抚了几句之后就让予城扶着他下了楼。
她因为生病鲜少插手家里的事,但辈分摆在那里,她说出口的话就是傅老爷子也不敢反驳,更何况这件事深究起来这个家的大部分人都脱不了干系。
“这件事你们谁都不要去干涉,一切让予城这孩子自己做决定。”老人下了楼第一句话就直接一锤定音,握着自家孙子的手温声嘱咐,“予城,好好回去照顾沈念吧。”
“妈!您糊涂了?”没想到傅奶奶会站在傅予城这边说话,余英登时急了,“予城他做了那么多错事您怎么还护着他!他现在不仅把镇之送进监狱而且还要逼死我们娘俩啊!我终究是外人我吃些苦委屈些无所谓,可阿宇是傅家人,他还那么小。”
“我糊不糊涂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老人冷哼一声接着说道,“你说的没错。阿宇是傅家的孩子,傅家会好好养着他。你要是愿意养着你儿子,傅家会每月给你生活费监督你有没有照顾好孩子。如果你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了自己,想打着孩子的名义向傅家要钱,那你就把孩子留下自己识相地拿了笔钱走人。这孩子跟着你这样的人只会学坏。”
“至于予城喜欢的那孩子,说起来和我们傅家也颇有渊源。”
“沈念的父母当年为了救治非典病人牺牲在了抗疫一线,我就是他父亲的病人。那孩子那么小就没了父母,自己又为了救予城伤了一条腿。那孩子的品性如何我都看在眼里,我在予城那的时候是那孩子每天精心照料我,在我心里他就和我的亲生孙子一样。”
“妈!您真老糊涂了!”余英急得满头大汗,她怎么都没想到这老不死的居然会直接准备留下孩子把她赶出家门,“您怎么偏袒外人啊!镇之也是您的亲儿子啊!我给您当了那么多年的儿媳妇。”
“你们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老人拿起手里的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我是老了,不中用了。可我眼没瞎,心也没瞎。”
“我这辈子养了三个孩子,一个无情无义生而不养,一个为名为利残害双亲。”老人叹了口气,“我的病自从到了予城那之后就慢慢好了起来,他们都说是换了个环境。可我自己每天吃的药我再清楚不过。”
“不是这样的。”余英满头大汗地想要解释,“妈,您听我解释,其实镇之他——”
“我就是再老再糊涂也能猜到什么。”老人没有给她任何辩驳的机会,“我不说是我自己不想承认,我不想承认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居然会这么对我。”
“余青,你二哥的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这是他的报应,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你也别再去干涉予城,予城那孩子你从小就没有照顾过,现在他长大了,他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他自己清楚,你也没必要去插手。”
“可——”傅余青急了,“可是妈,那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了?你无非都是觉得家里出了个同性恋丢脸。”老人反问道,“你自己连爱都没有爱过,你有什么资格来对孩子们的爱情指指点点。你难道非要让予城也跟你一样才肯罢休吗?”
“你自己拥有了一段不幸的婚姻,所以你现在非要让你的儿子也和你一样不幸是吗!”
“为人父母,不是让你去操控孩子的人生。你们两个在最该尽到父母责任的时候做了逃兵,现在你们又有什么脸面来干涉那孩子的生活。”
“妈!”
