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铅刀一割

    季烟然却不肯放过沈正泽, 甚至连带着不信任起谢灵均来, 于是问:“谢灵均, 你与沈正泽一同进入洞府之中, 照理说,沈正泽遇到的一切, 你也同样经历过。现在他讲完了,我也想听听你的说法。”

    谢灵均紧紧握住沈正泽的手,不肯让对方冒险。他心中急切地惦念着沈正泽, 又如何能够平心静气地与季烟然交锋呢?

    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冷冷道:“你要我说什么?”问完这一句话, 便将沈正泽从地上拉起, “你别跪着!别忘了你的师尊是谁, 是青阳阁主江歇。如若他在这里,会愿意看到你跪在别人脚下吗?”

    沈正泽本就含着怨气下跪, 被拉起来后, 心中不仅不恨谢灵均训斥他, 反而很感激对方的自尊,也很感激对方见不得他失了尊严。

    沈正泽又是下跪,又是被怀疑,加上对刘少卿的恨意与杀意,心里简直翻江倒海,说不出到底有多少种滋味。

    他微微一笑,低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道:“谢谢你, 你说得对,我也不愿跪。既然是我不愿意的事情,我今日一定记住了,以后再不会去做。”

    话说到一半,缚魔锁上的花纹便开始蔓延,从耳垂一直攀爬至右眼眉骨。等一句话说完,玄赤相间的花纹,落满小半张俊逸的侧脸。

    “你……”谢灵均怔怔地松手,而后抬起手背,轻轻触碰了一下沈正泽的右脸。

    沈正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右耳滚烫,像炼狱之中的岩浆倾翻,可仍旧笑吟吟,看起来好似无事发生一般,风平浪静。

    谢灵均也笑了笑,替对方擦了擦右眉,悄然收手,回道:“没什么。你记得就好。看你下跪,我心中不忍。看你发誓,我心中不愿。如今你记得就好。”

    “是吗?”沈正泽笑得十分淡雅从容,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骨,觉得有些刺痒。

    他们两个旁若无人,饶是季烟然这样面上不显的角色,也觉得被他们二人略微气到。

    “谢灵均!”季烟然高声道,“我问你,你们是如何发现初阳峰洞府的?”

    谢灵均被询问,这才终于彻底领悟了沈正泽的难处,明白对方为何要发心魔誓以证清白了。

    如果谢灵均没有记错,沈正泽前世发现过这个洞府,还从洞府中找到一柄上古神剑、一卷天妖脊梁制成的骨轴。

    谢灵均不知沈正泽前世如何发现,可能是机缘巧合,但今生会找到这个洞府,简直再正常不过。可难就难在,要如何同众人解释,这完全无法说清,难道又要编造什么“预知梦”的谎言吗?

    谢灵均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回道:“机缘巧合罢了。初阳峰外那株枯松如此硕大,我们会发现也就不足为奇。至于进入洞府中,更是纯粹的巧合。”

    季烟然长笑一声,扶额道:“如此说来,沈正泽破解阵法,也是机缘巧合?”

    谢灵均侧身,望着季烟然,说:“是。你愿信便信,不愿意信,那就算了。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你要想听更多,我却是没什么能再说的了。”

    季烟然脸色顿时有些凝滞,她很少遇见谢灵均这样冷硬的弟子。

    青阳阁的弟子虽说有那么几个,脾气或许有些古怪,但显然不至于在她面前展露。更别提发生大事,自己还被诸位长老怀疑的。那样的弟子,在他们面前,都是小心翼翼,惟恐长老们降罚。

    无论季烟然怎样和蔼,怎样热情大方,但那几千年的威势不是假的。弟子们与她相处,时常为她的博学谨慎而感到敬佩,自然有了师徒的观念。

    可谢灵均和沈正泽不是。

    谢灵均本就长于江歇之手,年纪轻轻便做到了护法之职,后来又做到了长老。他从出生起,就万众瞩目,身为阁主的徒弟,身份又胜寻常弟子一筹。阁中众人又因为他父亲谢长怀之故,对他颇为照料关怀。等他职务高了起来,修为逐渐赶上,便与长老们平起平坐。

    谢灵均本就很少对长老们有崇敬之情,相处时也不卑不亢。他又是这般天才,只有别人敬佩他,时时提及他的份,哪有他受制于人的情况?

