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笑歌就恍然大悟了。她就说许老爹怎么会平白无故的突然回家,还又是送菜,又是送高级胭脂的,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差点忘了许老爹“许三赖”之名,赖赌可是排在第一位的。这样一个老赌棍,怎么可能不厮混在铜铁钱炒卖场上?最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笑歌之名呢?又怎么可能按捺得住不上门来打探一番?
笑歌笑笑,“凑个热闹而已。”
“小妹你这是太过自谦了,听闻都估中开价六七回了,大家都说你这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神通。”
“哪里有什么神通,阿爹还不知道我的,侥幸罢了。”
“那小妹你再侥幸两回,透点料给阿爹,这接下来铜钱是涨是跌?十四斤以上是买是卖?”
“阿爹你实在是太过高看我了,我也不知啊。”
……
一个硬想问出点什么“内|幕指引”,一个只是迂回推辞,听得一旁坐着的许龙开口了。
“原来你们在说铜铁钱炒卖啊。阿爹,你又去赌了?”
许老爹矢口否认,“随便问两句而已,哪至于就下场去赌了呢?”
许龙也知道许老爹大概是“狗改不了吃|屎”,只是不信,他又转向笑歌,“许三,你也去赌了?你若是去赌,阿姐一准把你赶出门去!”
“我每月做管账娘子的工钱全都交给阿姐收着的,哪里去找钱来赌?”
许龙想想也是,只是口上不愿便宜笑歌,“总之你自己好生点,要是被阿姐逮个现行,谁也保不了你!”
说完他又愤愤不平的骂了几句,“这帮人简直是目无王法,国朝明明禁铜钱入川,偏偏他们要私底下搞出这许多花样,诱人赌博,倾家荡产!”
年方十八的许龙同学就是个典型的中二少年。大汉族主义者,爱朝廷爱国家,拥护今上的领导,一心想要去从军报效大赵。要搁现代,铁定是一自干五。不过现在他还羽翼未丰,一直被阿姐许月知无情的镇压住,也就只能时不时的指点下时局,过过嘴瘾。
笑歌忍不住撇撇嘴,“如果没有这些人偷运铜钱进来,那每年完粮纳税的时候,大家缴不出铜钱怎么办?”
“国朝不是许百姓四枚铁钱兑一枚铜钱吗?”
这话连许老爹都听不下去了,“你只管去官府处兑兑,看谁会换给你?”
许龙也不是完全不通世情的,自知理亏,只嘴硬的说,“那也不能放任这帮黑市贩子,若不是他们,也不至于把铜钱炒高到这种地步。”
笑歌出言讥讽,“是啊,都是黑市贩子的错,官府没错。可你们刘知州自己的铜钱俸禄却全都卖给黑市大老板们了,这一进一出赚的钱,不知比在川外当官舒服多少。”
许龙只是恨铁不成钢,“刘知州这个狗官自然也是早该革职的!国朝好好的禁令,偏被他弄成这般模样。”
这铜钱禁令明明让川内百姓百般不便。铁钱比铜钱重许多,一贯(一千文)就重六斤半,买一斤盐得拿一斤铁钱,而买一匹布更是得拉一车铁钱去付账,起码一百来斤。而百姓缴税又非得用铜钱,平日里朝廷不准铜钱入川,黑市不发达的地方,换不到铜钱的人,甚至逼得只有去挖前朝的坟墓,好找出一点陪葬的铜钱来抵事。
这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好好”的吧。
笑歌免不得同许龙多计较一句,“敢问铜钱禁令好在哪里呢?”
许龙振振有辞的说道,“一则铜钱尽归朝廷,国富则兵壮,连太|祖太宗都自存”封桩钱”(大致等于皇室的私房钱,专用于准备北伐),蜀中本就富庶,我们吃点亏又如何呢?等打跑北琅贼子,收服‘岩云十六州’的时候,这一切牺牲就都值得了。二则,也是为了蜀地的安定。若真有豪富仗持钱多,收兵买马,再现二十年前的乱事,那苦的还不是百姓?”
笑歌听得都快绝倒,果然不能与中二论时事啊。
其实铜钱禁令说穿了不过一个“权”字。
前朝覆灭后,天下大乱,群雄逐鹿。蜀中在大赵还没一统天下的时候是孟王的地盘。因着蜀道难行,又有剑门雄关把守,所以不管外面各路豪杰割据打成什么模样,蜀地都还是太太平平的。后来太|祖皇帝起兵,孟王不敌,卸甲投诚,这巴蜀之地也便归了大赵。可也正因为蜀地没怎么遭兵祸,富甲天下。引得时任知州大力搜刮蜀地财富,将大量铜钱运去京师,以讨太|祖爷欢心,支持国朝北伐。
可怪就怪当时知州压榨太过,蜀人不堪重负起兵叛乱。虽然很快被继任的太宗皇帝雷霆收服了,但经此一役,朝廷对蜀地愈加不信任。说什么蜀地地势使然,易割据一方,易生二心。又说什么还有孟王余孽作祟。所以不能让蜀人有钱,这样才无力反叛。也因此这才有了之后不公平的蜀地铜钱禁令。
至于百姓的安乐,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纳入过朝廷的考量之中。
笑歌都懒得同许龙再争执了,一旁的许老爹更是对儿子的幼稚不耐烦,对他摆了摆手,只一句话便结束了许龙的高论,“好啦,你那些大道理于我们平头百姓不相干。”
许老爹铺垫这一晚上只为笑歌那神准估价的本事,解决掉儿子,又只管殷切的继续与笑歌套话。
一路从笑歌如何冰雪聪明说到许月知如何对笑歌有再造之恩,从马屁拍得叮当响到挟她人之恩以自重。
笑歌左挡右避,只是不肯多吐露半句。
她可不能在许老爹的烂赌路上推波助澜,就算他在她的指点下,赚了那么几回。这种老赌徒也绝不会收手的,只会越赌越大,最后一铺输光。
好不容易熬到许月知收拾完碗盘出来,许老爹才收敛不语,最后在许月知的连催带赶下方才怏怏不乐的走了。
笑歌松一口气,总算送走一个麻烦。
可一个麻烦走了,另一个麻烦又来了。
笑歌刚回到房间,许月知就面色不善的跟了进来。
“小妹,你去金杏酒楼做什么?”
