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24小时营业的餐吧。
不管是我和坂口安吾都和这里显得格格不入。然而面对柜员时,他只是轻描淡写且失礼地称我为提早好几个月就为万圣节活动热心预演的怪人。最无话可说的是这个离奇的借口竟被轻易接受了。
因此我们现在象征性地点了两杯咖啡,相互面对着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但谁都没有真的喝它的心情。
“真是了不起的幽默感。在这种地方谈话没问题吗?”
“意外地还不赖,是个适合谈论事情的地方。”他不慌不忙地说,“而且正如你所见,这里的店员有非常宽阔的心胸。”
“是吗。”我看了看桌上的咖啡,杯沿有氤氲而上的白雾,“所以呢?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我以为我们应该没什么交集了。”就算有,也结束了。
“有。”坂口推了推眼镜,“而且对你而言,应该也事关重大。这么说吧,千鹤子小姐。”他停了一息,然后开口了。
“——我希望你能考虑接受异能特务科的监护。”
这句话和明言自己的身份没有任何区别。就连我也忍不住抬起头,重新打量起他。
原来如此。
坂口安吾是异能特务科的人。那么和Mimic与港口黑手党的战争间他们所担任的角色就更为耐人寻味,即便我已经不想思考。
“作为交换,我们会保障你今后人生的无虑。”坂口继续道,“正规的身份,住房,社会保障。可以为你安排喜欢的工作,若是想要进学也没有问题。过往的历史与港口黑手党的追杀都不必挂心。只需要和我们保持联系,就能够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
哪怕是一周前,我都会因为他的话心生动摇吧。
这是最理想的生活,我不可能不想追求这样的人生。更何况他提出的条件优渥宽容得像个能令人想要欣然接受的陷阱。
“为什么?”我只是问。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你还记得‘最初实际体验的现实’是在什么时候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实际体会、和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时间,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童年、少年时代?”他只是继续说着,“或者说,接近一年以前。”
坂口安吾凝视着我。
“在这个世界上突然出现,没有过去,亦没有历史的人,就像是书本中凭空写下的造物。不知这样的形容是否会令千鹤子小姐感到熟悉。”
“……我明白了。”我眨了眨眼,“我完全理解了。”
令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某种东西。既然能够提出这种要求,想必是与异能特务科有所关联。
如果答应他,我是否就能知晓真相了?至少明白自己究竟为何出现在这个世界,而我的记忆与存在又是否确有其物。
只需要点头,这一切都有可能化为现实吧——
“我还想知道一件事。”我说,“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一切。而他帮我消除掉了所有的痕迹。就算是作为情报员,作为内务省官员的你也应该无从得知全部。”更遑论以如此确定的态度站在我的面前。
只有那个男人知晓一切。我的过去,我的秘密。因为是他把我带离了那里。
——是太宰告诉你的吗?
青年的脸上浮现出苦笑。
“确实如此。”坂口安吾说,“不过太宰君也只是在最后一次见面后给我发了个短信而已。”
大约就是那一晚吧。他曾说无心喝酒的那个夜晚。那时候他就已经决定这么做了。
是因为这个才把我留在那里的?别开玩笑了。要让我和异能特务科或坂口接上线,有太多种方法。更加轻松的有之,甚至于只需要和我说一句话都好。他什么都没有说过,只是在把我拖在毫无意义的治疗中时人间蒸发。理想的生活、真相……认为这样我就会感动不已,然后头也不回地接受这样的安排吗?开什么玩笑。那个男人只是离开了。而且把我扔到了别的地方去。
他以为他是谁。有什么资格安排我的今后。一声不吭就跑掉的男人,还以为他要做什么,结果就是这个。不可原谅。不可原谅。开什么玩笑!