    谢灵均只对一人有师徒之情,愿意跪拜听服,那个人便是教养他成人的江歇。

    因此他心中大为光火,说出这种话来,甩了季烟然的面子,那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可季烟然鲜少被这般冷落、冲撞,当即怒发冲冠,想要给谢灵均一个教训,让他知道长幼尊卑。但季烟然到底能忍,自己受了气,一想到谢灵均是江歇的弟子,就又将气兀自咽了下去。

    她只是很平静道:“你不愿说就算了,我也没有要强迫的意思。你不必把我假设得那样差,特地说些冷言冷……”

    谢灵均不客气地打断:“我什么都没有假设,我只是觉得够了。沈正泽心魔入魂,如今又被捆仙绳、缚魔锁双双限制,你们到底有什么好怀疑的?他一旦有什么不利于青阳阁的举动,你们只消动用缚魔锁,便能将他斩杀。别再逼他了。”

    季烟然怒极反笑:“我怎么逼人了?如今青阳阁发生了重大事故,你们两个牵连其中,我作为长老,就连问话的资格都没有吗?”

    谢灵均淡淡道:“那或许,我们也有沉默的资格。”

    沈正泽听到谢灵均为他辩护,不惜顶撞季烟然,心中涌过一阵暖流,面上的花纹也缓缓消减,重新爬回了缚魔锁之中。

    刘少卿跪伏在地,心中不住地暗笑。他笑沈正泽露出马脚,被诸位长老怀疑质问,而自己得以脱困;又笑谢灵均不会审时度势,也不会装样子伏低做小,反而顶撞季烟然,火上浇油。

    想着想着,他心中好一阵酸涩。

    如果大师兄还在,他又怎么会被这样欺负?大师兄虽然常常教训他,可那也是为他好,他现在终于想通这一点。而且,大师兄会保护他,就像谢灵均庇护沈正泽一般。

    谢灵均……

    刘少卿心中不住地默念这个名字,怎么偏偏是谢灵均,怎么偏偏生得这般相像。念到最后,他止不住对沈正泽的嫉妒与仇恨,也开始止不住想要让谢灵均多看他一眼。

    又是好一阵静默。

    又是谢灵均打破沉默:“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带沈正泽离去了。明日我们自会前往青阳阁,让师尊领我们去灵音寺,恳请高僧为沈正泽洗魂。”说罢,牵起沈正泽的手,就要离开。

    “且慢。”贺知舟喝道。他直接一拍佩剑,长剑出鞘,转瞬停在门前,拦住两人的去路。

    贺知舟是无我境的大能,谢灵均与沈正泽同他差了两个境界,怎么能够匹敌,只好停了下来。

    贺知舟缓缓道:“你们哪都别去,就在这里等着。阁主一旦招待完北冥派的掌门,自然会过来与我们会合。届时,他愿意相信你们,我们也没有任何怨言,绝对跟着相信你们。可现在,我们四个长老面前,还容不得你放肆。”

    谢灵均与沈正泽都没有继续动作,没有前行,也没有转身后退,只是注视着面前的那一把长剑。

    刘少卿就此跪了半天一夜。

    江歇在第二日中午才赶到医馆,也不知他同北冥派的掌门聊了什么,要耗费这许久的时光,而对青阳阁发生的大事放在一旁。

    江歇一进门,先看到的不是别人,而是跪倒在地的刘少卿。

    他皱眉问道:“他跪了多久?谁让他跪的?”

    贺知舟这才收剑,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他自己要跪的。”却不说跪了多久,也不说刘少卿迫于郑思难的威严。

    江歇本就因为谢灵均护着刘少卿,看刘少卿不顺眼有段时日了,这才更加不悦,语气漠然道:“青阳阁弟子,不是发自内心地尊敬师长,不是深深自省,何用跪地求人?”

