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同时贯穿我的身体。
我中了四到五枪倒在地上,又马上清醒过来。我听到孩子们哭喊的声音。我深呼吸一口气,在地上命中第一个开枪的男人的小腹——披着灰色披风的军人。他正要冲去孩子们那边。
是Mimic的袭击。
有三个人涌入狭小的会客室。楼下还在不断响起枪声。无法从枪声甄别人数,但一定足够多,否则是不可能打倒楼下的黑手党成员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这里?而且这可是大早上,要想出其不意的话不论如何也应该赶在夜间突袭,偏偏在阳光最好的时候——
根本没有留给我思考的时间。我举枪射击已经快走到房间角落的男人,命中他的左胸和小腹。之后踢翻桌子,阻挡其余两个士兵的步伐,之后我又命中离我最近的一个的正脸,而他的子弹也再次击中了我的肋骨。第二个灰衣士兵抓住了我的左臂向反方向弯折,我的关节向不该有的方向扭曲。我踢歪了他的下颚,也对这个人的头开枪。因为受伤而无法控制子弹的精度,我打空了弹匣里仅剩的子弹,他默不作声地趴下了。但是碎掉的骨头也因此扎穿了我的手臂。
而之所以如此轻易,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料到我不会死。
我抹掉了脸上的血。最初有一枪打中了我的左眼,拜此所赐我马上就复活了。我将备用的所有弹匣都带上,最后看向房间里漆黑的壁垒。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是觉得我现在一定很吓人,他们肯定都吓坏了吧。也许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反而是好事。
我把他们全都压到了沙发后面,“不要出声,在这里等我,绝对不要出声。”
没有人说话。一声被压抑的细小的抽噎传出来,很快就听不见了。
我离开房间,一楼还在激烈地交火。由于突然袭击,黑手党已经接近全灭,只剩下一个还在开火,但他也已经中了好几枪,而正在室内开枪的Mimic士兵足有六个。加上已经死去的则有十一人。地面上堆满死者的躯体。
现在是九点零五分。
除却刚刚花费的时间,还剩十二分钟。
在十二分钟内必须杀死所有人。十二分钟后的我没有能保护这些孩子的自信。而指望有人恰好能如此及时地赶来是不现实的。
断掉的左手和胸口的伤过于影响行动,我不得不又再生了一次。之后我背靠楼梯边的墙壁向下开枪,枪命中了一个士兵的头。还有五个。如果能让小黑带着他们逃走就好了,可是我无法在变形的同时完成高精度的动作,在废弃气象站时光是维持那个就费尽了全力。
马上有接连的子弹打向我,我躲到墙后。我的身体素质和经验都无法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匹敌,只要被近身钳制就会被轻易解决。最好不让这些人意识到我不会死去,也不能让他们靠近我。十五分钟,平均下来三分钟需要解决一个人。可是事情绝不会像计算数字那么简洁明快。刚刚三个人就让我死了两次。
事情最开始时意外的顺利。
那五个人保持阵型上了楼。在其中有三个进入最初的房间进行查看时,趁这些人被房间里遭我布置的尸体吸引注意力,我使用尸体的重火力枪开枪。血洞在一个士兵的肋下炸开,另外两发飞出的子弹旋转着削入另一个的右胸和手臂,只是我的手因为过重的枪与后坐力变麻了。
还剩九分钟。
最后一个士兵扫射我的身体,好几枪打进我的身体,又挟带着血肉飞出来,在地板与墙壁上留下洞隙和血痕。这时候闻讯而来的另外两个人也赶到了这狭小的空间内。
我的手也被打得分离开来。
这时我反而扑到了那个士兵的身上,我死死缠在他的身躯,在他没能把我甩下来的时候把断口插在了他的胸口。
我的手穿过了他的心脏。肋骨,隔膜,绷起的肌肉,一切全都像是空气一样被我穿过。
我抽出手。他倒在了地上。但好运也到此为止。
还有两个……?站着的还有两个。但是剩下的人不一定死透了。说不定就会有人拽住我的腿,让我只能被动地成为靶子——他们和我一样不惧死亡。我不惧怕死亡是因为我不会死掉,但他们毋宁说站在急于求死的那一边。没有人会因为伤痛而停止攻击,直到受无法再起的致命伤为止,他们都像是机器一样重复着杀人的程序。而且更加精确——
子弹命中了我的眉心。
我倒在地上,枪也脱手了。刚刚被命中右胸而摇摇晃晃倒下的那个士兵果真还没有断气,他在我复活的瞬间对我的脸砸下枪托,似乎想砸晕我。
我在最后一刻清醒而避开。枪柄在我头侧的木地板砸出浅坑,而我用事先藏起的刀刺进他的心口,又旋转两圈。我夺过他的枪,把刀滑回口袋。另外两个人还在对我进行火力压制,不断向我逼近。我把杀死的男人的尸体当做盾牌抵挡弹雨,但是距离实在太近了。子弹依然会直接穿过他的身体击中我,甚至连冲击力都没被减少多少。
