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灵之间能够相互感应,因而当云徵抬起眼时,恰从周身释放的灵流当中,撞见薛商如走马灯般支离破碎的过去。
当年明庸与问摇生反目,两阁相争挤垮了神隐山。守音阁众弟子都毅然参战,独薛商一人转身逃离,裹着他的壳子翻滚下山,自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事实上,那夜的叛逃并非薛商的初衷。他的痛苦,他的退缩,及千百年来不为人知的恐惧与彷徨,都迫使薛商画地为牢,永远深陷囹圄之中,拒绝外界一切温暖来源的渗透。
薛商单名为商,在他被彻底归为五音神剑之前,他只是部族首领用以争战四方的强悍武器之一。
那时没有六界之分,各族之间战火纷飞,除去厮杀即是灭亡。薛商作为一把剑,他的任务是浴血奋战,只有率领全族驰骋沙场,才是他生命的唯一意义。
问摇生的出现息止了战争,同时也中断了薛商作为武器的宿命生涯。故而当薛商看到镜中的自己,愈发化为陌生的人形之时,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恶心,怨憎,甚至灵魂四分五裂的尖锐痛楚。
薛商丧失了面对一切的勇气。他将自己困锁在狭小阴暗的空间之内,拒绝与所有人交流,不愿收徒,不愿下凡,只当是具尘封已久的尸体。
他这样一锁,就是百来余年。
转眼明庸放火烧山,同门众仙兵戎相见。薛商则如刚落地的稚婴一般,所有人都在战斗,而他睁开眼,连路也走不稳健,推开大门亦分不清敌我,眼前皆是完全陌生的身影。
一时间是眼花缭乱,周围染血的面目狰狞可怖,举刀架在薛商颈间,一遍遍地嘶声质问:“你是谁?”
你是谁?
我又是谁?
薛商自身封闭如此之久,神隐山早已无人识得他的面孔。
曾经骁勇善战的首领之剑,此刻却是孤立无援,眼前刀光剑影血海尸山,薛商却在角落瑟瑟发抖,再无初时战无不胜的那股子骄傲。
——因此神隐山那一战,薛商败给了他自己。面对烈火燃烧中的家园,薛商惊惧到不知所措,他失了尊严,也失了作为商剑的全部意义,此生余下所有的力气,不是用来战斗,而是用在夺路而逃的丑态之上。
后来守音阁灭了。昔日同门死的死,散的散,薛商便如一条丧家的野狗,在他身上的外壳也愈渐厚重。开始还只是房间衣柜,现房子烧没了,薛商索性将自己泡泥堆里,钻石缝里,用泥土和沙砾掩盖他人形之躯的丑陋不堪。
师门散后,薛商独自流浪,日渐颓靡,一度活得生不如死,几乎丧失了人的模样。
——偏在这时,他近乎溃烂的生命终于开了道口。有人向他伸出了救赎的双手。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
此人名唤花将暮,是沉香坊中的花魁公子。
初见时他一袭绣金花袍,发间碧玉珠翠惹人眼。沉香坊外,一曲艳舞撼全城,倾国玉颜暗留香,人人于此流连忘返,独他薛商利落转身,似对花魁一舞毫无动容。
那日黄昏落雨,水流冲刷地面,沉香坊门前的地砖骤然光现——却见是一幅剑尖雕刻的男子肖像,一颦一笑皆活灵活现,璀璨生光。
旁留一行小字,简洁却极是深切:落花不暮,潋寒为春。
从此,花魁公子无可救药地陷入了爱情。
原本浪子与花魁,无归客与温柔乡,该是引人唏嘘的天赐良缘。花将暮绝代风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薛商博古通今,诗词歌赋无人能敌。
薛商尝试去感知世界,在花将暮的引导下,一步一步走出了阴影。
然而城外传来无数的噩耗,再次将薛商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守音阁主灰飞烟灭,世间再无问摇生。”
“云徵不堪折辱,毁灵自尽。”
“殷宫魂归神隐山,今已尸骨无存。”
“……千百年的神隐仙山,现终究成了姓明的天下了。”
