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微睡

    穿过联通着更多房间的长长走道深处,有扇并不起眼的厚重木门。

    其他的房间都各有用途,唯有这扇门她从未进去过,也不知道背后有什么。可以预想的是,如果其他地方都没有,那么唯一的出口一定和这里有关。

    ——千鹤子能够不借助任何外物顺畅行走是接近两个月后的事情。

    虽然快步走或是奔跑一类的行动已经确定与她无缘,但依然是巨大的突破,不必再于心不安地接受银的种种照料,也终于不必被动地担当总有不速之客的房间的主人。

    所以她也决定不只是安顺地待在房间里。

    太宰看起来确实对她很宽容,至今为止未曾强迫她做什么事,除那几样特殊要求外也没有禁止过什么事。甚至没有提及过惩罚。

    虽然试探边界是有些莽撞的举措,但是还找不到更加迅速且有效的办法。根据后续发展,也可以趁为时尚早而修正对他的态度。

    她将手伸向那扇门。

    把手是圆形的,就算被拧动也没有大的动静。这个不起眼的动作,她却花费了超过一分钟的时间。在拧到尽头后,轻轻地推开一条缝。

    门后是漆黑的房间。

    如果说其他房间只是显得阴郁,这里就是纯然的黑暗。

    地面,墙壁,乃至于天花板都是黑色。没有能被称作窗的装置,取而代之的是豪奢的灯具。纵使如此看起来也不像白日,这里是个没有太阳的地方。

    空旷室内唯一充满存在感的是房间中心的高级办公桌。在桌子的后方,千鹤子看到了太宰。他的面前有个白发的少年——下一秒,他的目光就扫了过来。被发现得比想得还快,她下意识地往门后缩了回去。

    “敦君,已经没事了,可以回去了哦。”他先是平稳地对那个少年说,“还有中也,你先到门外去。”

    叫中也的人抱怨了些什么,然后她听到了门关上的声音。这时候太宰的视线才回到她所在的门扉,“进来吧。”

    她只好走了进去。

    这里和先前所在的室内存在的温度差,让她忍不住扯了扯身上的披肩。像刚刚那个少年一样站在桌前时,有了将要被宣告审判般的心情。

    他托着腮打量她,“耐不住性子,终于跑出来了吗。不过这里也没什么有趣的东西。”

    还以为要被责怪了,白白地做了心理准备。她慢慢地环视四周:和第一目的印象并没有什么不同,在黑色房间中的他,就好像坐在恶魔的椅子上。

    “虽然看起来不像,但这里是大楼的最上层。”注意到了她的打量,太宰说,“……本来呢,背后的这面墙只要通电,就会变成景象非常好的俯瞰台了。”

    但不管怎么注视,那都只像是一面因阻绝了光线而更为漆黑的巨大墙壁。千鹤子想起了银曾经说过的话。墙壁是为了防止袭击和威胁,这里的窗与不存在无异。

    明明被关起来的是千鹤子。少年应该是自由的,掌握着力量的那一方才对。

    可他看起来才是那个真正不自由的人。

    “想出去吗?” 他问。

    太宰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因此千鹤子也无法判断假如自己肯定后他会有的反应。

    “现在还不想。”她回答。

    办公桌面对的那一面墙尽头,有一扇格外有气势的宽大木门。这里恐怕是最靠近出口的地方。

    但出去的欲望并不强烈,连自己都觉得惊讶。除却现实性的考虑,对于他的好奇心更加轻易地占据了上风。

    “哎呀。”少年有些诧异地说,“不想吗?你意外地没什么反抗性呢。是习惯被关起来了吗。”

    真是让人不快的说法,但无法反驳。

    “你也意外地宽容呢。”

    “迟早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左眼被绷带挡住了,只能看见半张脸,至今她似乎还没有见过他取下它的样子。在想要仔细观察一个人的时候,没有比这更不便的情况,“我也不可能指望你能甘愿待在门后。”

    “明明是把我关起来的男人?”她用他曾经说过的话回复。少年全然没有在意的样子,“如果只有那一点空间的话,不就变成违背人道主义的酷刑了吗。只要不离开这一层的话,哪里都可以哦。”

    “……这里也可以?”