“你们都回去吧。”老人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我老了,有些话我不想挑明,怕伤了你们的心也伤了我的心。”
“你们做过什么,做错了什么,我不提不代表我不知道。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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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镇之锒铛入狱的事很快传遍了北京,傅家名下的不少公司出现了股价波动,原本属于傅镇之的产业也被法院责令进行变卖以偿还他亏空的资金与债务。
原本富裕的豪门生活一朝破灭,不想被拖进泥潭的余英立刻托律师办理了离婚手续,卷钱孤身一人去了海外,只留下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无人照料。
没人想到她会直接抛下还不到十岁的孩子离开,之前上门训斥他的时候话说得多情深意切,如今倒是大难来时各自飞。
六月过去,七月快要来了。
天气愈发燥热。傅予城还是每天都去看望沈念,有时长有时短,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就整日整夜地陪在沈念身边。
沈念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他重来一次得偿所愿,醒来时他躺在江南的老房子里,窗外夕阳伴着弦月。
他推门走上暮色笼罩的街道,脚下是青灰色的地砖,街角的电话亭废弃后被拆除,那里种着大片大片繁茂如玉的木槿花。
熬过凛冽寒冬,氤氲在空气中的花香是如此浓郁清冽,几近纯白的花朵恣意盛开,枝叶翠郁得发亮。
直觉告诉他他应该去寻找什么,他的心在呼啸着一个名字,反反复复。
他摇摇头想要抹去脑海中没来由地躁动,扭头却看到青石板的缝隙里开出了一朵瑰蓝的彼岸花。
克莱因蓝彼岸。
【傅予城】
“咔哒——”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封存的记忆因为这简单的三个字猛地撕开了一角。
他想起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奔跑着穿过故乡的街道,无数甜蜜温暖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他清晰地记得在这片生着青苔的青石板路上,附着着许多错落的划痕,崭新或是陈旧。
如今他重新踏过这条路,青灰的石板印证着他与那个少年的过往、一路从黑夜走向黎明的温暖与酸楚,每一个脚步一次触碰都留存着印记。每一朵从裂缝中生长出的花都蓝得惊心。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想找的人究竟在何方。无数困恼在脑海中纠缠,他痛得震颤,最后砰的一声跌倒在地。
分不清是时间还是晚风落下的痕迹,他躺在这片伤痕的中央,像是濒死的人躺在干涸的河床上,睁着泪干的双眼仰望头顶不见星辰的天空。
那是江南横亘八千里也未曾终焉的云与月。
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难过过,就连入口的泪水,都是钝痛的苦涩。
冰凉的夜色就这么从脚底蔓延上来,没过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
他痛得无力挣扎,可充斥着粘稠腥咸的咽喉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浓重的夜色真的太静了,静得他张不开口。
他仰头看见江南的夜空,六月蝉鸣空苦热,满天星辰,皓月当空。他爱的人从遥远的北方跋涉万里而来,只为日日等候他素衣浅衫走过窗畔。
他踉跄着站起来,在晚霞温柔的江南仰起头让泪水回流。
微凉的风就这么从他身畔吹过,唇间却莫名泛起泪水浓重钝痛的苦涩。
有时候他真的会茫然困惑,如今他经历的一切究竟会不会只是他无意中的一场梦,一场漫长逼真到几乎要让他将现实与梦境、真实与虚幻混淆的梦。
还能回去吗?
还能找到他想找的人吗?
“沈念!”
有人在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喊他的名字,沙哑而又温柔的语调。他的心在这一刻急促如擂鼓,他猛地回头看见蜿蜒树影下颀长挺拔的少年,鲜明的五官在温柔暮色映照下显现出水粉画般温暖柔晰的质感。
他看见那个少年向他伸出了手,眸光深情且温柔。
他的手里,捧着一束精心扎好的木槿花,温柔的纯白,茎叶绿得翠郁,衬着他颀长的手指,有着虚幻朦胧的光感。
他说:“回来吧,沈念。”
那样悲戚、眷恋的语调。
视线中晃过一片明亮的蓝色,海般瑰蓝的花朵因风漾起波澜。
克莱因蓝彼岸,不存于现世之花。
很多人都称它为不祥之花,只因它的花语是死亡和欺骗,却没人记得创造它的人赋予它的含义是新生,与永世无法割舍的爱。
胸口的位置开始疼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贯穿一样,让人濒临崩溃的疼。
他睁着眼,眼里泪光扑朔,跌跌撞撞地奔向那个等候他多时的少年。
于是那人把他搂进怀里,那一瞬万物屏息,他听见对方温柔而又虔诚的耳语。
“我不能没有你。”
“沈念,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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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逐渐昏沉。耳边模糊洇染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他人絮念朦胧的话语,大概是医生。
睡了不知道多久,太久没使用的声带只觉得痛得厉害。他没法说话,只能尽全力用嘴唇微弱的翁动来回应对方的询问。
外面蔚蓝无云的晴空已经渐染深沉墨色,泛着柔和雾蓝的幽暗紫光贴着地平线缓慢坠落,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游丝般虚弱的喘息。
他睁眼看到墙壁上的电子日历,上面显示的日期已经是七月中旬。
闭眼睁眼不过是大梦一场,大梦初醒,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春风温柔的四月,谁知道再次睁眼北京已经是烟霞漫天的七月。
病房一角的桌子上放着玻璃花瓶,里面漂亮地插着一束木槿。想来是每天都有更换,花叶还很翠郁,娇艳的花瓣上还留着些许剔透的露水。
声带太久没使用还没法顺利发出声音,浑身上下的肌肉也使不上力气。
他想他现在的模样一定很狼狈。上辈子从医多年,他知道昏迷两个月只靠注射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的病人会消瘦成什么模样。
他不敢去看自己如今的模样,更不敢去想。思念的情绪在一刻冲破心口无所遁形,痛楚顺着血液流淌蔓延。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自己现在孱弱的模样,那他深爱的那个人,又该是以怎样绝望又无助的心情看着自己一日日在睡梦中消瘦。
“予城。”他开口气若游丝般说出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名字。
想见他。
予城,我好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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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林柏轩电话的时候傅予城正在书房里审阅文件。
伸出手指按下屏幕上的图标,电话接通的瞬间,自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了林柏轩有些失真的声音。
“予城!沈念他醒过来了!”