薛商原该多姿多彩的生命,彻底分崩离析,最终变得晦暗不堪。他重新搭上了外壳,将自己锁进沉香坊的房间之内,拒绝外界的一切声音,也拒绝了花将暮对他坚定不移的爱意。
薛商本来就是泥沼中的颓废之人。他渴望光亮,但更害怕被光亮刺伤。所以薛商拼命将自己缩进壳里,做一个没有灵魂的蛆虫,杜绝所有不必要的伤害。
花将暮却是个用情至深的痴人。在他心里,爱了便始终是爱了,纵只一见钟情,亦非流水桃花,他愿意带薛商走出黑暗,哪怕用尽他的一生。
沉香坊内宾客盈门,花将暮穿回绣金花袍,却只为薛商一人而舞;他耗重金为薛商造了座新宅,薛商不愿挪窝,那宅便空着,至今无人居住;他说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薛郎你啊,仍浸在那梦中噩梦,执着于止步不前。
他们两人,一个缩在门内,始终对外不闻不问。一个守在门外,坚持向内伸出援手。
后来水滴石穿,薛商一颗顽固不化的石头心,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松动。
殊不料花将暮多年的劳碌奔波,如今已是一病不起,再睁眼便时日无多,俨然只剩半条虚命。
“初见那日,你为我刻了一幅肖像,还留言说……花将不暮。”病重的花将暮精神恍惚,却依旧保留他们美好的过往,“我从小盼望能飞出勾栏,与心悦之人纵马天下。他能舞剑,我会唱曲儿,从此远离世俗一生逍遥。”
那一刻,薛商心中防线崩塌,再无城墙筑扰。他拼命想要爬出黑暗,继而拉住花将暮冰凉的手,郑重与他承诺道:“等你病好,你想去的地方,我都愿陪你一同前往。”
“你不会有事。”薛商抱紧了他,一声声一遍遍,从肯定到祈求,“你不能有事。你别离开我。”
“……阿暮,别离开我。”
所谓落花不暮,实则人之将暮,终究无可阻挡。
花将暮少时颠沛流离,入坊之后习舞为生,常遭嬷嬷虐打折磨,不知何时染得一身怪病。此病自人骨开始腐化溃烂,重病者浑身瘫软,终将失去筋骨支撑,形同无骨之鬼魅。
花将暮再也不能跳舞,他们被赶出沉香坊,连宅子也变卖,后时流落街头,却真正过了一次花魁最向往的……自由生活。
最后那段日子里,花将暮一袭布衣,粗制的补丁,却如他们初遇时一样,他唱着他的曲儿,薛商为他舞剑,两人身影交融在一处,却是以死亡作为沉重的代价。
花将暮死了,薛商也疯了。
花魁公子的骨病极其罕见,城内城外竟无一人能出手医治。临终前他的骨骼腐烂,全身皮肉塌陷,瘫在薛商怀中,只剩一张冰冷的人皮。
但这一次,薛商没有再回到他的壳中,而是转向了另一道无底的深渊。
他倾尽毕生所学术法,维持花将暮之容颜永驻。在那之后,薛商带走那张不老的人皮,却并未将他安葬于合适的去处。
落花不暮,潋寒为春。
薛商走遍大江南北,寻找与花魁相似的每一抹背影——而后扬起长剑,除其皮肉,残忍夺取他们的骨骼,用以填补花将暮无骨的皮囊。
但世间男子千千万,即便形似也不定能够神似,何况骨肉之间不尽相同,天下根本没有男人的骨骼,能完美贴合花将暮的皮囊。
然而薛商义无反顾,纵情展开他的屠戮之旅。但凡与花将暮沾边的男子身形,皆死在他果决利落的剑下,但大多只是看上一眼,觉得不像,便又随手扔开,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独自走过无数座城,身边废弃的尸骨无数。不知何时又回到最初的原点,薛商将自己裹在骨堆里,浸在无人能抵达的湖底里,身外一层躯壳愈加的厚重不堪。
等到最后有所意识的时候,薛商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在自身禁锢的黑暗之中,从未有一刻触碰到外界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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