    刘少卿闻言,心中一动,忽地哭了出来。

    他此前哭,或多或少有些作态,讨人可怜,让自己少被责难些。可这次哭,竟然发自真心。

    大师兄昏睡离去,他因着想要救助大师兄,而救助大师兄,又免不得要发愤图强,勤学上进。于是多多少少有些醒悟,明白大师兄平日里为何要训诫他自尊自强了。

    他素来好吃懒做,狐假虎威,没有追求,如若不是一直被看轻、被欺辱,也不至于自卑过度,仗势欺人。

    眼下他倒是阴差阳错,终于有了追求,那一贯空白的剑道也多了些东西,被灌注了倾慕、醒悟、奋进、自尊,以及再无顾忌的杀意。

    刘少卿听到江歇的训责,将往日大师兄教训他的话联系起来,终于明白什么叫一脉相承,这才会真心实意地落泪。

    他诚心哭了出来,发现真实的眼泪倒不愿叫人看见,于是赶紧抬手抹去泪珠。

    刘少卿磕了个响头,而后撑着地面,徐徐站了起来,望着江歇的眼睛,严正道:“多谢阁主点拨,弟子刘少卿谨记在心。”

    江歇却连再看刘少卿一眼的兴趣都无,只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承了刘少卿的感谢。他更加在意自己两位弟子的安危,于是问季烟然:“沈正泽状况如何?”

    季烟然和李别来得晚,对于沈正泽的情况,知道的不如贺知舟多。她便给贺知舟使了个眼色。

    贺知舟见此,回道:“沈正泽心魔入魂,百年内就会全然发作,恐回天乏力……”

    他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显然是在等江歇的发话,视江歇的态度而定。他现在对沈正泽观感复杂,非一言能尽,索性将审判的任务交由给江歇,免得自己费心。

    江歇闻言,脸色忽变得十分哀戚,随后点了点头,说:“我晓得了。对于心魔一事,我总归还有点对付的经验……我会找时间带他去灵音寺洗魂。”

    众人听到这句话,都明白过来,江歇即便到了这个时刻,也还想保住沈正泽。

    众所周知,心魔入体尚可经由得道高僧洗魂,祓除灾厄、妄念;可心魔一旦入魂,那便是惠善大师也无能为力。

    江歇当然知道这些,而他既然知道,却依旧想要去灵音寺尝试,看来是真的将沈正泽这个弟子放在心上了。

    季烟然却出声:“阁主,初阳峰的那个洞天福地有古怪……”

    江歇打断道:“我明白,里面应当有魔物,我会尽快同姜政去查清楚。”

    季烟然终于将最后一丝也收起,沉声道:“沈正泽说,里面的魔物是蚀心魔蛊。”

    江歇依旧说了句“我晓得”,就没有更多的话了。

    季烟然见江歇这个态度,心中不免有些泄气,最后说了句:“洞府内外的阵法繁复精妙,与青阳阁的护山阵法相连……可沈正泽却能解开阵法,进入洞府之中。我问他如何得知破解之法,他又不肯说了。”

    非但不愿说,那谢灵均还态度强硬,顶撞了她。

    可是这些委屈,季烟然在江歇面前只能吞下。她心思缜密,看江歇对沈正泽十分维护,就知道说了也没用,还平白无故给江歇增添烦恼,因此多的话一句都没讲。

    但她讲的话也足够多了,足够解读了。

    江歇仿佛没听懂弦外之音,还是淡淡道:“我晓得了。”

    季烟然只好笑了出来,说:“阁主知道就好。”

    江歇面容虽还是二十年华,可鬓边的白发却一日胜过一日。他此时看起来甚是疲倦,对着相处了几千年的同僚们,说:“如果没有多余的事,我就带自己的弟子回青阳阁了。至于季烟然,还有李别,你们二人,在今晚来青阳阁正楼一趟。我有很重要的话,要与你们单独交代。”

    季烟然听到这里,明白江歇不会将这件事等闲处之,于是长舒一口气,立即回道:“好!”