耳畔喧嚣的声音瞬间如潮水般褪去,刹那之间,混做一片的大脑似乎就连钢笔掉落在地面上的声音也无法捕捉。
正值高峰期,车流艰难缓慢地动。
下了出租车,傅予城骑着公共单车,风风火火地冲向了医院。
他从来没有这么多力气,他不知疲倦地飞快地骑着,风吹起他的发,高高扬起他的大衣。
归心似箭,爱意却越发强烈地盈满全身,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扔了那辆单车,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撞了一路的人,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医院的走廊,路过的医护呵斥他慢些,他恍若未闻转身飞蹬上一级又一级的台阶。
他不知是怎样剧烈地喘息着,又不知怎样热泪盈眶,世界都是一片模糊。
“咔哒——”门开的声音。
他气喘吁吁地望着那个病床上的人,医生在他身边告诉他病患刚刚醒来,声带太久没使用说话还很困难。
然而,下一秒——
“予城。”
无比熟悉的,温柔的嗓音。
心中沉睡着强忍的情绪在这一刻溃不成军,他的心因为这一声久违的称呼碎裂破败,又在短短几秒里痛到肝肠寸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迈着步子穿过盛夏温柔的晚霞走到那个人面前,橘橙的霞光太过温柔,催生出眼里泪水滚烫,他甚至都看不清那个人脸上一贯静谧温柔的神情。
他只记得那晚动人的黄昏,暗紫色的夜幕下悬挂着温柔颤动的星辰和光线温暖的弯月。盛夏的夜风穿透千山万水拂过窗畔,本该是暮色四合前的黄昏时分,他低头却见那人把一片绚烂烟霞聚进自己流光溢彩的眼。
而他颤抖着抱紧怀里自己朝思暮想许久的人,滚烫的眼泪就这么簌簌流了下来。
“沈念,我好想你。”
“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地醒过来了吗?”沈念笑得轻柔,手指抬起想要替他拭去眼尾的泪。
当啷一声,原本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落在了被子上。
“我怎么瘦得连戒指都带不上了。”沈念笑得有些凄楚,苍白的面容在光线下没有任何血色,“别看着我了,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不会。”他轻轻握住了他苍白枯瘦的手指,然后低头虔诚而又温柔地,慢慢吻过他的每个指节。
最后轻轻地,落在唇上。
“沈念,我好想你。”
“我也一样。”
头顶是黄昏将至的天空。那流溢着玫红橘橙的天空美得是如此惊心动魄。
煎熬两个月的惶恐与不安在这一刻悉数化为浮沫,沈念仰着头轻轻吻他眼角的泪。
那是夕阳坠入另半个世界的最后一刻,弦月伴着星辰悄然颤动。他在沈念的眼里看到了洋流般深沉且温柔的眷恋,大海披星戴月,映射着漫天颤动的星辰,等待着他彻底沦陷。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书上看到的童话,飞鸟与游鱼相爱,却无法触碰彼此。
于是他闭上双眼,宛如飞鸟,没有任何犹豫地任由自己坠入那片名为沈念的海。
飞鸟对游鱼说:【我想我愿意用生命,来向上天换取一次拥抱你的机会】
他想,他比飞鸟幸运。因为他爱上的人温柔且勇敢。
他们用一次死亡和无尽的坎坷换来了彼此相守一生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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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岁月苍凉且漫长,我何其幸运,有缘与你厮守偕老。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辣~番外会陆续掉落
有念念和予城的婚后生活,还有刘少和林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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