黑暗震荡了。
所有灯都同时熄灭。灯管发出响亮的破碎声,化作碎屑的玻璃渣像冰块一样掉落。
“哎呀!?是怎么回事!?”店员惨叫起来。餐厅里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雾气激烈地扩散,连坐在我面前的政府公务员的面孔都因它的笼罩变得有些难以辨认。
“对不起。”我说,“之后请把赔偿金额告诉我,我会付钱的。”
“……不,没事,我想他们有购买意外险。”他摁了摁眉心,“既然如此,可以将这视作你接受了我的提案吗。”
“我没有想过政府具备这种会给予人选择权的体贴。”
“因为我还没有向上面通报。”虽然作出这种问题发言,他的表情却没有一丝改变,“现在至多是作为‘私人的建议’向你提出。”
“那么,您可真是个亲切的人。似乎这样一来,我也会得到明亮的前途呢。想要不心动都很难。而且还解决了许多问题。”我望向面前遮挡了一切的黑色雾气,“但是很遗憾。”
“……是吗。确实很可惜。”坂口静静回答,并没有为此感到惊讶,“就我个人而言,是务必希望你接受这个提案的。”
骤然亮起的紧急照明打在他清秀的面孔上,镜片上有发蓝的冷光,他显得有些疲累。
“……确实无法接受这个提案,因为毕竟我对政府的看护有点过敏。”我拨弄着咖啡匙,“但并非对异能特务科不感兴趣。离开黑手党后,也是真的需要别的工作。如果能够将‘监护’这个条件换掉的话,我会欣然地答应你吧。只是并不是现在。
横竖,我也有你的电话,只要不取消那个号码的使用权,就能够联系到你。还是说,要作为政府的公务员给我一张新的名片呢。”
“原来的就可以了。”他说,“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现在要去哪里?”
“还有要去的地方。”
坂口定定地看了我一会。
“是吗。看来我唯有祝愿你想做的事能够顺利达成了,希望我们不久后能够有再会的机会。——这一杯就由我来付账吧。”
他先我一步按住了桌上的小票。
“坂口先生。” 我起身离开座位,最后转过头去。
“那个人曾经说欠了许多人的人情,我想那其中一定也包括你吧。”
我推开了玻璃门。出门时,我看见坂口安吾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
一动也不动。在朦胧的灯光中,背影被沉默地放置在深红色的沙发椅上。
已经是凌晨了。
一天之中最暗的时刻,无疑是指现在。我顺着熟谙于心的道路穿过海防道,因为路上几无车流,我花费比平时更少的时间抵达那里,在熟悉的店面前停下。低矮的建筑物在黑暗中呈现着久闭不动的样子。
门没有锁,只是轻轻一推就开了。
里面没有开灯。香辛料的气味飘了过来,是种闻着就会产生辛辣的暖意的味道。我将手伸向灯的开关。
这里并没有血的气息,同时也一个人都没有。桌椅都摆得好好的,只是似乎失去了活气,所有东西都寂静地堆放在原处。
我走上了二楼。老旧而光滑的木质楼梯在行走时发出沉闷的声音。二楼走廊的灯也被我打开了,我走进了会议室改造的卧室,点亮了最后的房间。
室内变得明亮起来。
地上摊着着儿童的玩具和图画书,蜡笔散乱地滚落各处,床上的被子有些乱地卷在一起。空间就像在这里达成了静止,不管何时回来,都会是原来的样子。
书桌上有什么东西。我走到桌前,是一盒烟,旁边是款式老旧的滚轮打火机。我把它拿在手中。
烟盒看起来很新,却已经被拆封过,能够轻松地上下滑动开口。本该塞满的盒子缺失了一角,只有一根烟被抽走了。
就好像曾经有个人站在这里点燃了它。
我抽出椅子坐下。接着我深深靠入冰冷的椅背中。摩擦滚轮后,老式打火机发出不顺畅的运作声,窜出蓝色的火芯。
白炽灯泡闪了闪。
我点燃了一根烟,但是我不会抽烟,我只是去闻了它的味道——曾经在这个房间里虚无地散去的、苦涩,陌生而如此浓烈的烟雾。最后他身上会带着这样的气味吗?我从未在他身上闻到过这样的味道,一直只有须后水或咖啡,还有洗涤剂的气息。我以为他不抽烟。
我闭上眼睛,试图回忆他的样子——完整的一切,但是我只能想起他最后干涸的眼神。只有那像是燃烧在我脑中一样鲜明。我甚至没有能够让自己永远记住他的样貌的东西。迟早有一天,他的面容也会在我的心中变得模糊吧。直到最后,我又真的了解那个人多少呢。
我试着把烟放在唇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我的肺和鼻腔里都是烟雾。
吐出来的气息也是苦涩的,让人想要咳嗽。好糟糕的味道。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味道了。
我在椅子上恍然地坐着,忽然有东西从我的后方袭来,我偏头躲开了攻击。但定睛一看,是个反着光的铸铁平底锅,以至于砸在地上的声音都显得十分清脆。
“是谁!出来!”有人喊道。
我猛地回过头去。
怒气冲冲的店主站在那里。有些落寞的发量与宽和的身躯,因为没有围着围裙,甚至产生了认知上的违和感,在看到我后露出了明显的惊讶表情,“小千鹤?”