    江歇看着谢沈二人,示意他们随自己出去。

    师徒三人刚走出医馆,江歇却又停住脚步,同贺知舟说:“你还是当往日一般,接着去上课。谢沈二人,我会单独教导……贺长老……知舟,劳烦你了。”

    贺知舟心中一软,应道:“不劳烦。”

    江歇御剑的速度明显放慢,只为配合自己两位徒弟。

    谢灵均立于沈正泽身后,却没有将人搂紧,反而隔了一拳的距离,像是在刻意保持距离。

    江歇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问:“谢灵均,你的剑呢?”

    谢灵均回道:“碎了。”

    江歇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对于他们这种大能而言,虽没有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却也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一把剑跟随余生。

    至于谢灵均,才刚到阅世境,就连一把像样的剑都没有,碎了也是理所当然的。或者说,谢灵均那把破剑,用到现在才碎,这倒是值得惊讶的。

    “碎了就碎了,”江歇语气平和,“等到了青阳阁,我送你一把利剑。这把剑,你想让它碎都办不到。我只希望,你得到了剑,能够小心爱护,将它视作自己的生命。”

    “弟子遵命。”

    谢灵均前世有过三把剑。一把是初学的启蒙剑,一把是从悬剑堂里易剑而得,一把是自己的神魂锻造而成的魂剑。

    这三把剑中,只有初学的启蒙剑,是由江歇赠送的。而这把剑,虽然锋利,却绝未到达视若生命的程度。

    谢灵均听到江歇的话,知道师尊要赠送一把神剑,心中感念非常。

    他怀着崇敬的心情,看向江歇,只见对方鬓边斑白,竟然隐隐有些油尽灯枯的征兆。见此,他不禁心中大恸。

    为何重来一世,师尊却比前世衰败得更快?

    三人很快抵达穿越虹霓流云,抵达青阳阁。

    青阳阁中的阁楼,与医馆处布置有相似之处,都是十三座,但青阳阁的阁楼显然巍峨更胜,让医馆难以望其项背。

    阁楼以九宫八卦阵排列,余下四座位于四极,正楼位于正中。

    江歇这次却没有飞往正楼,而是去了十二楼。

    江歇驻足,抬头眺望高楼,喟叹般,说道:“青阳阁中,阁主加上长老共八位,而阁楼有十三座。百年一考校,人员变更,只有一点是默认的。那就是这十二楼不容他人居住。”说到这里,他望向谢灵均,“你可知为何?”

    谢灵均摇了摇头。

    江歇走上前去,推开了沉重的檀木门,轻声道:“因为这曾是我师弟谢长怀的居处。”

    谢灵均心中一动,谢长怀是他从未谋面的生父。他既然知道谢长怀是江歇的痛处,也知道别人避着他,不愿让他知道谢长怀的事,后来自己也就学着刻意不去关注了。

    可江歇此刻却主动提及,谢灵均免不了心跳更沉、更重。

    江歇领着他们,沿着古旧的木质阶梯,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踏了上去。

    走到三楼,江歇推开第一扇房门,说:“这是师弟藏剑的地方。”

    日光穿透窗棂,落在屋内。成千上万把剑,将偌大一间屋子装满。这里比起青崖书院的悬剑堂,也不会逊色太多。

    “他很爱剑……”江歇走进屋内,声音明显低沉起来,“在这一点上,他和我们又不一样。我们爱剑,只认定一把剑。他爱剑,认定一把剑,觉得自己的本命剑胜过其他千千万万把剑的同时,也十分爱惜每一把好剑。”

    地上插满了长剑,三人进入时,都循着既定的路径,规避地上的这些利剑。这许许多多、琳琅满目的剑,有些只有剑身,有些加之剑柄,有些安静地躺在剑鞘中。

    “这里共有一万五千六百八十一把剑。”江歇微微俯身,从地上抽出一把,“这把剑,名为‘长风’,是他在九十二岁时用过的,他只用了十九天,就抛在悬剑堂中。后来他参悟万象,方才从悬剑堂中将剑取回,重新搁置在十二楼中。”

    谢灵均心中苦涩与骄傲同时涌起,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父亲涌过的上万把剑,还更能触动他对剑的喜爱吗?