    听到自己这么问。

    漆黑又冰冷的房间。一看就知道适合做诸多密谋、进行犯罪。是如自体色彩一样处于正常尺度外的世界。也有一点孤独。

    是因为这里的人实在太少,又太安静了吗。还是因为实在太黑了呢。

    千鹤子从来没有在这么阴暗的地方待过。过去她居住的房间一直是苍白的。一切都总是白色,就连对死的印象也往往惨怆而明亮。相比起来,黑暗还显得更加安宁。

    “……你想在这里的话,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也不会让其他人多说什么。”他似乎是用平静的声音说着很宽容的话,“但是,你应该也能明白吧。这里是只会让你觉得不愉快的地方,同样也不会有有趣的事情发生。”

    她把视线移到别处。正好有个十分耐看的灯台,把视线都集中在上面之后,才觉得能够说话了。

    “我还要在这里待很久。”

    “嗯。”

    “所以。”

    “嗯?”

    “……觉得至少应该了解你,而且,我不是宠物。只有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话,感觉很不爽。”一不小心还说出了心里话。

    “这个角度倒是从没考虑过,确实那么做好像显得有些失礼呢。”少年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话虽如此,待在这里说不定会对我幻灭。”

    听到这句话,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太宰正若无其事地微笑。

    “……原本就用最可疑的方式出场了,现在才这么说是不是为时已晚。”莫非他竟觉得在千鹤子心中自己会有良好的形象吗。

    “欸,很可疑吗。难道没有一种童话故事般的宿命感”“完全没有。”

    如果真想避免千鹤子幻灭的话,至少应该装模作样一些吧。这种消极放任的残念态度算什么。而且不管什么童话都没有上来就宣布死期的男主角。

    ——想要了解他。

    如果知道得更多一点,或许就有机会知道自己在这里的理由了。届时是否能够明白他为何这样对待自己呢。

    实际上,能说出“会喜欢上你”这种话本身,就已经承认了对他怀有好感。

    那么太宰呢?

    她觉得他至少不讨厌自己。有时候的表现甚至像是在说:我很喜欢你。像分别已久的故人一样,轻松地跳跃了对陌生人与一般朋友的距离。因而彼此间的相处总因缺乏正确的界限显得奇妙。

    第二天,办公桌旁多出了单人沙发。

    沙发是深红色的。有着宽大的靠背和扶手,是和这个房间风格相宜、都带着点夸张的旧式西洋风的椅子。但坐起来的感觉很好,似乎随时能勾起人堕落的睡欲。

    千鹤子的日课变成了带着消遣去那坐着,如果累了就会回去。

    在会到访这里的极少数人中,没有一个人对她突然出现在那表露出任何疑惑,至少谁也没有说出来。最初那名叫做中原中也,却和早逝诗人看起来完全搭不上边的少年倒是有一言难尽的表情,但过了几天他也不得不习惯了。有时候甚至会和她打个招呼。

    太宰看起来真的很忙。

    而且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光是不留神间钻入耳朵的话语就充满不稳的字样,和他的身份十分相符。如果说会和千鹤子一起闲聊,轻松而柔和地对待她的少年是他的一面的话,这个黑色房间中冷酷地发布命令的男人,一定就是太宰的另一面。

    这两幅面孔看似全然相反、却又不管哪一面看起来都不似作伪。她还没有见过比他更加矛盾的人。

    ……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工作狂的人。

    “请去休息。”

    “真是不留情呢。”

    数不清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多少次。会产生自己是个带有定时提醒的闹钟的错觉,“就连全年通勤的上班族都不会比您更加糟糕了。请看看他们猝死的频率,然后感激自己至少有蟑螂一样的生命力吧。”