烟烫到了我的手指。我来不及回答他。
“还活着……”我呆呆地说。
“你真是说了很失礼的话呢。” 店主弯腰捡起了锅,“哎哎,还活着。大叔我可没有那么容易死掉啊。”
“对不起。只是、我不知道……我已经……为什么您在这里?这样的时间。”我反复摇头,“而且店里的门也开着——”
“咦?我还以为我锁门了呢。”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露出愁苦的表情,“哎呀,我赶着去医院,一定是那时候忘记锁上了吧。确实,这种小店就连小偷也不会来光顾啊。”
“医院?”
难道说。
“小咲乐她,现在在住院呢。”店主说。
他在事情发生的当天接到了未知来源的电话录音,其中告知了事情的经过,同时账户上被汇下一笔足以今后生活的丰厚款项,之后都在医院与店内来回奔波。咲乐虽然只奇迹般地受了轻伤,精神上却受了刺激,一直哭个不停,连心理医生都束手无策。
心灵的伤恐怕唯有花费时间慢慢愈合。她还只有四岁,或许今后还有很长的时间足以走出伤痛。即使如此,记忆也不可能完全消去,始终会是巨大的疮疤。
可是,她没事真是太好了……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我没有保护好他们。”我低声说,“……没能意识到事情的发生,没能阻止这一切,是我的错。”
要面对店主的面孔都有些痛苦,我还是逼迫自己直视他。
正因现在还站在这里,才会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忆起那被笼罩在发光的火焰中的场景。在最后一刻,那些孩子也都还一定期待着能够得救。
“……小千鹤。”店主平静地说,手里还拿着捡起来的锅子,他并没有冲我发火,甚至没有责怪我。
“要是一个人就能解决这一切的话,当然会很幸福。但是,这不是小千鹤一个人就能改变的问题,不只是你,我和小织、还有很多人都应该为此负起责任。
幸介他们的人生被夺去了,所以小织他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已经发生的事,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但就像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为一场战争负全责一样,事情也并不是因为某一个人的行动而被决定的。”
他慢慢地说着。
“可是、”我觉得我的脸扭曲了,我艰难地说,“我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如果不这样的话,又要怎么办呢。”
手上被烫着了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灼烧着,但只是不值一提的疼痛。就算被撕裂千百次,我也一定无法释怀。
“那就只有先活下去,然后,由小千鹤自己来想想答案吧。毕竟,我也搞不明白这个问题啊。”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忽然顿住了,“要是小织他也能这么觉得就好了。”
店主用寂寞的声音说道。
……
“要走了吗?”