看来是头先许老爹和她的对话被许月知听见了,无怪乎她那么着急的就赶阿爹走了。
笑歌忙分辨道,“阿姐你相信我,我没有去赌,我只是去看开价的。”
“你好好的做你的管账娘子,去看开价做什么?”
“就是凑个热闹,阿姐教训得是,以后我不去了。”
一来就认错态度良好,许月知反到不好再说什么了。
她倒是不担心她去赌,因着笑歌每月的工钱都主动上缴,在她手中代为保管着,笑歌只领用一些零钱。可一个小娘子去那种地方不赌又想做什么呢?她绝不相信笑歌是为了看热闹。不过笑歌身上她看不懂的地方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件。这人的出现本就离奇,识文断字、能写会算、谈吐不俗,一看就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但好人家的女儿又如何会沦落到行乞为生呢?平日里笑歌对过往又总是难得透出只言半语的,真要追问两句,也总是做出一副往事不堪回首,伤心人别有怀抱的样子,许月知只得作罢。
不过不管这个捡来的小妹有多么神秘,这半年来,对她许月知总是不起半点坏心的,敬爱有加之余,还能时不时贴心的说说女儿家的知己话,商量下家中杂事。若她那幼时走丢的小妹能平安长大,也不过如此吧。
自阿娘去世后,十几岁的许月知就开始一个人持家,没有依靠,甚至也没有人可以好好说说话。许龙是一个大大咧咧的男子,阿爹又那副不争气的模样,直到收留了笑歌,才算是有一个正经可以倾吐的对象。
所以许月知是真拿笑歌当自己人看待。
当下她也只有再叮嘱两句,“我知道你不比阿爹,是有分寸的人,阿姐也不多说你什么了。”
笑歌见许月知脸色稍霁,忙趁势调笑两句,“知道了,阿姐。其实啊,我喜欢捡热闹的地方去是为了看人的。”
“看人?”
“是啊,看看有没有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大家公子适合给我当姐夫。”
“你这口没遮拦的!”许月知又羞又窘又怒,作势要打笑歌,“这是一个良家女子该说的孟浪话吗?”
虽然大赵朝的风气还算开通,女子约莫有唐宋时的地位,远较明清为高,但到底是古代,这种话又哪里是一个十六七岁,云英未嫁的小娘子能说出口的呢?
可笑歌满不在乎的笑着躲开。反正她也没打算嫁人,现下又只有她与许月知两人,什么玩笑话说不得呢?
“有什么孟浪不孟浪的,我阿姐这么貌美如花,就是配个状元郎也配得。”
许月知虽是惯常泼辣的,但比起笑歌在男女之事上的厚脸皮还是不得不甘拜下风。她也不敢再听笑歌胡言乱语了,狠狠白笑歌两眼,转身回了自己房去。
见许月知关了房门,笑歌才收起嬉皮笑脸不害臊的样子。把话题转移到许月知身上,总好过她刨根问底。现下金杏楼的大鱼能不能钓上还不好说,还没到惹许月知生气的时候。
到真能去金杏酒楼做事的时候再说吧。
她仰面躺在床上,一时懒懒的也不想起身去洗漱。
穿回这古代也半年多了,从刚开始穿到一个饿死的乞丐身上,到现在总算也有了一个家,也不知自己是不幸还是幸运。
她有时候也难免想到现代的种种,她的那些仓位是谁接手的,A股还有没有涨起来。
还好父母早就离婚,各自有了家庭小孩,不然她就这样消失了,他们一定会伤心欲绝吧?
也不知现在住在她身体里的是谁,会不会是那个乞丐呢?
笑歌摇了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甩出大脑。
这些无法验证的假设没有任何意义,既然老天让她穿回了古代,就一定有它的用意。她的人生信条一向是好好活在当下。
她相信自己不会就这样平庸的一直过下去的,她更不会让自己再饿一天肚子。她一定会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在所有的不可能中闯出一条可能,开创一片属于许笑歌的天地。
笑歌第一百零一次的给自己鼓了鼓劲。
又躺了一会儿,然后她突然想起什么,翻身起来,是了,今日还有一件“大事”没做呢。
只见她从床下拉出一个罐子,然后从包里取出一枚铜钱扔了进去。
这陶罐不大,里面已经装满一半了,有铜钱也有铁钱。
这是笑歌给自己存的“保命基金”。
因为刚穿过来那段流落街头的经历太惨了,她实在害怕再去过那样的日子,所以一有点钱之后就给自己搞了这个小小的“保命基金”,每日都投一枚钱进去。穷的时候是铁钱,稍微宽裕点了就是铜钱,等以后更有钱了,就投金银珠宝。
她想好了,每日定投,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
这样,至少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还能再吃两顿饱饭,更甚者还能有点东山再起的资本。
她抱起陶罐摇了摇,听见那些金属碰撞的声音,又多一分安全感。
真好,世界上大概再没有比钱更好听的声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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