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尾声

    “不哭了吗?”

    “…………不哭了。”

    朝霞渐渐散去了。

    清晨的墓地空气湿润,泥土、海风和草叶的味道厚重地漂浮着。衣服似乎都被要被雾露浸透。

    我抽噎了一会后回答,擦掉了脸上还残留的泪痕。“这不是还在哭吗。”太宰说。

    被我的泪水弄得一团乱糟,他的衣服可谓惨不忍睹。眼泪和一直趴着的温度把那一小块布料都变烫了。我抬起眼,他的手依然搭在我的头发上,像是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现在我终于有凝望那张脸的余力。

    光无遮掩地打在他身上。过去我对这个男人的大部分印象总是停留在阴暗的地方,现在才第一次发现他眼睛的颜色没有我想得那么深。

    “哎呀哎呀。”他感叹道,“明明还有些更感人的话吧,结果一过来就大打出手,不仅如此还哭起来。”

    “都是你的错。”

    “嗯。我的错。”太宰用很低的声音说,“那就没办法了。”

    “……不会再走了?”

    “如果你会一直追着不放,逃好像也没有意义么。”

    一定要用这种口气说话,也是他特有的才能吧。我又锤了他一拳,但终于觉得安心了。

    好像哭了很久,因此头和眼睛都很痛。一旦放松下来甚至缺乏重新站起的力气。虽然想着这幅样子一定很狼狈,但是远比这狼狈无数倍的样子他也早就看到过,“你能明白这一点真是太好了。有下次的话就让你这辈子都没法再跑。”

    现在我已经有力量使他物理忏悔了。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绝对要让他后悔到不能自己。

    我撑着草地坐起来。

    这时,它才真正进入我的视野。

    白色的、小小的墓石们。

    在晨曦中宁静地折射光芒,于这片墓园之中,比别的都小、都要不起眼,在离海最近的地方。看到它的时候,真实感终于像潮水一样没过我的心头。他真的离去了。死者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今后我再也无法与之相见,和过去离开我的人一样。

    “你去的时候……他还在吗?”我问。

    “嗯。”太宰沉默了一会后说,“虽然是很短暂的时间。”

    “他说了什么?”

    “让我去并非黑暗的地方。”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已经确立了很重要的东西,“能救人的地方,去做个好人。所以,我决定那么做了。”

    少年的表情在朝日中就像融化了一样变得朦胧,无法从这样的表情中读出过去与情感,但是一直以来无目的地徘徊着的漂浮似的空气变得稀薄,他朝着与迄今以来截然不同的方向前去。

    让太宰去救人,到最后也实在像是那个人会说的话。曾经对我说有难以做到的事,他最终还是向他指出了道路。

    “那不是很好吗。”我有点想笑,又有些想要再哭泣,“那么就去不择手段地拯救他人好了。是比起作恶还要更有挑战性的工作。”

    如果他也有对我说些什么就好了。

    在他说出“再见了”的时候,已经永远地与我告别。我对此感到寂寞与悲伤。

    “听起来真的是那样。”高处的海风卷起了他的头发,“我还从没试过这么做,好像很有尝试的价值呢。”

    “……做过啊。”

    我想起最开始的事。在废墟中朝我微笑的太宰。在很久很久的绝望之后,第一个只是凝视我的人。

    “至少我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男人,突然就带走了。”

    他微微地睁大眼睛。

    “无法死去却还要挣扎在这样的地方,我只是想要知道你会怎么做。虽然后面心情有点变了。”太宰说。

    “有资格下定论的是我,不是你吧?”我反驳后,他的脸上又浮现了那种无奈的表情。

    是意外地显得温柔、却又放弃了什么的随波逐流的面孔。

    那确实远称不上拯救。能够抵达真正救赎,寻求答案的也唯有自己。可却有明明身在黑暗之中而伸手将我推向他处,让我看到了光的人存在,即使过程惨不忍睹。

    如果没有他,我一定至今也还身在地狱。

    将要起身离去的时候,我的手被牵住了。

    “要是摔倒了就糟糕了啊。”太宰笑着轻声说。毫无诚意的借口。

    他把我拉了起来。

    “是这样的话,要是我摔倒就可以连着你也一起摔下去呢。”