“嗯,给您添麻烦了。” 我笑了笑,“如果有机会的话,我都会过来的。”
我们回到了一楼。
他有点怅然地环顾四周,落在某个空着的座位上。要变得安静了啊——他说。我感觉他看起来更苍老了一些,往日的快活全消散了,“小千鹤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
“……”我摸着口袋里的烟盒,“我要去找人,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
“是那天过来的小哥吗?”店主问。我有些意外他会猜到,“是的。”
“说起来,他下午有来过。啊……已经是昨天下午了啊。”他突然说,我吃惊地看向店主,他回忆着说道,“给了我墓地的地址,希望我有空去看看小织和那些孩子们。”
“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他似乎有些讶异于我并不知道,但很快笑着说,“小织他虽然大大咧咧的不太在意这些,但多点人去看他,他也会被吵得没空感到寂寞吧。”
“……确实是这样呢。”
那个人会感到寂寞吗。死去的人还会感到寂寞吗。我不知道。我曾认为死去了就是死去了,指望死者还有灵魂、能感知到世间的呼唤,听起来只是生者的一厢情愿。
可是,若他仍能注视我就好了。代替那一天最后的背影……如果,他还能看到我今后的样子就好了。如果他留给我的并不只是那一个背影就好了。我一定不管过去多久都会如此祈祷。就算仅仅是把自己的寄托堆放在死者身上,像过去我不能理解的那样。
我起身向店主告别,座钟的时针指向早上六点,还是清晨。天雾蒙蒙地散发白光。
环绕我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我又变得孤身一人。
我穿过无人的街道,找到一个正在车内打盹的出租车司机,强迫他把我载到山上,最后我来到了墓园。
面向海的山坡上有一座隆起的小丘,远离严整规整的墓碑群列,前段时间那里还空无一物。现在山坡上有五个小小的标记。
有个人影站在那里,因为离得远,他看起来显得很小。
我走上了山丘。
白色的栅栏外是破晓的大海。海鸟贴着水面飞翔,风呼啸着。海面上的光泽就像星星。
“想要在能看到海的窗前——”
过去有个人如此说。现在那已经变成了属于无法回到的空间的话语。记忆所遗留下的残渣。
我和他的衣服和头发都被吹得晃动。
少年回过头。
在晨光中,一张没有被任何东西掩盖、没有被任何东西遮挡的脸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是同时充斥着稚气和老成的面孔,正有些悲伤地微笑。真是一副奇怪的表情……真是个无药可救的人啊!我无法控制自己不这么想。
“为什么要来这里?”
太宰静静地说。
我们面对面站立着。
我在脑中演练了一会,思考了一会。许多曾想要见面时出口的言语与思想都散去了。我想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支撑我跨越黑暗,一直抵达了这里。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东西非做不可,那一定就是——
我扯住了他的衣领。他毫无抵抗,我踹翻了他。
“去死。”
我坐到了他身上,用现在还剩的所有力气狠狠地殴打他的脸。撕扯他、踢他,很快就没有了力气。然后我意识到有水珠正从眼眶中滑落。因为低着头,那些液体啪嗒啪嗒地掉在了他脸上。看起来像是他在哭。
哭的人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哭——哭泣什么都无法改变,没有比哭更没有意义的事情了。从来都是如此。苏醒的这一整夜,我都没能掉出一滴眼泪。更何况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因为我终于找到他了。比我想得还要快。并不是我找到他,是他在等我。
但我只是一直在哭泣,最后哽咽起来,发出了丢脸的、脆弱的声音。
“呜、呜哇……啊啊啊……”
我放声大哭。哭得无法呼吸,肺里的氧气都被抽干了,“去死!为什么不等我啊!把我带走啊!不要把我留在那种地方!”
太宰有些无奈地注视着我。
“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已经近在眼前,却还要一脚踢开。”他伸手触碰我脸上的水痕,“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才不是、少自以为是了!呜、垃圾、人渣、异常癖好者!你什么都不懂!”
“说话真是越来越不留情面了啊。”太宰喃喃道,“而且,我不记得你是这么爱哭的孩子欸。”
他只是躺在草地上,像是被从深海中拖回陆地的溺水者,唯有视线带着茫然的焦点凝视我。我们的背后是冰冷而崭新的坟墓。墓碑静静地矗立在海风当中。
我拽住他胸前的布料,把头埋进了他的胸口。即使如此也止不住眼泪,连他的样子都变得模糊了,“过分的人是你。……我确实想要离开那里,但是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就算不在那样的地方,也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在你身边。
“即使如此你也走了,没有比你更烂的人了。好好听人说话啊。我是、不会死的,怎么样都死不掉。所以就算逃走,我也会阴魂不散地找到你,别想着可以称心如意。”
即使这是阴沉的、不知去向的人生。即使这世界时常苦闷得让人难以呼吸。
我想要待在他的身边。一直、一直,我想要和他在一起。
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覆上我的发顶。
我被抱住了,这个姿势想要互相拥抱实在别扭,但我还是死死地回抱住他,哭泣声无法停止。好悲伤,好难受,所有事情、对所有事情都感到痛苦。像是连他的份也一起哭出来了一样难以止息。
现在,我才终于理解了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拒绝承认的真正愿景。
如果这泥沼般的情感也有资格被称作恋情,那么我或许是喜欢这个人的吧。就算永远不会将其宣之于口,是缺少希望、苦涩、过于扭曲的渴望。
——这也依然是我的初恋。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