    江歇走了一段路,将手中的长风剑随手插在地上,又弯腰拾起另一把剑,说:“这把剑,名为‘悟过’。师弟十分崇敬玉清真人,玉清真人的剑名为‘悟过’,他在九百六十二岁那年夏日,模仿玉清真人,将自己的剑也命名为‘悟过’,寓意常思己过。”

    江歇抬起剑来,用食指、中指轻轻抹过剑身,感怀道:“师弟的本命剑,在他八千五百岁那年寻得。在此之前,他用过的许多剑中,这把‘悟过’算是跟了他很长时间,足有三百六十六年。”

    说完,江歇又将这把悟过剑甩入地面之中。

    谢灵均听到这里,明白江歇的意思了,江歇准备从谢长怀用过的剑中,为他寻得一把趁手的。

    谢灵均动容道:“师尊,你……很清楚这些剑……”

    江歇怔了片刻,缓缓点头:“是。我在慰灵塔中,看着师弟的尸身,闲来无事便想想他生前的片段。久而久之,几千年的时光都牢牢印在我脑海中了。”

    江歇对谢长怀的剑,如数家珍,丝毫不爽,这是何等的了解与珍视?

    “罢了……”江歇脸上又现出十足的哀恸,语气愈发低沉,“死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我本想永远封锁这栋楼,可往后万年、十万年一过,我们都老死,谁又记得青阳阁还有过一个谢长怀?与其让他的剑束之高阁,不若赠与你。”

    江歇说到最后,几不可闻,说完,旋即伸手。

    但见万剑应和,金铁争鸣,满屋的长剑都似有灵一般,迫不及待的模样,想要飞往江歇手中。

    铅刀尚贵一割,何况利剑?

    万千长剑中,飞来一柄古朴无华的铁剑。铁剑尚未出鞘,比起其余争鸣的剑,这把看起来太过安静。

    江歇一把抽出铁剑,日光照耀在剑身上,仍旧看来平平无奇。可就是这样一把笨拙的铁剑,甫一出鞘,屋中其余万把长剑便静默了下来,不敢与其争锋。

    江歇将铁剑递给谢灵均,说道:“这把剑,无名,你如愿意可为它取名。谢长怀,青阳阁曾经的剑尊,这便是他的本命剑。”

    谢灵均低头,久久凝视江歇手中的剑,神色晦暗难辨。

    江歇并不着急,也不怕谢灵均会拒绝。

    只有不识货的人,才会认为这把剑当真平平无奇;大巧不工,这把剑恰恰是奇巧到极致,返璞归真,因此看起来古拙无华。

    谢灵均静止,只因为这是他生父的本命剑。前世,凡是有关谢长怀的话题,众人都讳莫如深。而此世,谢灵均不仅听到了生父相关的事,还来到了他的居所,得到了他的本命剑。

    子承父剑。

    这对于谢灵均而言,意义非凡。他从未见过亲人,可他却能得到与剑修本人同等重要的东西——剑修的本命剑。

    难怪师尊此前嘱咐“将它视作自己的生命”。

    谢灵均既然知道这剑的来由,不消江歇再说,自己也绝对珍视万分,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弟子……”谢灵均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发现语言实在太过多余。这种情况下,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因为无论说了什么,说了多少,全无必要。

    谢灵均单膝跪地,双手奉上。

    江歇垂眸俯视谢灵均,看着这自己亲手捏出的造物,看着与自己大徒弟同名同姓,生得如此相近的人,心中百般滋味混杂。他将剑递予谢灵均,也是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他此前已经说得够多。

    谢灵均接过剑,缓缓起身。

    冰冷的剑鞘,冰冷的剑。可正是这没有丝毫温度的剑,却让谢灵均心潮起伏,心中激荡不已。

    谢灵均一直致力于人剑合一,他从前以为,只有把自己也变成一把剑,才能抵达这至高无上的境界。可近来,他体会到了爱、恨,体会到了心被高高悬放,以及重重落地的过程。他忽地发现,人剑合一,可以是将剑化成人。

    什么样的人,拥有什么样的剑。这是确切无疑的。

    剑是冷的,而人可以是热的。如果人随剑,人也会变冷;倘若是剑随人,那剑也会沾染温度么?