    太宰也许是真诚地很忙碌。千鹤子也是真诚地认为这样下去不必经过四年或假他人之手,他就能够当场暴毙。

    每日造访的原则好像并没有因她会主动前去而产生变化,只是太宰过来的时间越来越晚了。这么下去,大概就连千鹤子的睡眠时间都会产生变化。她又看了看时钟,确信了这一点。

    也许是他正逐渐变得忙碌的兆候,可是在这之前太宰就早已有了超凡脱俗的作息标准,真不知道它还能变得多绝望。

    “那就这么做吧。”

    太宰突然说。然后她看着他轻松地脱下了身上的大衣,挂在椅子上。之后是西装外衣。背心。领带。

    因为察觉到危机感而往后退了退。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用。

    他坐到了床边。

    之后像是早就决定了要这么做一样自然——地倒下来,手越过千鹤子的脸,把她拉往自己的方向。

    听说人在过于惊讶的时候会失去表情,虽然没法确认,不过自己现在有可能就是那副样子。

    “……你想干什么?”

    她尽量冷静地问。脸好近。不行。一片混乱。

    虽然是在黑暗中,但觉得他必然因为她的反应笑了起来。然后有些愉快似的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头抵在她的发顶上。

    “什么都不会做的。只是突然想这样。”

    几乎靠在一起,所以声音也近在咫尺,“对于我来说,这也是休息的一种。说不定马上就会睡着了呢。”

    “差劲。”

    热气让她的耳尖像是麻痹了。好像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乐趣,他安静下来,没让她想象中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少年像抱着枕头或玩偶一样抱住她,恰好维持在再用力一点就会变得呼吸困难的地步,身体也几乎动弹不得。她用唯剩下还能够移动的双手艰难地挣扎一会,很快就因为于事无补而放弃了。

    ……放弃后反而感到有点轻松。

    算了。

    只是没有拒绝的力气。只是无法拒绝。绝对不是想要被抱——但是,上一次被拥抱是多久以前?太过久远,以至于试图回忆起来会有些恍惚。

    将自己像真绵一样包裹的,阻绝在她与外界之间的抱拥。好像只要闭上眼睛,噩梦和烦闷的现实就都会轻易远去。

    没有比这更能轻易汲取温度的行为了。一直如此,就会让人觉得被爱着。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其实并不讨厌这样,而希望深深地、深深地沉下去。

    黑暗靠近了,听到了心跳声。

    活着的声音。

    千鹤子闭上了眼睛。

    在心里祈愿他能获得安眠。就算不能,只是稍微闭眼一会也不坏,哪怕是仅有片刻的安宁。这样的话,就算被抱得喘不过气,她也可以心胸宽广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

    她睡着了。

    细微得几不可闻的呼吸声。纤细而孱弱的身体最开始还显得僵硬,最后却随着陷入沉眠而放松下来,逐渐靠进他的胸口。

    在“记忆”中这样的事也发生过很多次。离开那里之后,他们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时间。

    但对他而言,那都是此前从未有过,也不存在的体验。发生过又似乎从未有过的倒错感与既视感交织在一起。就算存在记忆,也不可能鲜明地一并继承触感和经验。这既是无数次拥抱她的其中一次,也是第一次。

    ……有一点新奇。

    他无声地叹息起来。

    放弃挣扎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一点?要正常男人和自己一同单纯地入睡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她一定完全没有考虑过吧。

    这个世界和那个真正被确立的世界是不同的。而他正亲手加剧着变化的诞生。纵使内核相同,她也再也不会成为“她”了。避免了不幸,却也变得更加不幸。自己在做的事和将要做的事,都远比另一个自己卑劣无数倍。

    会遭受唾骂吗。还是说只会因此悲伤呢。……啊啊,说起来在那一边的时候,是一边哭一边打了他。虽然一点都不痛。

    只为了唯一的目的,傲慢地更改了万人命运的男人。布下若每一步都写到纸上则会让人昏厥和惊惧的冗长、精密计划的男人。

    即便这样,也有些难以想象终将告别时她会有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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