六分钟。
还有两个人。
比起刚刚,压力似乎减轻了。但我的能力已经全都暴露无遗。他们也并不是没有在大战中与异能者战斗过。一旦掌握我的能力,接下来这些熟练的杀人兵器一定迅速找到对应的办法,试图让我失去行动能力。而他们在解决我之后就会去找那些孩子。
我观察所有能观察到的细节,即使如此视线也无法追赶上子弹,只是预测弹道的轨迹狼狈地翻身,寻找射击的机会。
一个人站在门口,一个人站在门右侧的角落。这里原本是社长的办公室,现在堆满了尸体,房间里没有东西不留着弹痕。我身上沾满他们和自己的血迹。甚至数不清自己从先前起到底死了多少次。已经无法感知自己的呼吸,就像是脑一直没能从死亡中回过神来。生的感觉被削弱了。杀人的感觉也是。
无法再计算精确的时间,但留给我的时间越来越少。
如果只是再这么不停被打,迟早会死掉。现在已经有两三处伤口。而如果子弹不正好命中要害,想要即刻死亡是很难的。会有好几分钟都处于浑身是孔、不断吐血却又什么都做不到的状态。他们只要趁那时候将我拘束起来就可以了。与其等那到来。
我已经被逼到房间的角落,我放弃寻找掩体,直接对准其中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开枪。我打掉了枪里所有的子弹。也只有五六发。手因为沉重的振动变得无力,他倒下了。我也因为完全暴露于人前而被集火,如果不是因为杀死了一个而减少子弹的数量,现在已经和筛子没有任何区别。
视线变得模糊了。
最后一个士兵放弃开枪,直接冲过来。他离我只不过三到四米,只需几息就会过来。而我摇摇晃晃地往后靠去。
我的背后是窗。窗打开着,午前的潮风从外部世界吹拂入内。窗帘被吹得扬起来。有种链接被掐断了,那是小黑消失时会有的感觉。
不杀掉他的话——
他掐住了我的脖子,想要将我直接甩出窗外。我的呼吸变得困难,喉咙里发出难以辨析的声音。但我还是把刀插进他的喉咙。
在刀刺入皮肉的瞬间,他就歪头卡住了刃片,手深深陷入我的脖颈之中。而我只是一心更加用力地把刀刺进去。
血喷溅出来。我从向外打开的窗摔了下去。
身体浮空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
我头朝下,重重摔在后方的公共停车场中。剧痛使我几乎失去意识,一定有哪里的骨头断掉了,缺氧更是让人头晕眼花。喉咙一定也受伤了,难以发出声音。
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太累了,现在我已经连再对自己做点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我只是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最后一个人——全都死掉了,太好了,这样一定没事——
一阵微风拂过我的脸。
是带有温度的风。
“——欸、”
我只来得及睁开眼睛,玻璃深处有士兵摇摇晃晃地站着。我本以为下面的人都死了。
从一层的窗户里喷出火焰。
火焰震碎了所有玻璃。建筑物像是破壁机里的食材一样粉碎,或是用沙堆积起的堡垒一样溃散了。
二楼的第三扇窗被推开,孩子的面孔出现在那里。是幸介。他的脸被恐惧的神色充斥着,咲乐被他拽到窗前,他把她抛下来。似乎还要推出第二个孩子。但下一秒那扇窗也被吞没了。老旧的蓝色建筑像是装上了舞台装置一样迸发光芒。一切在光中消失。
我意识不到我是怎么接住她的,也想不起来是如何把她覆在身下。
我也被吞没了。
……
听到了叫声。
何其绝望的声音。像是号泣,也像是嘶吼。
我的头脑已经滞涩得几乎无法思考,但那声音还是唤醒了我的神智。我试着睁开眼睛,左眼睁开了,右眼与周围的皮肤则传来难以形容的刺痛,像因烧灼而融化的蜡。
还有很多东西也压在我身上。我无法感觉疼痛究竟来自哪里。在混合的相异的痛感中,它们逐渐杂糅在一起。我没有死,也没有复活。
碎屑被翻开了。
压在我身上的最后一块建材也被搬走。光照进来。有人把我翻过来,我怀里的孩子也被露出了。她还活着,我听得到她的呼吸声,那微弱的声音成为了黑暗中牵系我理智的唯一丝线。
在死寂中,他把我和小女孩一起搬出了废墟。
我无法转动脖颈,因此当他俯下身查看她的状况的时候,我才终于看到了他的表情。
织田作之助眼中的光消失了。
只剩下干涸和死寂,他的眼睛充血而变得通红。我知道这样的表情,在他人身上我也见过这样的表情,我知道它代表着什么。我现在才察觉到那绝望的哀嚎是他发出的。我想要尖叫,想要大喊,只要我的喉咙还能允许我发出那样的声音。
我认识的男人已经不在了。在我面前的是灵魂被搅碎后留下的空壳。走下了生存的阶梯,空壳上留有被夺取了希望的表情。
——将要赴死者的面孔。幽灵。
“不要。”我说。
从被挫伤的声带里发出的声音就像被割裂了沟纹的唱片。觉得是在哀求他。