    谢灵均终于发现了一件事——这一世,他不单单在重新习剑,更是在学习如何做人。做一个有情感的人。

    “师尊……”谢灵均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弟子愚拙,想请教一个问题。”

    江歇凝视谢灵均,微微颔首。

    谢灵均问:“剑应多情,还是无情?”

    江歇还以为谢灵均要问什么,竟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不由得失笑,回道:“多情。”

    谢灵均心中一沉,又问:“时刻念诵清心诀,剑能多情吗?”

    江歇道:“不能。”

    于是谢灵均也笑了:“弟子明白了。”

    “心中炽情太盛,容易入魔。”江歇神色平静,“如非体质特殊,实在必要,常人不须时刻念诵清心诀。”

    谢灵均:“那何人才须时刻念诵清心诀?”

    江歇开始皱眉,或是忧虑过甚,他的眉间有一条深堑。配合着斑斑白发,老态尽显。

    “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灵均低垂双眸,似笑非笑。

    他自懂事起,就被江歇教导出剑、挥剑、归剑,时刻念诵清心诀,而现在,江歇却同他说,这不是必须的。

    那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江歇对他并非真心,而是虚情假意。其二,谢灵均前世体质特殊,不得不这么做。

    原先的身体有所残损,他最是清楚。他也是今生阴差阳错之下,才得知自己的神魂被阵法割去一角,神魂不全,无法飞升。也就是说,无论是躯壳,还是神魂,他都是残疾的。

    江歇沉默片刻,解释道:“灵魔同体的人,必须时刻默念清心诀,以压制体内的魔性。”

    谢灵均心神念转,便想到了那株蚀心魔蛊,想到那两粒天灵珠和两粒天魔晶。

    江歇叹了一口气,一挥衣袖。周围的长剑纷纷退却,多出一片空地来。

    “坐。”江歇说完,自己先盘腿坐下。

    谢灵均看了沈正泽一眼,两人相继坐下。

    “青阳阁收徒制度十分严苛,”江歇并没有立即解释一切,而是从最初开始讲起,“旭日大比,三年一次,是为考校。大比中脱颖而出的凡人,大多被收为杂役,而后三年升为外门弟子。再三年,资质突出的,可晋升为内门弟子……”

    谢灵均不知江歇为何说到这些,只认真地倾听着,默不作声。

    江歇道:“从内门弟子,再拜师被收为亲传弟子,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并未真有师父教导。而在我亲自教授你们之前,你们还应在青崖书院学习三年。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说到此处,他停顿一下,停得有些突兀。

    谢灵均不禁望向江歇的白发,心想:这来不及指的又是什么?

    谢灵均心中清楚,江歇既因心魔誓而致使境界停滞不前,那万岁之前必然陨落。可仍应有千载岁月,这句“已经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是已经?

    江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接着说:“我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留给你们。而以你们现在的情况,同你们谈论大道,实在有些过早。”

    谢灵均与沈正泽对视一眼,却不知对方心中想的是什么。

    而谢灵均心中想的简简单单——他与沈正泽的神魂都已太上境大圆满,此刻同他谈论大道,正是时候。

    “而方才论及剑之多情与无情,论及灵与魔,也为时尚早。”

    谢灵均依旧不语。

    江歇说着说着,洒脱一笑,摇了摇头:“罢了。有些东西是需要体悟的,你们虽然不懂,可我难道就不要说了吗?我如今告知你们,你们用余生去体会,等到了我这年纪,经历我所经历过的苦难,或许就能懂得一二了。”

    “我知苦难。”谢灵均心想。可他又觉得,自己历经的苦难,与江歇所历经的,不可同日而语。

    谢灵均向来认为,最高的轻蔑是无言,懒得施舍一个眼神。

    他无论是入魔被追杀,为了刘少卿而甘愿自损,抑或是最后被杀。这些在常人眼中痛苦异常的仇恨,他都能等闲视之,最后在短短的时间内,轻而易举地放下。

    可江歇显然有自己的执念,有无法释怀的苦难。

    谢灵均心想,如果他对什么事情耿耿于怀,那肯定与沈正泽相关。想到这里,他颇有些恍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沈正泽见到谢灵均皱眉,只觉得对方与大师兄越来越像,越来越难以区分。他一见谢灵均露出这神情,就想要伸手替对方将眉头抚平。