    “哦呀,那听起来好像也很不错。从这里摔下去击中头部而死的概率也不是零的样子!”他兴高采烈地向通往墓园外的道路走去。真找不出比这更丢脸的死法。

    现在也依然满口自杀的太宰,和过去比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但站在阳光下的他的脸上,曾带有的阴影与诮薄仿佛也被削弱了一点。

    因为走在后方,所以唯独现在他看起来比我要矮,沙色的风衣在风中晃荡。过去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穿过。

    “太宰。”

    “嗯?”他头也不回地表达疑问。

    我转过头去,把目光从太宰的背影上挪开,“最后,也还是等我了。谢谢你。”

    隔了一会才听到他的声音。

    “没有道谢的必要吧?毕竟我是把你留下,弃之不顾的坏男人呢。”

    “原来你还有这样的自觉。不仅如此还从来不好好听人说话,轮到自己的时候倒是非常任性。”白昼在地上投下阴翳的倒影,烧灼似的光芒有些刺眼,“像你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一定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他真的很糟糕。

    做了很多无法被原谅的事。

    而且,是个矛盾到极致的口不对心的男人。人间不信。轻浮。冷酷。性格烂得要死。

    ——把我推开,却还要停留在原地。

    到现在,我也无法分辨遇到这个男人究竟是幸运还是另一种不幸。

    这么做真的好吗。我不知道。也无法想象现在的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未来,至少一定并非通往我本渴望的平静生活。原本就难以描摹的景象,现在变得更为扑朔迷离。但是既然没有觉得后悔,就算对此一无所知。

    我沉默地、悄悄地回握住他的手。

    热意顺着触碰的皮肤蔓生,寒意逐渐被驱离我的身体。

    ……从最初开始,我就总是在寻求他身上的温度。

    一周后。

    “听说你们去见了种田长官。”青年说。

    午后的咖啡厅里人满为患,能在这里停留的多半都是附近大楼里的上班族。在我面前的政府官员也顺利地融入其中,看起来是其中最为操劳的那一类人。

    “消息真快,你应该一直在东京吧。”我拉开椅子坐下,“工作因此增加了吗?”

    太宰为了去往想去的地方,至少有两年都得为异能特务科做些并非明面上的工作。而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坂口看了我一眼,“确实是这样,似乎今天还会变得更多。……太宰君还好吗?”

    “自杀的趣味变差了,每天都在嚷嚷要和人殉情才心甘情愿去死。”我说,真是个没救了的男人,“不过,我也习惯了。”

    他摇了摇头,有一瞬间浮现出别的表情,却马上又恢复了严肃而克制的面孔,开始使用官方的说辞。

    “那么,虽然从优先程度而言应该还有好几件事,但请先告诉我你的全名。”他说,“否则不管是身份证明的制作还是入职申请都无法提交。”

    确实是这样。我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佐佐木,我的名字是佐佐木千鹤子。”

    我告诉他。

    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了,以至于说出口时会显得陌生。好久都没有被称呼过的姓氏。我的全名。说出它的时候,似乎又能回忆起一脸自豪地说着是从最喜欢的川端康成老师那想来的名字的父亲的面孔。许多东西在我脑中闪现。

    曾经光是提起这个名字就会让我感到恐惧,现在我从那样的过往中远离了。就连这世界也不是我知道的世界,尽管它和那一边一样严酷,且还远要更加荒谬和疯狂。但我确实存在在这里。

    我还活着,不会死去、无法死去,不想再后悔。

    因此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寻求答案,向至今以来发生和背负的一切。

    “我明白了。”坂口安吾整了整衣襟,重新看向我,“这么说或许还有些为时尚早,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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