“不要。死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求求你。不能再——”
死很痛苦。死很可怕。无可转圜的死。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一切都失去意义。
正因如此,能为死者真正做到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丧失希望的人成为亡灵,最终只是为了追求无憾的安息而彷徨。那个女人是这样,纪德也是这样。现在他也走向那一边。
由我来说这句话是多么讽刺,多么卑鄙。这种话实在太卑鄙了。我找不到任何真正可以挽回他的话。他们死掉了。如果我能再强一点,如果我能再想多一点,如果我能猜到什么,说不定事情都不会变成这样。甚至昨天他还在对我露出自豪的表情,我试图向他诉说不存在牺牲的必要,但是最后成遂了幼小的誓言的是那个孩子,我什么都没有做到。
我想要从他脸上找到任何、一点点会松动的痕迹。但是我没有。他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就像凝固了一样。突然,我再也不认识这张脸了。我明明已经知道他好一段时间,甚至能意识到他何时在微笑。可是现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形象之陌生,让人难以置信。
“我必须去为他们报仇。”
「夺人性命之人,注定无法书写他人的人生。」
完了。
“这是我唯一还能做的事情。不管再怎么做——幸介、信嗣、克巳、优都不会再回来了。现在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所以我决定不杀人了。」
一切都结束了。
有液体流到伤口上,脸像被烧着了一样。我意识到我在哭。
我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拽住他的袖子。而他只是往旁边一拉,我的手就无力地离开了。
他擦拭我脸上的泪水和血迹,但它们只是越积越多。我不停摇头。他的手指好冰冷。
“咲乐就拜托了。”织田作之助说。
“那是你的责任。活下来,自己来做啊。不要、不要……不要走、你想做的事也都还、”
——都还没有开始。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纯粹的希望。觉得你想做的事比什么都要让人心动。每当和你说话,看到你的眼睛,就对你的愿望一定会达成这件事坚信不疑。从认识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在跟随你的脚步,试图从你身上寻找得到内心平静的办法。和自己和解的办法。我好不容易接近了。想要看到你的梦想实现的样子。想要看你写下的故事。
我不想你死。
“再见了,千鹤子。”
男人说。他站了起来。
织田作之助没有再回头,离开了这里。我甚至无法抬头去看他的背影,只是躺在被染黑的蓝色废墟边。血肉与械材燃烧的味道围绕着我。我开始咳嗽。
血呛进我的喉咙里。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无法呼吸。如果现在有人能杀死我就好了。谁都可以。杀掉我。如果还有力气说不定就能阻止他。就算要伤害他也不希望他去。遭人怨恨也好。就算一辈子都不会被原谅。虽然我无法胜过他。但哪怕拖延一小会他的脚步也好啊。这样的话,说不定就还有机会——
什么都没有发生。天空也是蓝的,漫长的雨季中从未有过的好天气。流丽的晴空逐渐被升起的烟雾熏灰。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来到这里,是港口黑手党的人。来这里的只可能是太宰的人。
我以为终于能从这副破烂的身体中解脱时,有人给我扎了镇静剂。
好像在做梦。
在梦中,少年平静地对我说话。
“想要拥有的事物是永远不会留住的,只会失去。我已经习惯了。所谓生,只是为抵达死的延线。这世界上的所有事都不过是终结到来以前的消遣。”
“所以我——”
不会去追求。
这不是过去曾发生过的对话。他几乎一次也没有对我说过自己的真心话。或许这只是我的心擅自为想要理解他而编造的幻觉。是我在寻求答案。
少年的声音是如此寂寞而空虚。他不再说话了。声音消失了。
我想要留下他。然而在作为无的漆黑中,世界就像人对死后的想象。我的思想也只是环旋在黑暗里。但我知道我依然还活着,今后也都将活着。不管多么痛苦,不论发出怎样的叫喊。
当想要逃离现实的时候,没有比这更为悲伤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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