    江歇不知自己两位徒弟的想法,自顾自道:“在与你们谈论形而上的大道之前,有四样东西,你们应当知晓。”

    谢灵均终于开口:“道则、道律、道心、道境。”

    江歇有些讶异,微微一笑,回道:“不错。这些应该在青崖书院学习三年后,你们才会知道。你能提出这四点,可以说是有心了。”

    谢灵均:“……”

    沈正泽闻言,再次看向谢灵均,若有所思。他前世被江歇放养,在青崖书院习得这些理论后,还是由大师兄一一点拨后才通彻的。

    江歇在阐述道境之前,先问:“当日常相思来青阳阁,他自陈的一番话,你们谁还记得?”

    沈正泽过目不忘,常相思说过的话,自然也过耳不望,当即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当日,常相思说:

    ——我三百岁筑基,五百岁坚定道心,以箜篌为友,因此入有我境。一千五岁阅览人间百态,三千岁通晓万象,五千岁才达到物我皆忘的境界。

    ——九千多岁,我大限将至。那时,我恍然大悟,人终有一死。怀抱着必死的决心,我不再急于修炼,而是在最后的时日,与箜篌相伴,整日弹琴。

    ——自此以后,又过了三千五百年。我没有死,我活了下来,也顺利突破了太上境。时至今日,我已活了一万三千五百岁。

    江歇点了点头,对沈正泽的聪颖很是满意,继续说:“他提到的是道境。道境有五,有我、阅世、万象、无我、太上。有我指的是以我观物,所见所思皆发自于我。我且问你们,你们见到春风、夏荷、秋叶、冬雪等等,你们心中是何感想?”

    谢灵均又与沈正泽相视,沈正泽点了点头,谢灵均便开口:“无所感想。”

    江歇再次失笑:“这样吗?你如今难道不是阅世境初期吗?”

    “是。”谢灵均道。

    江歇叹了一口气:“难。”难的是什么,他又不说了。

    “阅世境在有我境之后,”江歇神色淡淡,“你既然已是阅世境初期,照理说应当能够体悟有我的境界。可你却没有。你是修为境界到了,但道心不及。”

    谢灵均怔住。

    江歇问沈正泽:“你呢?”

    沈正泽回道:“春风和暖,夏荷清雅,秋叶落寞,冬雪高洁。一年四季,弟子都想与知己共渡。”他都想与大师兄共渡。

    “是了。”江歇点头,“谁告诉你春风是和暖的,夏荷是清雅的,秋叶是落寞的,冬雪是高洁的?”

    沈正泽抿唇,而后轻声道:“弟子自觉。”

    江歇笑道:“大道无情,太上不仁,此谓至情至仁。有两句话,你们日后势必会经历。第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第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现在,你们还不用揣度这两句话。你们只需要知道,大道无情,人却多情。春风、夏荷、秋叶、冬雪,自然干干净净,与人何干?哪里来的和暖、清雅、落寞、高洁,都是人们将自己的情感加诸万物罢了。”

    谢灵均如梦方醒。他竟从未有过这种体验。他从最初,就知道万物竞生,人不过是万物中的一种,知道东夏秋冬四时变易,知道梅兰竹菊并不高洁,知道一切的一切,却并不知道——人是多情的。

    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

    谢灵均此前不知,不过是因为他无情罢了。他的人既然无情,挥出的剑自然也是无情的。他之所以如此无情,是因为他时刻默念清心诀。而江歇说,不必默念清心诀。

    谢灵均心想:难道我从前,竟然是灵魔同体?

    作者有话要说:江歇这个男人,真是浑身插满flag,我怜爱他了。对于在开头把他写得那么菜,我感到非常抱歉。写到现在,这个男人真的打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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